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之笑了起来。
“个子不大口气不小,”陈教授很坏地捏了捏女孩子的腮帮:“往上坐坐,你这样猫着腰不舒服。”
沈昼叶顺从地向上蹭了蹭,长而轻的睫毛擦在他脖颈处,阳光如湖水漾开。
两个人静了许久,久到沈昼叶以为陈啸之睡着了。
然而陈啸之忽然道:“……可我相信你可以,阿十。”
阿十一愣,睁开眼睛。
“你是个澄澈赤诚的人,”陈啸之侧脸英俊而阳刚,眼瞳在太阳下泛着琥珀般色泽,定定道:“世界在你眼里,与我们这样的凡人眼里的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胸口微微起伏。
“我从小就有种这种念头……”他又说,“好像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茫茫人间,我只看得到你。”
沈昼叶心脏蓦然酸软。
“在我眼里,如果你不行,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
他说。
然后她的小竹马低头,在她唇上安静地亲了亲。
小竹马亲她时,小心托着她软绒绒的脑袋,像是生怕她被磕到了似的。
唇一触即分。
吻毕沈昼叶望着面前的男孩,两个人靠得极近。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在疯狂生长,将要撑破她的躯壳,成为春楼之下的蓝鸢尾,或是田野上皴裂的花穗。
她看见爱。
那爱如盛夏的积雨云,厚重且席天卷地。那被爱的人心脏在凡世温热鼓动着,将血液送向血肉之躯的每一寸。
这颗年轻鲜活的心脏知道自己此刻正被人爱么?
——知道。
它炽热地在胸腔中跳动。
“是我们。”沈昼叶看着自己的男孩,说,“只只。”
她顿了下,用力纠正他:
“——是我和你。”
因为漫长的余生中,我们将荣辱与共。陈啸之。
我们是彼此的半身。
-
…………
……
六月,陈啸之把自己在斯坦福的课程结了题,不顾院长挽留,向校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巴斯德曾说,“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有祖国。”
二零一九年春,随着局势急转直下,沈昼叶已经理解了陈啸之放弃斯坦福的tenure的原因。哪怕他距离终身教职只差临门一脚,也不愿留在异国他乡,宁可回国另起炉灶,从头开始。
她理解后,一开始是有点崇拜陈啸之破釜沉舟的决心的。
但是这崇拜只持续到沈昼叶看到北大给陈教授发的offer的瞬间……看到人才待遇后沈小师姐头都晕了:这算个屁从头开始,如果从头开始就能有这么多钱,沈昼叶愿意在开头趴一辈子。
人比人气死人。
她想起自己在北大堪称沿街讨饭的研究生劳务费,又看看贵校给陈啸之开的慷慨年薪,气得差点脑血栓。
况且陈啸之是什么出身,他缺过钱么?
沈昼叶终于体会到了高校血淋淋的差别待遇,她心里痛骂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吃里扒外肥水净流海龟田,土博连杯茶百道都得和人拼单,引进人才可以去望京吃西餐……引进人才还他妈是个世家子弟,从小到大没有过一天缺钱的日子,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陈啸之见她碗里的萝卜炖牛腩没动几口,大概正被母校气得吃不下饭,终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嘚瑟道:
“老公当引进人才不好吗?”
沈昼叶:“……”
“——阿十,”陈教授说话都假惺惺的,“我十分信任你的个人能力——但是,作为你男人,必须说句实话:另一方面,你得认清现实。”
沈昼叶:“……?”
北京市高端引进人才放下筷子,慢吞吞地说:“你得被人养着。”
沈昼叶气得炸了两三根毛,凶他:“你放屁。”
陈啸之笑了起来,顺手把她炸起来的毛按下去,示意她好好吃饭。
沈昼叶忿忿的,用筷子戳了戳炖得酥软的牛腩,过了会儿,又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陈啸之饶有趣味道:“哦?”
“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次,就算是傻子也记住了,”沈昼叶有点难过地低着头,戳着饭碗里的米饭,“他们都……都这么讲,说我没心眼儿,不会和人打复杂交道,连要饭都要不来……所幸脑袋弥补了致命缺陷,不和人打交道也饿不死。但也只能做到饿不死而已。”
话音刚落,陈啸之毫无同情心,嗤地笑了起来。
沈昼叶:“……”
“不准笑,”沈昼叶凶他,“我也不想这样的!”
