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而张臻不是。
  仔细想来的确如此,张臻身上没有被从小被筛选到大的味道,没有那种‘第一’头衔压迫出来的形状——她自由而随性,不把评级放在眼里。
  “他就是那种,”张臻小声说:“整个高中三年,我们每次放红榜,他永远在前三名徘徊的人。老师和同学都觉得他一定是清华北大苗子。我们学校每年文理科加起来能上大概六个北大清华,所有人都觉得这里面一定会有个他。”
  沈昼叶认真地说:“——可是他没有。”
  张臻点了点头:“对。”
  沈昼叶看着她。
  “不知道你们北京怎么样,”张臻笑了笑:“但我们高考大省的高考总是充满了意外,我和他都是意外中的一员。”
  沈昼叶挖了一小勺卤肉饭,眉眼柔和地一弯。
  张臻说:“我高考前心态太差,我爸怂恿我报个北大缓解一下心理压力,因为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考不上贵校,我听了我爹的,志愿乱报一气,结果填上志愿之后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沈昼叶笑了笑:“我记得你好像是擦线进的?”
  “高一分。”张臻挠了挠头:“692好像?还多亏了作文超发挥呢。平心而论你再把卷子放到我面前让我考一次,我也不可能考出这个分了——所以你知道我大学四年有多痛苦了吧?”
  沈昼叶呆了一下:“你GPA不是挺好……”
  “都是你们这帮变态逼的。”张臻用勺子劈勺一指面前的学神。
  学神:“……”
  “他妈的个个那么聪明,”张臻气愤地说:“我要不是脑子有屎也不会来pku疯人院好吗!脑子和我都不是一个物种,我在你院体会了三年的人不如狗,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
  “…………”沈昼叶缩了缩脖子。
  张臻又怕吓着她,转了转勺子,气闷道:“我又不是多聪明的人,只能朝五晚十一地泡自习室,而且那GPA就是我的极限了。我无数次厌学,想退学回家卖烤冷面,大二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如果一天少上两个小时自习期末就会被清退……”
  沈昼叶不知该怎么安慰,小声道:“大二那年数学物理方法确实挺难……”
  张臻:“?难??沈昼叶你再放屁就别吃了。”
  数学物理方法考了满分的学神不敢再安慰同侪,小心翼翼地闭了嘴。
  “——所以我其实是很明白我的底线在哪里的。”
  张臻娓娓道:“我的研究生生活的滑坡也是一种必然,我不是时代筛选出来的天才,连冒尖儿的那批人都不是。我运气再好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我得过且过,喜欢下雨天吹着风坐在图书馆门口喝奶茶。”张臻认真地说,“喜欢在厨房呆着花一上午做卤肉饭,也不愿在实验室泡着。这就是我的极限,拿150PFlops的超级电脑对我的能力求极值,我的坐标也就在这里。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搞明白了这一点,而且接受了它。”
  “我明白。”沈昼叶小声说。
  ——张臻在说,她是芸芸众生。
  “而我的那个同学和我不一样。”
  沈昼叶:“……诶?”
