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你们去哪里?”老太太放下背包问。
  沈昼叶说:“从洛杉矶到华盛顿去,我小时候曾在那里住过很久……他和我一起去。”
  “这是条很长的路。”老太太中肯道。
  沈昼叶想了想,笑道:“年轻应该是容得下疯狂的。”
  老太太摘下眼镜,低头擦拭镜片,凝视着镜片道:“太片面了,孩子,人生也是容得下疯狂的。”
  “你今年多大了?还没到三十岁吧?”老太太友好地问:“——原谅我,我不是很会辨认亚裔的年龄,你们所有人看起来都太小了。”
  沈昼叶莞尔:“二十五岁,我和我男朋友都是。”
  老太太怀念地笑了笑。
  “很有意思的年纪。”她望着远方滚滚而来的鲜红戈壁道:“我还记得我二十五岁的那年,是个特别割裂的年纪。”
  沈昼叶看着面前的老人。
  “小时候他们承诺了我许多东西,譬如闪耀辉光的未来,譬如广袤无垠的世界,可是我长大了却无人兑现这张支票,我面对我自己的平庸,面对我跳脱不出的框架……我的上司、我的生活甚至我的男朋友都是我解决不了的硬骨头,一团糟。”
  “二十几岁是连通梦与现实的桥,所以一切成为被风吹走的游乐园气球,那些好的东西与我无关,连我做过的梦也与我无关,我掌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过客。”
  “——‘我是谁?我该往何处去?’”老太太蔚蓝的眼里盛着夕阳,开口道:“我为何泯然众人,却又游离人群之外?”
  沈昼叶无意识地接道:“——我为何在这儿?我的将来会是怎样的?”
  “高不成低不就,”老人温和道:“同龄人与自己拉开差距。”
  沈昼叶愣愣地看着老太太。
  “——二十几岁的我对这一切没有半分归属感,我在这里一无所有,生没带来,死也带不去。”
  老奶奶望着远方说。
  “开始意识到很多少年梦都是空想。这是个很好的世界,我却是个背着行囊路过城镇的流浪汉,我永恒地徘徊在世界的城门外,等待一朵时间的黄玫瑰落于发间,或一发子弹贯穿我年轻的胸膛。”
  沈昼叶心里难受得要命。
  “……比现在再长大一点,会好些吗?”她无助地问。
  那些迷茫,那些痛苦,萦绕在周身令人无法呼吸的漂泊感,无归属感,站在悬崖边摇摇晃晃的二十五岁——这所有的一切,会随着时间好些吗?
  老太太顿了下,平和而温柔地望着面前姑娘家:
  “这个问题十几岁的孩子也会问你。”
  她讲:“——你来回答我,孩子,二十几岁会比十几岁幸福吗?”
  沈昼叶呼吸一窒。
  女孩子动了动唇,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生活的解答是迷宫,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反复行走在同一个位置,世人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将其称为迷宫效应。
  她的问题的答案是不分年龄,生之痛不会随着年龄变淡,痛苦恒久。
  沈昼叶看着窗外,耳根都泛着红。她痛苦而纠结地审视着自己和命运,但这两个客体一如往常,从不应答。
  过了许久,沈昼叶轻轻地问:“您现在是做什么呢?”
