陈啸之荒谬地笑了一声。
沈昼叶难受地握紧了自己的裙子。
“做这种非原创研究都做成这样,”陈啸之一抖那打纸,嘲讽道:“都博士生了,不太合适吧?”
这句话其实羞辱得非常严重。
沈昼叶耳根都通红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毕业……要求,其实已经满足了的。其他专业,比如之前写综述的天体物理实在太难……”
沈昼叶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已经满足了毕业要求’这种话。
这句话太过软弱——可是在这地方,却是她唯一保护自己的武器。沈昼叶几乎是被撕开了最软弱的地方,让她那些自己都不愿见到的伤口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陈啸之:“——知道我的研究领域是什么么?”
沈昼叶手指发抖,忍着眼泪,不愿意让陈啸之看见自己屈辱的一面,摇了摇头。
那不是在撒谎。
她都不知道陈啸之在这里当了副教授,显然更不可能知道他的专业领域是什么了。
陈啸之放下那沓凝聚着沈昼叶多年心血的文献。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盯着沈昼叶,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讽道:
“——粒子与天体物理。就你嫌难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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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bia几一声栽进了桌子里。
张臻愣了一跳:“你怎么了?”
沈昼叶摇了摇头,抽了两张纸。
张臻道:“你导师骂你了?”
沈昼叶没说话。
沈昼叶深知,陈啸之说的,其实没有错。
她那个狗屁‘晶体管电解液’,是她那时候的小导师提出的。小导师之前从来没做过这东西,是他一拍屁股的决定,全都要从零开始摸索。
沈昼叶那时为了跟着周鸿钧院士做天体物理的研究,便同意了。
一开始小导师说这课题是暂时的。他说他这缺人,只要沈昼叶做出成果来,就会送她去周院士处。
后来……
后来。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早已对这事看淡看开了,有时甚至会觉得那时不失为一种幸运——可她总会想起自己开题的那天。
‘开题’,虽说有个‘开’字,但其实对于一个博士生而言,就是在介绍自己这么多年在做什么,介绍自己的成果,介绍“我将以什么成果来得到我梦想的博士学位”。
沈昼叶小时候曾经旁听过博士论文答辩。那些人站在台前讲述自己最骄傲的成果,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光。后来这些毕业生去了航天局,去了大学,也有少数人回到中学执起教鞭,向新的少年们讲述宇宙的奥秘。
七八岁时,沈昼叶和爸爸模拟过自己的博士答辩。
小昼叶带着一颗陨石上前,对唯一的评委展示,说,我找到了广袤宇宙的一个全新的秘密。
沈爸爸便哈哈大笑。
可是谁都没料到,现实竟然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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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那天摔了一跤,一动就疼,膝关节直接青紫了起来。按理说她那天一般会鸽掉午饭,然而碰巧她被曾经的初恋男友如今的导师一顿臭骂,压力和愤怒疯狂叠加,便身残志坚地挪出去,去校外吃垃圾食品。
——张臻没去。
张臻留在办公室里,听着音乐看小说,直到沈昼叶的那个韩国导师走了进来。
张臻觉得那是韩国人,礼貌地用英语和对方问了好。
这人很俊,但其实一看就知道并不好相处,他手上拎着件外套,在沈昼叶桌前打了个转,伸手按了一下女孩的笔记本电脑,检查CPU发烫情况。
过了会儿,这不好相处的人用英语问:“你们有近期的实验记录本么?”
张臻:“没有。不过April应该带了,她东西一向备得很齐,您找找她的书架。”
他嗯了一声,站在沈昼叶的桌子前,打量片刻——
看见了一本一看就非常老旧的、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并把它抽了出来。
那本子张臻有点印象,她记得沈昼叶这几个月和本子形影不离。她同时看到沈昼叶导师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那道伤疤,在夺目阳光之下,看上去像一道擦不去的月亮。
-
…………
……
时间倒流十年,2008年10月,傍晚。
十五岁的沈昼叶回到家时手脚冰凉,手里还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
——那是她第一次被勒索。
那些人大约是看这个女孩儿生得细嫩漂亮,又有点学霸的呆,非常好调戏,本来骂她两句就完事儿的事情,这群人硬将她堵在角落里,把她钱包里那百把块钱的饭钱全拿了出来,甚至还翻了一遍她的书包,翻出了包卫生棉条。
——卫生棉条。
那些人说得不堪入目,其中人拍了拍沈昼叶的脸,哈哈大笑着说,小美人,你如果想当哥的女朋友,哥就把这点东西还给你。
沈昼叶哆嗦着抱着书包,小声道:“妈妈,我到家了。”
沈妈妈正在厨房热饭,看到女儿回家,先是探出头笑了一下,问:“宝宝,今天课上怎么样呀?”