陈啸之笑够了,道:“他们对你的点评还蛮精准。”
沈昼叶沉默三秒,问:“你是不是想死?”
陈啸之登时不再造次。
沈昼叶扽了下筷子,去夹牛腩,陈啸之给她盛了一小碗汤,那汤他用虫草和老母鸡精心煲了小半下午,将老母鸡与虫草花的每一分滋味都炖进了汤里。
阿十从小挑食,却从不会挑小竹马的手艺。
陈啸之安静地看着她吃东西。沈昼叶吃东西时脸蛋被塞得鼓鼓的,咀嚼时小腮帮像小仓鼠啃向日葵籽,十分可爱,却又让人感到宁静。
陈教授发呆,看她吃东西,忽然怔怔地说:“……我的就是你的。”
沈昼叶:“诶?”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莞尔,“阿十,我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沈昼叶耳根霎时红成了春日傍晚的花,仿佛被小竹马不经意欺负了一下,又像是被他亲昵爱怜地捏了捏脸,小声道:“……怎么像……可……可我不想被养。”
陈啸之立刻顿悟,说:“那我以后不这么说。”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想……”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忽然讶异地打断她:“阿十,你觉得你现在在做什么?”
捧着满满一碗虫草老鸡汤的沈昼叶:“……”
“你觉得你十五岁在做什么?”陈啸之又问。
沈昼叶:“……”
陈啸之缓慢向椅背靠坐,问了第三句话:“五岁呢?”
“…………”
“接受现实。”陈教授总结道。
沈昼叶:“……”
沈昼叶遭受毁灭性打击,陈啸之夹了一筷子虾酱豆角炒蛋,以余光看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但那又怎么了?”
沈昼叶耳根羞愧地红着,说话也支支吾吾:“……我……”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从小时候我就觉得,”她的小竹马低着头,用筷子把虾酱炒蛋拌碎,“——只要你高高兴兴的,围在我身边儿,下午我们在街边树荫下跳房子,晚上躺在屋顶上讲故事,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你奶奶喊我们下去吃点心……对我来说,天下就没有更高兴的事儿了。”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陈教授看着自己的碗,娓娓道:“人长大了,又会比小时候贪心。后来不仅想要跳房子和讲故事,还想被你牵着手,朦朦胧胧的,就想要你的很多东西——想让你想起我来,想和你亲亲贴贴,想让你笑眯眯地看着我……想让你把我当男人看待。”
“再后来,”陈啸之莞尔道,“就更贪心了。”
他想了想,又说:“人都是越来越贪心的,所以还想要更多……我小时候没能得到的东西。开始想要你的爱,要你的人,你的痴情,你的温柔和岁月……想要你和我这辈子都在一起,不准看别人一眼。”
沈昼叶模糊地看着他,好似答应他般,轻轻‘嗯’了一声。
——陈啸之其实是很少这样率直的。
他向来不爱把话说透,仿佛说透了就烫嘴。这人打小饱受大男子主义荼毒,在漫长人生中将沉默是金和口是心非八个字贯彻得彻彻底底。但这段日子大约发现了对小青梅甜言蜜语的好处,嘴里开始有点实话气儿了。
陈啸之:“——但是这么多年,有一点,从没变过。”
夕阳下,女孩子认真地望着自己年少的爱人。
爱人启齿道:“……我最高兴的事儿,”
他不善言辞地停顿了许久,终于说了下半句。
“……就是你围在我身边儿。”
……
下一秒,沈昼叶有点得逞似的,眉眼甜甜地弯了起来。
陈啸之:“……”
说完话的陈啸之大梦初醒般张了张嘴:“…………”
他大概终于反应过来了那些话有多肉麻,差点跳楼自尽,欲盖弥彰道:“……吃、吃饭吧,我今天这虾酱炒蛋挺不错的。”
沈昼叶乖乖地挖了一勺炒蛋,又觉得小竹马说话实在是太惹人疼了,心里甜丝丝的,笑眯眯地看着小竹马,表扬他:
“你好可爱哦。”
被夸了可爱的小竹马静了三秒,“你别吃了。”
阿十立刻把炒蛋挖进米饭里两勺米埋住,坚决大喊:“我不!”
