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初中,高中,竞赛,大学,再到硕士,博士。
  这条路上同侪越来越少,考场里的同学逐渐只剩三五个人。
  而终有一天,你回过头,会发现身旁连导师都不复存在,学之一路上再不会有人指引。
  那是人类这一族群的边境。
  ……
  陈啸之递完辞呈后闲了下来,开始长久地坐在即将被搬空的办公室黑板前擦擦算算,有时沈昼叶推门进来研究这块板子,擦掉一两行运算,在黑板前发半个小时呆,然后把擦掉的式子原样誊回板子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陈教授嘲笑她:“你跟我半斤八两。”
  沈昼叶丢了粉笔,怒道:“你这个肯定有问题!!”
  “——地球人都知道我这个肯定有问题。”陈啸之毫不客气地阴阳怪气她,又问,“我们少考虑了变量么?沈昼叶你觉得那个缺失的变量到底是什么?”
  沈昼叶抬头看黑板,头痛道:“我也在思考……我们肯定忽略了什么东西。”
  陈啸之:“…………”
  沈昼叶站在密密麻麻粉笔字前,抬头看一眼黑板都强迫症到头皮发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狗屎运算?不仅是错的,还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这种不确定性令这一切雪上加霜。
  沈小师姐能忍委屈,对大多数冒犯都不以为意,按说应该是个佛祖,但有一点把她和佛祖区别开来了:她无法忍受错误的公式/运算/推论/证明,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而且看久了会狂躁。
  陈啸之看热闹般端详她的背影。
  沈昼叶坐立难安地绕着黑板走来走去,试图纠正这旷日持久的错误,但是没有半点插手余地。
  黑板上的推论错得浑然天成逻辑严密:三个月前它的错误严丝合缝,三个月后它斗榫咬合,看一天怀疑人生,看久了直接厌世。
  在沈昼叶准备把黑板砸了的时候,陈啸之终于看够了热闹,慢吞吞道:“叶叶,过来。”
  沈昼叶:“……”
  沈昼叶过去,陈啸之拿走姓沈的手里攥着的粉笔,顺了顺她的毛,把人抱在怀里,俩人一起盯着黑板看。
  “……”
  “……”
  一片静默中,沈昼叶开口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们万有引力的计算出了偏差?我觉得那块的运算最硌手。”
  陈啸之静了三秒,不太赞同地说:“我们俩人一起推过七八遍了,这种情况应该搁置一段时间再算,除非有必然的把握。否则这叫机械性重复劳动。”
  沈昼叶:“……”
  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展现出了个子小小脾气叼叼的本质,暴躁喊道:“我不算啦!”
  陈啸之憋着笑,沈昼叶挣扎着扭来扭去,暴脾气地喊道:“物理不适合我!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要继续干理论物理啦!回国就去理教门口摊烤冷面,加蛋加肠七块钱,全家福十三,看到穿格子衫的就苦口婆心劝他们不要学理论物理,回家去吧,推个小车创业,把自己吊死算了……”
  陈啸之好心提醒她:“你摊烤冷面是会死人的。”
  沈昼叶:“……”
  “你就是,”沈昼叶深吸一口气,含泪说:“你就是不想看我自力更生!连我摊烤冷面都不支持!陈啸之,你困不住我一辈子,你良心坏透了……!!”
  陈啸之:“…………”
  陈啸之心想这症状怎么能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到底是什么人间苦难,又搂着沈昼叶,两个人在午后的办公室里发呆。
  办公室一团糟。
  不少专业书被他从书架上清了下来,有些卖给了同系的教授,有些被装进FedEx箱子里托运回国,此刻办公桌上只摊着本聂鲁达的西语诗集,第四十八页折了个角,被日光晒着,飞鸟振翅一般微抖。
  “……我说。”
  陈啸之望着光锥,忽道。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 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他问。
  沈昼叶:“哪句?”