  老太太柔和地笑了下。
  “在世间流浪多年,”老太太带着笑意,柔和地回答:
  “我想往它的城镇去,到那里看看。”
  -
  老太太在阿马里洛下了车,那时天已经黑了。
  沈昼叶下车送她,陈啸之则有些犯困,留在了车上。
  老太太执意要给她拼车的钱,沈昼叶也执意不要,最终老太太叹了口气,送给了她一盒自己孙女做的小饼干,那饼干装在一个密封盒里,贴着一张爱心贴纸,只是长途颠簸让它碎成了粉末。
  老太太莞尔道:“她厨艺不太好。”
  沈昼叶仍道了谢,阿马里洛的天空满是繁星。
  老太太背着行囊走向灯火阑珊的街道,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你运气很好。”
  沈昼叶诧异,啊了一声。
  “在落下的黄玫瑰和贯穿胸膛的子弹中,”老太太忽而温柔地说:“世界赠予你的是黄玫瑰。”
  沈昼叶一愣。
  老太太棱角模糊于皱纹与余晖中:“子弹也不赖,可黄玫瑰——”
  她说的话戛然而止。
  然后老人温柔地道:“——孩子,我许愿你尘世中永恒的幸福。”
  老人说完,背着行囊转身投向川流不息的街道。
  沈昼叶怔在了原地。
  她看着老人离去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回了车上,陈啸之疲惫至极,正靠在方向盘上眯眼。旅程连日,他比沈昼叶累得多,连睡都睡得不太安稳,眼眶下一层浅青。
  这个人几乎事事亲力亲为,连沈昼叶想替他一会儿,他都不愿意。
  ——明明累成这样了。
  “……”
  沈昼叶忽而觉得鼻酸。
  她爬到旁边料理台上坐着,隔着黑夜看陈啸之睡觉,她胸口酸软的情绪如潮汐涨落,成为一片胸臆里的海,不舍得叫醒他。
  ——让他睡吧。那片海低声道。
  陈教授睡起来像个小孩,睡不好就皱着眉头。沈昼叶想起那个黝黑的五岁小男孩似乎也是这样睡觉的,小男孩会握着一根黏糊糊的冰棍,趴在蒲团上睡得一脸不耐烦,和现在这个男人如出一辙。
  二十年的人世居然弹指一瞬,就这么过来了。
  沈昼叶用力揉了揉眼角。
  这世上最残酷的东西是时间,可它筛下的沉淀却是如此温柔炽热。
  ……
  姑娘家脑袋里的思绪四散天涯,陈啸之却睡得不踏实,一辆车疾驰而过时他猛然惊醒,仓皇地向旁边看去。
  沈昼叶坐在料理台上晃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陈教授刚刚大约怕她丢了,见到人就松了口气,坏脾气地埋怨道:“回来了为什么不叫我?”
  “想事情。”
  陈啸之摸着手机看时间,漫不经心地问:“想什么?”
  沈昼叶没头没脑道:“想我们以后去哪里买房子。”
  “你傻——”陈啸之嘲到一半,忽然呆住了。
  “学区房就算了吧,”沈昼叶凝重道:“我坚决不做西城家长,海淀家长也不要。小孩子太可怜了,年纪小就应该满街撒泼打滚,而且家长也很惨。我之前看水木上有人问五年级小孩英文词汇量五千够不够用,典型的中年焦虑父母。”
  陈啸之:“……”
  陈啸之立刻走了神,沉思三秒:“不够用。”
  沈昼叶坐在料理台上嘲他:“所以你是西城出身啊,看不起你。”
  “在西城怎么了,”陈少爷娴熟至极,嘲讽全开:“我爸妈抓我教育抓得严。谁跟你似的,你奶奶带了一辈子国文,活到这把岁数了亲孙女儿连撒欢撒泼都分不清,还‘小孩子就该满街撒泼打滚’——这就是你们海淀人的童年?”
  沈昼叶十分坚持:“不要污蔑我。我是东城的。”
  陈啸之嘲弄道:“你是美国的。”
  沈昼叶大喊:“你放屁——!”
  陈啸之忽然站了起来。
  沈昼叶以为姓陈的坐在那儿吵不过瘾,决定当面对峙,自己地域黑不过他,黑话更说不过,还瑟缩了一下——而下一秒,姓陈的走过来,低下头,和自己四目相对。
  沈昼叶:“……”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都绕在了一处,她感到脸烧了起来,像十五岁那年的感冒。
  姓陈的目光明亮,问:“你想去哪?”
  “……什么……”沈昼叶耳根都红了起来:“什么想去哪……”
  在黑暗和晕开的灯光里,陈啸之看着她的眼睛问:“——想去哪里住?”