两个人小学生般拉扯了半天,最终以两个人从桌边闹到沙发上,沈昼叶咕叽一声栽进靠垫里告终。
下了黑手的陈教授拍了拍手,冷酷无情地警告:“不准说我可爱。”
彼时天色已晚,沈昼叶歪在靠垫里头,面孔红扑扑的,笑个没完。
“不说你可爱了,”阿十吸取了教训。
陈啸之坐着,很高贵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磨蹭爬起来,甜蜜地拍他马屁:“说你对我好,做饭好吃,晚上睡觉会给我盖被子,给我削苹果会削小花。”
陈啸之耳根一红,似乎不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下一秒,他感受到沈昼叶忽然抱住了他的腰。
太阳已落山了,天色黯淡下来,风温暖熨帖。陈啸之背后阿十胳臂温温软软的,环着他的腰,犹如这天地间存在的唯一篝火。
“只只可爱,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甜甜地说。
陈啸之毫无缘由,眼眶一烫。
-
他曾以酒、以通宵,以无尽的堕落,又曾以学业与岁月麻痹自己;他曾自我洗脑,说她不过是他人生的插曲,不值得惦记,更不值一提。
然而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不会被骗。
它们在每个深夜里溃烂,流出稀薄的泪。
那男孩难受得撕心裂肺。
然而在十年后的某个春天,四月的春风却终于吻过他的血泪,来吻他的心。
于是陈啸之那些经年溃烂的伤口,在风里,在绵延天边的枯草中合拢。它们愈合如初,一颗炽热的心如蒲公英般,匍匐于少女足下。
“嗯,”他声音有丝几不可查的颤抖,说:“我也喜欢你。”
沈昼叶得到回应,柔软的面颊在他脊背上顺从地蹭了蹭。
“只只,我明天想吃竹笋肉包子。”姓沈的小混蛋说。
陈啸之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努力令自己镇定,怪责道:“我去哪给你变竹笋?”
沈昼叶哼唧了一声:“我不管。”
陈啸之:“……”
他说:“……行,明天给你做。”
说完,陈啸之缓慢地将女孩抱在怀里。
天彻底黑了,两个人安静地抱着,沈昼叶脖颈靠在他肩上,雪白而纤细,在夜里,如栖息湖畔的天鹅。
“……只只。”沈昼叶小声道。
陈啸之嗯了一声,把她抱紧了些。
沈昼叶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数次,在陈啸之以为她已经在犯困的时候,小小地开口道:
“……我好累呀。”
陈啸之几乎是一下就明白了。
他知道阿十现在所面对的是什么,那也是他正面对的。陈啸之无意识地去握女孩的手指,心变得柔软而酸楚。
二人孤独地驻足于尘世,长夜尽头,潮汐冰冷地冲刷,海边一轮孤单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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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
他们生于茫茫宇宙中一颗落单星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见不到第二个能与自己为伴的星。
从猿人们吃下伊甸苹果的那一刻起,这个族群就注定了务实。这片土地贫瘠,生存是个体最沉重的义务,义务残酷至极,有人打猎,有人采集树果,为生存付出一切。但这世上,总会有零星猿人离群索居。
它们站在山巅仰望黑夜,在篝火中质问自己与这个世间——
为什么世间黑夜之后是白天?我头顶的星空缘何闪烁?
四季为何交替,为什么苹果会坠向大地,为什么天是蓝的,而人的身影倒映向水底?
夜空里蕴藏着什么秘密,会有人理解我么?
我的爱落在世间,会有回响吗?
冬天,它与它的思想孤独地死在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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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年少时学习,周围总是有许多同侪的。
老师教他们已经不剩争议的知识,考试,课题,一点点地筛选。不知从何时起,课本上说明流派与观点的次数变多,课本上文字被大段划去,小组课上再无“结论”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