沈昼叶笑了笑:“很好呀,大家都很友好。”
沈妈妈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嗯——那当然啦,我家宝贝这么乖,谁会不喜欢呢?来,放下书包开饭了,妈妈今天试着炒了西红柿炒鸡蛋。”
沈妈妈什么都没有发现。
沈昼叶拍了拍脸,努力笑了笑。
她听见厨房里传来的翻炒的声音,又看见五斗柜上爸爸的照片,终于把书包放在脚边,在桌旁落座。
沈昼叶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好,沈爸爸总是坚持接送宝贝女儿上下学,加上她家周围的治安并不太差,这居然是沈昼叶第一次遭受流氓的骚扰。
可是她不愿意让妈妈担心。
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加上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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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几乎没出太阳,阴雨连绵。
沈昼叶一天天去上课,坐在陈啸之的身边,总算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冷暴力。陈啸之干脆连装都懒得装了,上课时有时直接去找他认识的新朋友去坐,反正不愿意靠在沈昼叶的身边。
沈昼叶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
——但是被讨厌总是难过的。
所幸梁乐有时嫌后面看黑板看不清楚,搬到前面来,和她坐同桌,令沈昼叶避免了不少尴尬的情况。
陈啸之看到沈昼叶有了和她坐在一起的人,甚至还会变本加厉。
沈昼叶从回国之后一直不快乐,也快乐不起来,尤其是那天被抢的还是她的零花钱,是包含饭费在内的。沈昼叶同学回国之后积蓄为0,不告诉妈妈的唯一结果,就是没饭吃。
这对于一个正长身体的青春期少女,称得上是毁灭性打击……
梁乐在课上悄悄问她:“你那个同桌怎么回事?”
那时候陈啸之刚从梁乐屁股后头拿完《力学基础》,临走连句话都没说。
沈昼叶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就是单纯的讨厌我。”
梁乐:“……”
“我说句实话,”梁乐想了一会儿,犹豫道:“直男一般没有这种心思,我认识的直男里把鞋看得比女生重要的大概有20%,这群人和女生唯一的交集是,要么就是问女生借橡皮,要么上着课突然问女生要一张湿巾并疯狂擦自己的鞋底。”
沈昼叶想了下,严谨道:“这个数据在社会学角度上是可以信赖的。”
梁乐双重确认:“美国也这样吧?还有35%男生沉迷星战魔兽世界,下课除了他们的装备和他们的叼比操作之外不会聊别的,你同桌显然没到沉迷的境界。”
沈昼叶沉吟片刻:“还有38%左右的男生脑子是用篮球做的。”
梁乐认可:“这群男生上课翘课打篮球,下课还是打篮球,在平地走路都要突然跳起来扣篮,差不多是一只大猩猩。显然和你同桌不太一样。”
沈昼叶同意:“学长真厉害!所以那我们还剩下……”
梁乐彬彬有礼:“我们还剩下基佬。”
沈昼叶:“……”
原来是这样!以下结果瞬间变得显而易见——沈昼叶含泪道:“我懂了!陈啸之以为我在抢他男人!”
梁乐:“……”
“这也太扯了,”沈昼叶烦恼地说:“我一向对谈恋爱很拒绝的,也没对任何一个男生流露出‘我可以’的信号,他怎么才会从我身上感受到危机……”
梁乐难以置信:“…………我都说的那么明白了,你怎么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哈???”
哪里明白了?
梁乐曲起手指在沈昼叶额头上使劲儿一敲:“姓陈的和这推测有半点沾边么?”
