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陈啸之诧异道:“黎曼和猫,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
  “黎曼猜想是对黎曼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的猜测,”她说:“即Zeta函数的的所有非平凡零点实部都位于Re(s)=1/2这个直线上,它的重要程度我们不需多说。”
  “一百一十多年来数学家们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将这个猜想转变为定理,它就像一个数学里的高山,所有人都在试图丈量它的高度,但它的山顶埋没在云端,无人能观测到。”
  陈啸之眉峰一扬:“嗯?这和那小说有什么关系?”
  “这篇小说我记得很清楚,”沈昼叶说:“是说一个大学教师回老家,见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朋友。那个朋友很聪明,聪明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定会干出一番事业——但这么多年来却籍籍无名。大学教师和朋友攀谈后,得知他正在证明黎曼猜想,如今已经花了快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已经快要有所突破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怎么有点像张益唐?”
  “是吧……”沈昼叶皱了皱鼻尖,对他说:“但总之那个大学老师陪着朋友一起。但是每次他有一点突破的时候,世上就会出现异状,电子设备失灵;无线电报废,后来地球自转停止公转轨道扭转,夏日降雪……而这一切,都是随着他的证明一步步推进出现的。”
  陈教授眉毛一扬。
  女孩子在柔软的光里道:“……最后这一切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她说:“而在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他的朋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即将证明黎曼猜想的缘故,而黎曼猜想是数学最深的根基,这个根基是无法被观测的,就像密闭容器里的镭和猫。”
  “为了拯救世界,朋友和他的妻子一起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两人在雪里殉情。大学老师收拾朋友遗物时看见朋友的手稿,知道它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于是哭着将它烧了。”
  陈啸之没有说话。
  “这篇小说认为,我们是无法到达万物的根源的。”
  “……”
  沈昼叶笑了起来:“其实是个很有道理的小猜想,不是吗?”
  陈啸之望着她。
  “你想诶,只只,”沈昼叶莞尔道:“现代物理学的两大中流砥柱,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尤其是涉及到时空的理论,简直是水火不容。这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个理论都是可被证伪的。”
  ‘可被证伪的’。她说得太含蓄了。
  那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因为这意味着这两个理论的模型不够宏大,不足以推演这个宇宙,并非适用万物的理论。就像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在二十世纪淘汰掉了经典力学的时空观一样,它们的时空观也终将被淘汰。
  陈啸之哂道:“光的波粒二象性。”
  “对。”沈昼叶抬起头,对他说:“连光这个东西都会随着观测它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形态,我第一次学双缝干涉实验的时候世界观都被改变了……所以我有时候真的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究极的真理,而我们是否具备观测它的能力。”
  陈啸之眉毛弯了弯。
  “从我的角度……”沈昼叶道:“很难想象这它们被证伪后的世界。”
  “如果它们都被推翻,那个世界的理论和真理又是怎样的?”
  陈啸之静了会儿,说:“……谁又不是呢。”
  那是他们从小就从课本和铅字里往脑子里刻的知识,对他们——生于基础科学大爆炸的20世纪尾声的沈昼叶们和陈啸之们而言,无异于亘古的真理,是他们世界观的基石。
  那分明是日升月落,地月相吸,比萨斜塔坠落的铁球,是理所应当。
  ——可它不够完美。
  “但每次我怀疑到底还有没有更完美的理论的时候,”
  沈昼叶在黑暗里对陈啸之说:“我都会意识到,三百年前再聪明的头脑也无法想象我们如今的学说,想象不到那场思想大爆炸究竟怎样改变了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和那之后,被改变的一代代人。”