  张臻用勺子扒拉了一下碗里水煮的上海青:“他是从小的尖子。高考失利也没能阻挡他,我那么拼命才保住的保研名额,他连看都没看……包括到现在。”
  她没有再说下去。
  仿佛剩下的故事不值得继续对比一样。
  -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笃定地说:“你崇拜他。”
  “是。”张臻毫不避讳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上个学期快期末的时候我拍了一张胡佛塔附近的晚霞。”张臻颇羞赧地叙述道,“把它发了朋友圈。那天他过来主动问我,现在是不是在斯坦福。我说是,他说他也算是在,现在毕业两年了,正在苹果做研发,想和我吃顿饭……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在园区里打篮球,夕阳就像海一样。”
  沈昼叶顿了顿,仍然没有说话。
  张臻又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
  沈昼叶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继续坦白。
  “……我心里似乎有愧。”张臻忽然道。
  “我觉得可能当年是我占走了他的名额,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title;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老师,并浪费了他们。这些……都是本该属于他的资源——他比我聪慧,比我目标明确。我想,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上,一定做得比我要好。”张臻说。
  沈昼叶微微一顿。
  张臻困难道:“……所以我真的……”
  “——臻臻,”沈昼叶忽然道:“通过你的叙述,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
  然后她用勺子刮着盘底,犹豫着说,“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形容自己的爱情。”
  张臻迷茫地望着她。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说:“——你在仰视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值一提。”
  “……”
  “好像很多人在学生时代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沈昼叶小声说:“自顾自地喜欢上一个学习很好的同学,然后从此就觉得自己是平平无奇的。”
  张臻没有说话。
  “这个同学可能长得很帅,也可能外貌平平;也可能是擅长运动,在球场上非常闪耀。你将他和自己放在天平上比较,就觉得自己是渺小的,你看到他闪耀的部分,越发觉得自己灰白。”她说。
  她平时不善言辞,观察却总是细致入微。张臻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昼叶道:“但我想说的是,被仰视的不是爱人。”
  张臻:“……”
  “臻臻,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安慰你说你也很好,或者你不比他差……或者不要自卑。”沈小师姐看着自己的同学说:“因为此时此刻你不可能听得进去。”
  她说中了。张臻苦笑了下。
  “但你一定要知道,‘爱’,不是由一句句的‘我不如他’构成的。”沈昼叶道。
  张臻似乎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论据,闭上了嘴。
  “「我不如他所以我爱他」——这不是爱情,叫仰视,是埋藏在我们基因里的慕强,是挫了自己自尊的,是毁灭性的。”沈昼叶娓娓地说:“而这样的感情不是温暖的。要么你对他的滤镜会碎,要么你的自我会碎,总有一个不能两全。”
  张臻停顿了一下,小声说:“可滤镜不就是爱情带来的吗?”
  沈昼叶一愣。
  她素来不爱讲话,也不爱和别人谈起自己的感受,但一旦谈起来,她的思路却清晰得犹如锋锐的刀锋。
  她平静地说,“滤镜是好感带来的,但它不是爱情的产物。”
  “……”
  张臻仿佛被击中了一般,没有再说下去。
  “爱是更为膨胀的,更为温暖的情绪,”沈昼叶认真地对自己的同学说:
  “是能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苦痛的船港。它是存在于你人生里的,山岳一样的后盾,是你前进时坚实的步伐,是你做出选择时毫不犹豫的瞬间——这样的每个瞬间之后,都有「爱」之一字。”
  沈昼叶想起很多人。
  她想起那些爱人的又想起那些被人爱的,那些温暖又坚定的。沈昼叶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他们在下雨夜厨房里的拥抱,世间仅剩的光笼在他们身上——那是她幼年对爱的启蒙。
  「爱」。
  她忽然感到整颗心化为滚热的沸水,那滚烫情绪来源于她爱的人也源于爱她的人。妈妈。奶奶。她的父亲。和陈啸之。
  而爱是跨越生死的。
  “——爱是两个人包容彼此的坏毛病和劣根性,又在日常生活里看到对方春雨一样的优点。”她说。
  “它是彼此信任,是互相尊重是人在上百万年的进化中为了抵抗亘古的孤独而进化出的,最温柔炽热的依偎。”
  沈昼叶清醒地说,“——是我们灵魂永恒的归宿。”
  “它是温柔的。是会填补人的。”
  天地间重归静谧,唯余一场柔和昏暗的大雨。
  张臻低着头不言语。
  半晌张臻忽而温和一笑,抬头道:“你倒是挺明白的。”
  沈昼叶立刻谦让:“算是吧,毕竟见得多了。”
  “见得多了……”张臻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儿,觉得和沈昼叶这种呆瓜形象格格不入,颇为嫌弃地说:“见得再多你也当不成恋爱导师,顶多在这里嘴炮。沈昼叶你根本看不懂男人。”
  沈昼叶温温和和地笑起来,去挖碗里凉凉的卤肉饭,道:“别说男人了,女的我也看不懂啊。我顶多也就搞得清自己。”
  听上去像个智者。张臻听了也吃吃地笑。
  -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小声说:“……但是我这头,明明也挺愁人的。”
  张臻正盛第二碗饭,眉头一挑:“你是说你和陈教授相敬如宾?”
