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我大伯我爸怎么了,”陈啸之淡漠道:“我伯伯摇了摇头,告诉我,这件事应该让你爸给你讲,又说,人总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不懂,我不知道我爸怎么能和这么宏大的句子扯在一起。”
“后来我才知道,”陈啸之道:“事情的起因是那年清华有一个研发的课题组做出了个breakthrough,碰了一个跨国公司的蛋糕。但是课题组科研经费账目做得不漂亮——”
“——你也知道那时候想买个仪器,要等财务统一招标黄花菜都要凉透了,所以他们课题组为了效率做过经费套现。所以那个公司拿着这令箭,直接把课题组大导师搞进去了,是个院士,姓张。”
沈昼叶瞳孔一震,倒抽一口冷气。
“那时候其实那个公司打算一口气把院士踩死的。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那个breakthrough不重要。”陈啸之望着前方道:“当年风气是让外企进来,而且那个课题组做的那个领域是个臭名昭著又极其重要的领域……”
沈昼叶难以置信道:“——鸿鹄02?”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说:“我猜你也知道。”
……何止是知道。沈昼叶想。
鸿鹄02项目,是一整代人的血泪,是集中了那时两校工科最精英的一批学子的远征,师兄师姐师长乃至泰斗们不计报酬呕心沥血,是一场插上翅膀的试飞。
陨落后便成为了她的老师们秘而不宣的创口。
“然后一直在一边旁观的我爸,突然出来,拼了老命,把张院士保住了。”
沈昼叶:“……!!!”
“把他捞出来是不可能的,”陈啸之开着车道:“——但是二十年可以变五年……二十年能完全扼杀一个学者的科研生命,但五年不会。”
“就是这个行动,惹了那公司的眼。”
陈啸之:“全家都陷入了危险。后来我爸告诉我,那半年他从不落单,应酬能推则推……半年后一纸调令,上峰要保他,那公司才不敢继续伸手了。”
沈昼叶手都几乎在发抖:“天啊……”
那件事真的极其凶险,沈昼叶只是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似乎置身事外的陈啸之,居然身处那十余年前的漩涡之中。
“我小时候就怎么都想不明白,我爸不是个好人,那么精的一个干部,所有人都倒霉了他也不会,可能还是所有人倒霉的幕后黑手……怎么会把我们全家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我爸还是那种特别……热爱生活的性格。”
“他喜欢和我一起玩星际争霸,三块钱一碗豆腐脑他就乐呵,在家里连一点脾气都没有,被我妈骂着走。”
“他说得特别轻描淡写,”陈啸之道:“
沈昼叶:“……”
“很奇怪不是吗,“陈啸之笑道:“我爸官职不低,一个官儿,有物质欲望,有权力欲,爱自己的家人……怎么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跌入谷底的老头,付出那么多?”
沈昼叶张了张嘴。
陈啸之道:“所以我问了他,为什么。”
沈昼叶在这琐碎的叙事中忽然抓住了一道线索,问道:“……他说什么?”
“他问我,你觉得权力意味着什么?”
沈昼叶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
陈啸之开着车,散漫道:“——我对权力没啥兴趣,但是还是勉强回答了他。我说权力意味着支配,意味着万千人都有求于你,意味着钱和人们艳羡的目光,你打个喷嚏地都会震三震,你会成为一个符号。“
“他笑了,说,你说的都对。”陈啸之平和道:“但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沈昼叶:“什么?”