沈昼叶难道这不是唯一解吗,然而梁乐力气确实不小,她捂住额头哭唧唧:“难道这不是唯一的解答吗噫呜呜学长我头好疼……”
梁乐恨铁不成钢:“他这是显而易见的报复心理,你推测不出来?这是被前女友冷酷无情地一脚踹开之后产生的应激反应,看到以前喜欢的小姑娘在他面前天天晃悠,日子过得比他滋润十万倍,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薅其毛……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和他有过一段吧。”
老师在上面巴拉巴拉地讲课,像是最透明的背景音。
十五岁的沈昼叶看了一会儿梁乐学长,又看了看陈啸之的背影。
接着,她充满迷茫地开了口:
“我哪晓得。我到大大上个周之前都不认识他鸭。”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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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连绵如瀑布,砸在透明玻璃上。
上午九点五十,陈啸之翘着二郎腿,靠窗坐着,笔在手里一转一转,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
陆之鸣一撞他,不动声色道:“中午吃什么?”
又是每日的灵魂一问。
陈啸之:“汉堡王?想吃鸡条了,薯条也好吃。”
大概非常饥饿的陆之鸣回过头气声说:“中午汉堡王,有没有意见?”
他们这伙小伙子纷纷表示没有,于是陆之鸣学长定下了午饭菜单,试图集中精神听课,片刻后放弃,对陈啸之说:“我他妈好饿。”
初高中确实是长身体的时候,而吃什么是初高中生永恒的话题。
陈啸之拉开书包拉链,里面一个白色的Family Mart袋子——那袋子已经在他书包里滚了好几天,皱皱巴巴的。
陈啸之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将那袋子丢给了陆之鸣。
陆之鸣感慨:“这么多?我感觉我好像在被追,谢了兄弟。”
追个球。陈啸之又回去听课,老师终于开始讲点有意思的东西了……接着他身旁,传来一阵陆之鸣吱吱地嘬话梅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陆之鸣嘬着夹心黑糖话梅糖,翘着二郎腿,惬意得很。
“哥,”陈啸之嫌弃道:“你吃得太恶心了。”
陆之鸣咬着棒棒糖:“这味道太娘们唧唧的了。你爱吃?想不到啊。”
陈啸之都懒得搭理。
——这东西从来都不是给他自己吃的,他就不爱吃这东西。
他抿着嘴唇去看沈昼叶。
熹微天光中,那个小姑娘正和梁乐打闹。
那个梁乐先是狠狠弹了下沈昼叶的脑袋——沈昼叶笑得非常甜,眉眼弯成两轮小月牙儿,片刻后在梁乐的胳膊上拍了一下。
陈啸之知道,那地方是他让出来的。
——是他不坐了,让出的位置。
可是陈啸之的心里,酸得几乎像是打翻了醋缸。
他那年只有十五岁。
陈啸之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那令人发疯的妒意到底从何而来,只当那是他自己放弃了他童年的玩伴的结果。
——阿十怎么可以不记得他,他嫉苦地想。
那年胡同的太阳雨,月亮杨树。小昼叶吃光了小啸之的所有零花钱,圆滚滚酸奶罐儿在地上滚来滚去,后来被小昼叶捡起来,种上了蒲公英。
湛湛的夏夜星空下,他们躺在屋顶上睡觉,稚嫩面颊蹭着青瓦生出的鲜嫩绿草。
小啸之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声,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阿十。
——于是阿十小小的、暖暖的,还带着小肉窝的手环住了他。
‘好呀。’
那个困倦的小女孩蹭着小男孩的颈窝,这样说。
……沈昼叶说了好,那么就是承诺了。
重逢后陈啸之觉得自己几乎是个神经病,怎么会把一个那年的誓言当真。
可是他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他甚至还记得童年玩伴给他的拥抱里有青草的香气,记得小昼叶把自己爱吃的冰棍给他舔,记得小朋友脸上软软湿湿的孩儿面香味。
那味道有种岁月的残忍与温柔,陈啸之花了十年,都没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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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啸之中午出去吃饭时,梁乐已经走了。
那个位置只有沈昼叶一个人留在那,毛茸茸的一颗脑袋,趴在桌上用小词典看小说,是个不打算吃饭的模样。
陈啸之一脚踢开陆之鸣吃空的那堆丰盛的垃圾——什么草莓软糖抹茶硬糖的壳,还有黄瓜味薯片以及密封肉类坚果的塑料皮。陆之鸣将他给沈昼叶买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连点儿渣都没留,彰显出了一种十六七的人应有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