  陈啸之看着她,女孩眼睛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辰。
  “15世纪的人想象不到太阳系的真相是日心说,认为地心说才是真理。”她认真道:“18世纪的人想象不到时空会随着引力弯曲,对牛顿的经典力学时空观深信不疑……”
  然后她说:“所以,21世纪的你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奉为圭臬,无法想象将来的世界。”
  陈啸之静了静。
  “这是我们的极限。”沈昼叶轻声说。
  “——可改变是一定会发生的。”陈啸之看着她低声道。
  两个人凑得很近,躺在一张床上,鼻尖几乎都贴在一处。陈啸之看见姑娘眼睫纤长,年轻鲜嫩,犹如一丛生在河里的野百合,又像竹篮里盛下的、闪光的春夜。
  那眼神属于也只属于年轻的灵魂,不驯,没打算对任何事物低头。
  “对。”沈昼叶说:“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陈啸之爱极了她存在的每一寸。
  “如果它们是权威,那我们就要杀了权威,”他的爱人看着他认真道:“因为科学里永无权威一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挑战的真理。”
  陈啸之觉得耳熟,想起这是他和沈昼叶都看过的《魔鬼出没的世界》里的话。
  ——将近二十年了,她却还记得那本书里最不起眼的句子。
  “如果它们是信仰,”沈昼叶看着他轻声说:“那我们就要杀了每一尊神佛。”
  “因为真理的火种比所有的普世价值都宝贵。”
  陈啸之看着她,几乎一眼望见了她的过去。
  近二十年前,小小的昼叶穿着花裙子在佛罗里达看火箭,火箭在卡纳维尔角发射升空,爱她的父亲发现年幼女儿的目光渴切地凝视着天空,带她去吃午饭,又送了她一本卡尔·萨根。
  火种在那一刹那燃起,历经悠长岁月,再没熄灭。
  黑暗中,陈啸之沙哑道:
  “……你想见他。”
  下一秒,泪水滴在了他的脖子上,女孩子无声而悲恸地痛哭,几乎喘不过气来,像个受伤到了极致的小动物。
  他听见姑娘发抖的呼吸声,温热气息颤颤地扑在他耳畔,像春日的雾与雨。
  “——嗯。”
  她哭着承认。
  陈啸之晓得他的拥抱无济于事。她的伤口从没好过,恐怕会伴随她一生。
  可是他还是要抱,用自己的体温去同化她,让她知道自己永远有人相伴。
  ——那个他五岁那年就拽着满街奔跑的、像块绿色小宝石的、属于他的小青梅。满身疮痍的、再也没能从十五岁的那个下午走出来的小姑娘。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感到沈昼叶汹涌的悲恸涌向他,山崩地裂,如海啸一般。
  太残酷了,陈啸之心几乎都要裂开来,紧紧搂着她。
  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陈啸之心痛欲裂,对上苍祈愿。
  -
  …………
  ……
  “我真的,从来没能和他说再见。”
  沈昼叶说话时坐在地上,车在公路上颠簸,像一叶小船。
  然后她想了想,又自嘲道:“不过生死鸿沟,也不会再见了。”
  陈啸之搜刮肠肚,正要安慰小青梅两句,沈昼叶忽然又满腹怨气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再见就不用留情面了,他才不管他到底留下了什么烂摊子呢,也不管我和我妈会不会哭。”
  陈啸之:“……”
  “毕业前可以撕室友,”沈昼叶恶毒道:“人走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孤儿寡母哭倒长城都没人管。人渣。”
  陈啸之顿了下道:“这又不是叔叔的错——”
  沈昼叶大为光火:“陈啸之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跳车了!”
  陈啸之:“……”
  “——人渣。”沈昼叶愤愤重复:“不负责任的垃圾人!我妈喝醉了酒都会骂他!只只你要是敢学我爹,我就把你头拧下来做俄罗斯套娃,每个脸上都画十个王八,手上给你画满唧唧……”
  “…………”
  陈啸之见过沈昼叶炸毛,却没见过这种盛况……
  车靠近特区,小青梅大约是见到了熟悉景色,脾气朝霸王龙的路上一路飞奔。陈啸之甚至觉得沈昼叶有心砸车,非常恐怖——但他总忍不住看姓沈的小后脑勺儿,觉得像个小毛绒玩具似的。
  陈啸之看得心痒,有心想把她戳摔跤,这么可爱,应该能哭很久。
  沈昼叶揉了揉小鼻尖儿,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
  路上所花时间并不久,陈啸之带着小青梅早上九点离开匹兹堡,中午时分就抵达了华盛顿。
  2018年到了年关,特区年味颇足,连路上都扯着金色新年挂饰,庆祝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
  真到了目的地后,沈昼叶反而安静了。
  午后夕阳斜沉,车被高峰期挤着,房车通行尤为艰难。陈啸之双手离开方向盘,沈昼叶收拾房车里乱糟糟的杂物,不看窗外,那模样没有别的解释,就是在逃避。
  陈啸之双手交叉,慢悠悠地问:“今晚我们住哪?”