“老爷子说,”陈啸之道:“手中有权力,意味着你有能行正道的力量。”
沈昼叶心里一震。
“——‘行道不难,难的是行正道,”陈啸之复述道:“可更更难的是你能用正道去改变社会。啸之你看到权力给我们带来的阿谀奉承,看到了有人有求于爸爸,可是这只是权力身后的影子。世人只看到了那团影子。”
“……权力自身则比它的影子明亮得多。”
沈昼叶忽然明白了陈啸之为什么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世界,那里劳有所得,善有善报,恶人最终都会被绳之以法——长大后我们会发现那是坨狗屎,到处都是混账。但世人将之与黑暗、金钱联系在一起的权力,其实是最纯粹的东西,是儿时理想乡的投影,是通往理想乡的唯一钥匙。”
“——权力是能改变社会的力量。是将我们不完美的中国缓慢地向前推的力量。”
沈昼叶心头剧震。
“我爸想法挺……”陈啸之笑了下:“他有种……知识分子出身的忧国忧民感,他认为人应该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忠于自己脚下的大地。我们国家积弱百年,如今看似强大了,其实仍处处受制于人……所以‘学成就要归国,这才是知识分子所为。’”
“无论个体再渺小,也是属于我们浩大的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一个人从小就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所谓读书人就要有这种气节,这是我们中国文人的骨,脊梁,髓心,是千百年来酸书生们不灭的气节——我爷爷就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家老爷子像秆竹子,风骨卓然,我从小崇拜他。”陈啸之尴尬道:“我爸就……软趴趴一爷们,打眼一看就不着调儿,没有半点儿我爷爷的影子。”
然后他说:“但我没想到,十年前我爸把我送出国的时候,他将我爷爷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对我讲了一遍。”
“……”
“他们就是把我养成个这样的人。”陈啸之说。
“——所以无论我在这里多么成功,都会回去。”
沈昼叶突然有点尴尬,耳根都红了:“……呜?”
陈啸之偏头莞尔道:“说实话,你那天是不是以为我玩弄你的感情了?”
沈昼叶面色瞬间涨红,“我……我一个字都没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啸之开着车哂道:“还能有什么理由啊,与会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结果宴会进行到一半突然偷了我的车逃往千里之外……我想破了头也只有这个契机好吗?——沈昼叶,你是不是听了我和校长的交谈,以为我会留在斯坦福不走了?“
沈昼叶被戳破心事,趴进柔软枕头里,哼了一声。
陈啸之嘲道:“默认了?”
然后他笑了起来。成年男人笑声低沉,可是连最愚钝的人都能听出那是如释重负的笑。
沈昼叶面色潮红,羞耻地说:“……我、我哪里知道啊。”
“有事要问我啊。”陈啸之斥责道:“来骂我也不难吧?老自己瞎想。”
女孩子自知理亏,往被子里蜷了蜷,赌气不搭理他。
房车在亚利桑那州漫漫长路上奔驰,细密雨滴坠入大地,万千可能性在他们面前延伸展开。
然后,在一片静谧中,那个男人平淡道:
“你以后就会知道,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里,每个承诺……”
“都是会兑现的。”
-
天地雾蒙蒙,大地浸透了雨,大雪又纷纷扬扬。
房车在黑大地上破开雪,向东疾驰。
沈昼叶这辈子没将这么长时间放在路上过,那是条望不见尽头的征途,横跨整个大陆,像一场残酷而温暖的梦,又像是等待雨后天晴的檐头。
陈啸之负责开车;有时候沈昼叶去顶替一会儿,将他换下来,让他去睡一睡。
但大多数时候陈啸之都不愿把命交到她手里,非要抱着小青梅睡觉——他睡觉时还有点粘人,总抱着沈昼叶不撒手,于是两个人颈项碰在一处,男人迷恋地面颊埋进女孩子的颈间。
沈昼叶碰着他就很舒服,舒缓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只被顺毛捋的小白猫。
“……只只,”沈昼叶惬意得都不知自己是谁了,胡乱对他下命令:“晚上给我做西红柿炒蛋。”
陈教授睁开一只眼,模糊答道:“好。”
窗外飞雪,昏暗的天光里,陈啸之半梦半醒地扣着她的腰。
“……科罗拉多大峡谷远吗?”
陈啸之不甚清晰地答:“不远,明天下午就到。”
女孩子打了个哈欠:“你去……糊,玩过吗?”