  “……我还……还没想好,”沈昼叶面颊红如长日晚霞:“但是房子里我想要个大阳台,摆个舒服的躺椅,WRX想在那里睡午觉……我在宿舍里挤怕了,房间背阴睡觉也睡不舒服……”
  陈啸之嗤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回去看看?”他边笑边促狭地说:“我们回国,挑一个阳台很大的,可以摆很舒服的躺椅的,你的躺椅旁边可以放个猫窝,猫也喜欢晒太阳。”
  “——还要天竺葵。”沈昼叶补充。
  陈啸之亲了亲她的耳朵,低声说:“……好,还要天竺葵。“
  “呼——”
  女孩子显然被欺负怕了,被亲了耳朵就浑身一颤。
  陈啸之将她抱了抱,挤开女孩子的膝盖,她穿的毛衣柔软又宽松,像蒲公英一般。
  “……别……”她羞耻得几乎要自尽:“你干嘛……”
  ……
  天竺葵和玫瑰一起开在四下无人的夜里。
  ……
  -
  他们穿过戈壁,又穿过滩涂。
  沈昼叶趴在窗上,沿途吹着风看大雁。
  朔风凛冽,她的脸被吹得通红,眼睛闪着光,目视远方。有时陈啸之将车停下来,和她聊聊天,或者睡个午觉。
  年少的事,将来;前几年的所见所闻,甚至只是一本书……他们无所不谈。也正因如此,沈昼叶前所未有地感到,陈啸之与自己太像了。
  他们用过同一本教材,读过同一本书,读完后两个人连观点都相差无几。
  ——就好像彼此遗落在这世上的第二个半身。
  沈昼叶坐在驾驶座旁边,开玩笑地问他:“只只,你猜你妈会不会不喜欢我呀?比如给我一百万让我离她儿子远点……一百万少了的话就二百万,二百万还少的话就三百万……”
  陈啸之瞥了她一眼,冷漠道:“你又知道了。”
  沈昼叶笑得眼睛弯弯:“你就说会不会嘛?”
  “不可能便宜你的。”陈啸之说。
  什么屁话!沈昼叶立刻戏瘾大发,大声喊道:“就是我一分钱拿不到只能净身的意思?你们家怎么这么抠,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至少还能拿二十万——”
  陈啸之冷漠无情:“净身是当太监,手起鸡落。你是想说净身出户吧。”
  沈昼叶:“…………”
  陈啸之发愁道:“你当年没保送可怎么办……”
  沈昼叶心想,反正北大肯定是考不上的……
  “——而且,我是说,”陈啸之叹了口气:“我,不可能便宜你好吧。”
  沈昼叶耳根忽然红了。
  “……再说了,”陈啸之愁得要命:“是我和你生活,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我下半辈子又不是和他们过。”
  沈昼叶听了这个回答心里冒出一点小火苗儿,却又小声嘀咕:“可是不还有婆媳关系……”
  陈啸之头大如斗:“少看点晨间剧。”
  这个答案终于自洽,沈昼叶这才哼哼唧唧滚到了一边……
  过了会儿,陈啸之忽然开口:“——况且她挺喜欢你的。”
  沈昼叶闻言就是一呆。
  “我……?”沈昼叶傻不拉几地指了指自己:“你和他们说过我?可是……?”
  ——可是,什么时候说的?
  纵观这么多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分别的时间反而长得可怕,沈昼叶还是分手之后才告诉了自己的家人。无他,当时哭得肝肠寸断,无论怎样都是隐瞒不住的。
  陈啸之嗤地一笑。
  他不谈论那个问题,透过镜片看女孩子,难得像个人地对她道:
  “你就放心吧。”
  -
  ……
  他们的行程穿过奥克拉荷马,又横贯了密苏里。
  在公路上时间观念是很弱的,所谓人烟只有路过的车,除此之外就是公路旁疯长的杂草、巨石和沙砾,走久了就会觉得整个社会都不存在,时间的流逝也变得几不可辨,唯有头顶的日升月落真实存在。
  沿途平原广袤,杳无人烟,他们自由得犹如大雁。
  而在驶入宾夕法尼亚州后,人口密度高起来,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新年快到了。沿街全换了装饰,圣诞特有的绿叶红果全被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灯与霓虹,和Happy New Year的大广告牌。
  沈昼叶一看他们这速度就乐了:“你猜还有什么情况能走的比你开车还慢?”
  陈啸之面无表情:“有,你自己上路。”
  沈昼叶:“……”
  “当然,你开车的话一天走的距离可能比我多点,”陈啸之中肯道:“但我估计你现在在佛罗里达到处问路。”
  这说的也叫人话,沈昼叶被姓陈的这张嘴烦得要命,抄了小奇多圈叭叭扔他。
  姓陈的被砸中了好几下,面无表情地威胁:“再扔?再扔我让你全捡起来吃了。”
  沈昼叶气成河豚,却很怂地不敢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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