  沈昼叶梗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也很开心啦……”沈昼叶道:“但你不觉得有点民国时期老学究的感觉吗?别的情侣周末总是在外约会,吵架又和好,微信朋友圈里总是在秀恩爱,老是火花四射的。而且我们是从小认识青梅竹马,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张臻总结道:“你觉得他爱你,但你希望他能更亲密一些,更exclusive一些。”
  沈昼叶耳根微微有些泛红:“……算是吧。”
  张臻嗤地笑出了声,问:“陈教授还不够Exclusive的?怕不是这辈子从头到尾也就你一个了吧?”
  沈昼叶连面颊都红了,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确。可……可是……”
  “可是,”张臻笑了起来:“你还觉得不够?”
  沈昼叶:“……”
  她耳尖通红,垂下了头去,半晌终于小声道:“……是。”
  是。沈昼叶想。
  我想像那些笨蛋情侣一样,和他吵架,又被他哄。沈昼叶心里的声音柔和地道。
  想趴在他怀里看招魂,看温子仁;想和他亲密无间,连呼吸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想做那些我们这个年纪的情侣该做的事——那些会让人哭笑不得的揩油,骚话;也想像樊锦诗和彭金章两位先生一样在汉口站错过彼此,缩在他教工宿舍的床上赌气不理人,仓促地婚礼,又喧喧吵吵地白头偕老。
  那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那些如钱塘江山潮一般澎湃的。那些存在于我身边的。刻在铅字里的,化为传说的。我都想要。
  沈昼叶诚实地想,我贪心至极。
  张臻忽然道:“那你直接和陈教授说说看呢?”
  沈昼叶一呆:“……”
  “别总是这么沉默,”张臻道,“想要什么就告诉他。你们两个都太安静如鸡了,沈昼叶你还好点,顶多打不出个屁来,你家那个不仅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还老端着。”
  沈昼叶捕捉到关键信息,耳朵一竖:“他那是端着?”
  张臻难以置信:“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端着吧?”
  沈昼叶当即一梗:“……”
  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沈昼叶丢脸地追问:“……他真的不是天生性冷淡之类的……?或者人碰他他自己会过敏什么的怪病……”
  张臻:“……”
  张臻含蓄地提示:“你自个儿心里应该有数。”
  沈昼叶:“…………”
  沈小师姐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点大梦初醒的意思……
  “行了,”张臻吃完最后一口饭,面无表情道,“您老慢慢儿消化着这重磅消息吧,一会儿记得去把碗洗了。”
  沈昼叶呆呆点了点头,半晌害羞地别开了脸,看窗外的雨。
  像春日波斯菊中的、戴着花环的少女,而那戴着花冠的少女垂眸笑时,世界的河流竞相在她面前颂唱。
  -
  知道归知道,可沈昼叶还是过了好些日子,才鼓起勇气对陈啸之开这个口。
  那天正值四月的末尾,春盛,金雀花沐浴着阳光。
  沈昼叶在圆厅听了一下午的讲座,抱着笔记本出来时,发现陈啸之正坐在花坛上等她。
  陈教授穿了条水洗牛仔裤,条纹衬衫袖口卷着,却没戴眼镜,因此十米外男女不分,沈昼叶出来了也看不见,但架子十足,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沈昼叶大老远就从后脑勺那撮毛辨认出了自己的小竹马,旁若无人喊他的名字,然后裙角翩跹地跑到到他身边。
  “怎么过来啦?只只,”沈昼叶笑着问:“我还以为你不想来听哲学讲座呢?”
  陈啸之不为所动:“所以我这不是没听么?”
  沈昼叶心情很好,眉眼弯弯地道:“懂了,所以你是来等我的。”
  陈啸之在阳光下停顿了三秒,不太自然道:“……随,随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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