“……去过,”陈啸之顺从地回答:“大二去的,暑假。天很蓝。”
“……不带我。”女孩子胡闹地说,声音悻悻的。
陈啸之静了许久,道:“……我也想带你。”
两个人之间流淌过一阵心酸的宁静。
房车被吹得微微摇晃,风滚草在窗外唰然作响,荒漠天很低,夜幕也晚香玉般绽放着低垂下来。
“……只只,我爸以前就很喜欢你。”沈昼叶忽然道。
陈教授没回答,已然熟睡。
“我最近想起很多遗忘了的事情。”沈昼叶独白般道:“比如好多年前你被我爸呛,被他使坏,搞得在墙边蹲马步……你应该记得得比我清楚,毕竟你的记性一直都比我好太多了。”
成年男人睡在她的身侧,不太安稳地将她往怀里搂。
“……你知道他叫你什么吗?”
沈昼叶声音几不可查,几乎像是怕惊醒了他似的。
“他叫你,那个弄哭我女儿的混账小子。”
“我们离开北京的那天你在出租车后一边哭一边追,”沈昼叶轻声告诉一个熟睡的人:“我看到你哭,我也哭了,还哄不好,一直哭到我回家……醒来就掉眼泪,我妈花了大功夫才把我哄得不哭了。”
“我爸说小时候就能有这样的情谊太难得了,让我给你写信,他给我寄回去。”
陈啸之呼吸深重。
沈昼叶长吁一口气:“……我一个字都没动。”
长夜降临,陈啸之眼睫毛在她脖颈处抵着,微微颤抖。
“——我当时觉得,你朋友那么多,不差我一个,”女孩子声音小得像落雪的声音,看着自己细弱的手指,说:“说不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而且在北京的时候你总笑话我不会写字,说我是个美国文盲……现在想来可能是闹小脾气吧。”
“后来生病好长时间。再好了就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只记得我小时候有过一个很爱我的小朋友,脾气很坏的一个男孩——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我好像告诉过你这个。”沈昼叶笑了起来,向上挣了挣。
陈啸之结实的臂膀紧紧搂着她。
戈壁正中落雪静谧。女孩子拧亮了小夜灯,对着灯火看书。
-
陈啸之那天晚上做了西红柿炒蛋,房车上条件有限,他还用平底锅煎了个厚蛋烧——沈昼叶吃惯了他带来的饭,但那些饭都是装在饭盒里的,真的和他住在一起,才会发现陈啸之这人的龟毛体现在方方面面。
沈昼叶对着房车里的平底锅蛋糕左看右看,瞠目结舌:“……你还用薄荷叶摆盘?”
陈啸之正将可乐饼往外铲,一愣道:“?那不然呢?”
沈昼叶看懵了:“还有可乐饼?”
陈教授严谨地一点头,将可乐饼和照烧鸡块码成花瓣,又舀了一碟千岛酱,以芥末粉点缀,道:“条件有限,凑合着吃。”
沈昼叶:“…………”
自己做也能有这么丰盛讲究的饭吗,沈昼叶从小被爸妈糊弄大,此时不真实感达到了巅峰——沈妈妈做饭是灾难片,回国后沈昼叶吃学食的次数远大于家里开火;而她爸只比她妈稍微好一点,手艺略好于食堂颠锅师傅。
陈啸之解开围裙,道:“只有俩平底锅能用,也没买肉……回去我再给你认真做。”
沈昼叶:“……这还不叫认真?”
陈教授没什么兴致:“这叫个屁认真。你就凑合吃吧。”
沈昼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你就是传说中的家政EX……”
陈啸之:“?什么EX不EX的?那是什么”
沈昼叶心想你居然不懂这个梗我们以后代沟该有多深……然后用叉子戳开了可乐饼。金黄酥软的外皮下土豆泥涌出热气,平底锅蛋糕香气扑鼻。
这个家伙贤惠到了某种程度,看上去应该骗过不少小姑娘。
沈昼叶有点意难平地叉了块蛋糕。往事已逝,不必拘泥于那点过往。
-
深夜万籁静寂,唯有夜里冬雨细密落下。
陈啸之泡了杯咖啡,打着哈欠处理信箱里的E-mail,沈昼叶则坐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细雨发呆。
“想什么呢?”
陈啸之忽然说,将薄薄的毛毯披在女孩肩上。
沈昼叶拽紧了毛毯,茫然回答:“我在……想,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