  沈昼叶拿着装满零食的小果盘,愕然一顿:“啊?”
  “我还没问过呢,”陈啸之莞尔道:“你家那房子还在么?”
  沈昼叶言简意赅:“在。”
  “那行,今晚睡酒店还是你想睡自己家?”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两个都得早点去,所以你得现在做决定。”
  “我……”沈昼叶顿了下,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去我家的老房子,但那地儿这么多年了,收拾起来很麻烦,你得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去。也有可能看一眼就想去酒店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
  -
  ……
  Jeffery St, 25号。
  那是一栋位于居民街区角落的、深褐色屋顶的房子。居民街道夹道梧桐枯黄,却看得出十分温馨,房子是标准美式建筑,两年前修葺过一次,百叶外墙已褪了些色,现出了灰白木头。
  它也有个不小的花园。
  只是无人打理,地上草枯黄,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
  沈昼叶看到之后温和地笑了笑,却看得出没有一分是发自内心的。
  陈啸之注意到这一点,提议:“我们沿着路到处走走?”
  “……好。”
  沈昼叶说完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却改变不了一条街,沈昼叶从小长大的街道仍是老模样,连路牌颜色都没变。只是有一个新邻居牵着条金毛推开34号的门,沈昼叶记起那家女主人原先叫苏珊,爱烤玛格丽塔饼干,每次烤的时候小昼叶都会巴巴地扒在那家厨房的窗户上,蹭苏珊的饼干吃。
  ——那个阿姨如今又在哪里呢?
  ……
  空了十年的杰佛瑞街25号门口停了辆房车,邻居好奇至极,纷纷从小窗户里向外看,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黑发的亚裔情侣牵着手站在门前。
  那是谁?
  也许是那年久失修的房子的新主人,没人知道,也不太关心。
  -
  房子的小主人牵着她的小竹马的手,带着他向父亲曾执教的克里格文理学院走去。
  “这家有个小女孩叫Amy,”沈昼叶小声告诉陈啸之:“她很坏,初中的时候总压迫我要抄我的数学作业,但我搞不懂,分数的加减法到底有什么难的?”
  陈啸之挑起眉峰,看着她。
  沈昼叶踮脚看了看艾米的花园,怀念道:“她家的秋千还在诶,我以前也想要一个室外的,但我爸妈说自己没有那手艺,买了个吊床放在阁楼,让我凑合着当秋千用。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敷衍?”
  陈啸之嗤嗤笑了起来。
  小秋千在风里晃晃荡荡,沈昼叶眉头一皱,陈啸之立即正色道:“我会。”
  女孩子耳朵一动,狐疑道:“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做什么?”陈啸之一本正经地说。
  小竹马讲完,觉得好玩,捏了捏小青梅的耳朵。
  小青梅挥开姓陈的爪子,凶恶地命令:“你最好会。回去我就让你给我做一个。”
  陈啸之藏不住笑,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沈昼叶很愤怒地挣了几下,却完全挣不开,只好由着那个混账牵——然后过了会儿,大约觉得他的手心温暖,自己也小心地、试探着牵住了他。
  路上落叶堆积,堆在地上如雪似金,小靴子踩上去沙沙作响,连时间都被攥成了一团。
  -
  陈啸之人生头一回,走进了他缺席的、小青梅的岁月里。
  他穿过五岁的他只曾耳闻的长街,橡树上晃晃荡荡的圣诞灯,街口的赛百味,冰淇淋小铺,沈昼叶笑眯眯地牵着他的手,指着一个小路牌,告诉他这是自己上学等校车的地方。
  ——陈啸之未曾参与,却发疯一般惦念了十多年的世界。
  他的小阿十生活了十五个春秋的城市。
  阿十的童年,少年时,她第一次读诗的花园,她的人格脊梁被建立起的角落。阿十稚气目光第一次放眼宇宙之处。
  ——她的春夏秋冬,与岁月流淌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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