  “事物的本质……”陈啸之梦游般说,“……与它展现于外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沈昼叶微微一怔。
  学过自然科学的人会明白:事物的本质,往往是反常识的。
  譬如日升月落、环绕世界的太阳其实才是那个静止天体。年轻的尼古拉·哥白尼在星辰间窥见秘密——但头顶骄阳也并非永恒不动,百年后的科学家们发现太阳系的中心在银河系右旋臂上飞舞,随着公转,飞向宇宙尽头。
  而诞生于二十世纪的一名伟大头脑则告诉人们,人类奉为权威的「时间」并非一成不变。
  在他的理论中,时间破碎不堪且不再统一——他对全世界宣布:此时此刻,你与我就处在不同的时间中。这是我们周围的引力场带来的细微时空弯曲,只是那时空的弯曲太过微小,以至于在此前绵延上千年的文明岁月里,从未有人察觉。
  有人说他疯了,将他斥为异端。
  一百零一年后的十月,伟大的头脑早已与世长辞,LIGO站在摄像机前向世人展示一条黑底雪白的曲线。那曲线里双中子星在宇宙中并为一体,在13亿光年外迸发出创世的万丈金光。时空涟漪抵达太阳系,声音轻柔,像是被戳破的啤酒泡沫。
  「他是对的。」年轻的后继者们说。
  看。事物的表象是会对人类撒谎的。
  而自然科学在四百年前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发展的唯一原因,就是它敢于质疑过往的一切权威,反对一切表象与成见。
  它实事求是、唯事实论,哪怕再看似荒谬、违反常识的理论,只要是脚踏实地的,就会迎来被证实的那一天。
  正如卡尔·萨根在他的书中所说——在科学中,没有不可讨论的问题。
  更没有不可推翻的真理。
  ——那是科学广袤的领土上,阻止我们的族群向前摸索的,最大阻力。
  那一刹那,沈昼叶迷茫神情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点别样的神色。
  陈啸之没注意到那一瞬,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问题……”
  沈昼叶下意识接道:“——出现在这一黑板公式前?”
  “……”
  陈啸之一愣。
  沈昼叶也愣住了:“想到一起去了……?”
  陈啸之愣愣地点头,沈昼叶忽然两下扳开他的胳膊,连扶带爬地滚回黑板前,撑着黑板,仔细端详那一黑板公式。
  “……”
  “问题,”沈昼叶呆呆道:“……可能比黑板上的这些还要本源。”
  陈啸之下意识接道:“四种作用力的概念错了?”
  沈昼叶那一刹那浑身发抖。
  “不不……”她声音发着颤,望向黑板,道,“不能……不能说它错了,它有……有个……我们一直以为是变量!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忽略的是变量……”
  沈昼叶说得支离破碎,但是陈啸之却一下子明白了,瞳孔震颤。
  “我们筛了那么久的数据,”那姑娘家语无伦次地叙述,“大海捞针一样,想看看有什么干扰的变量……可是……”
  陈啸之无意识地接道:“……万一被忽略的是某个常量呢?”
  “是某个恒定的、不变的值,”陈啸之带着一丝迷茫道,“也不能这么说……某种更本源,比四种相互作用力更详尽……”
  那一刹那,火光穿过尘世。
  普罗米修斯之火在一间小小的、即将被搬空的办公室里迸发。
  桌上摊着诗集,小盘子里放着啃了一小口的无花果,两名年轻的爱人隔着张桌子,望着彼此眼中乱七八糟的自己。
  他们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腔。
  “……我……我不敢说。”沈昼叶发着颤道。
  陈啸之两指按住额头,颤颤抖抖地摆摆手:“你……你让我想想……”
  “我也……”沈昼叶手撑着黑板,手抖地抹掉了一大道公式,混乱地说,“我也……我也想想……”
  陈啸之:“……”
  两个人僵直地沉默了许久,如是足足过了近半个小时,沈昼叶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
  早夏的风吹起窗帘,陈啸之终于冷静了些许,打破了沉默:“现在不能激动。”
  沈昼叶喃喃道:“……对,不能激动。”
  陈啸之理性仍未完全恢复,但经整理好了下一步一二三,尽力镇定地给小青梅解释,“我们两个现在都需要独处,时候呆在一起只会互相影响,不利于将来纠错和讨论。”
  小青梅:“……同、同意。”
  “不能抱太大希望。”陈啸之仿佛也在劝自己般,心平气和地说,“要保持悲观。”
  沈昼叶复读:“悲观。免得一场空欢喜。”
  “没错。”陈啸之亦道。
  沈昼叶发着呆,拽开办公室门。
  陈啸之忽然叫住了她:“……叶叶。”
  沈昼叶:“诶?”
  他面色仍带着一丝红,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沈昼叶回头望着他,笑了起来。
  人间温暖,光照耀着一对凡间的爱人。
  整个加州翠绿欲滴,一派属于晚春的,生机勃勃之色。
  -
  那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也将是,一个平凡的下午。
  只是那天下午灵光停驻人世,无声无息地悬于他们头顶,犹如即将爆裂开来的超新星。
  -
  沈昼叶前二十年,都不曾这么勤苦。
  一方面她不敢确定自己的构思是否正确,只能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验证自己的假设——沈昼叶从初中起就不爱用计算器,六位数加减乘除随便心算,但在这一刻,她甚至不敢留下半点隐患。
  每一个最简单的式子,她和陈啸之至少要倒推三遍。
  有时她在咖啡馆里和陈啸之喝着咖啡,会在纸杯托上写下下一步琐碎的灵感,陈啸之看一眼,有时赞同,有时反对——而后争论不休的两人各自起身,跑到一边,互不干扰地证实自己的想法。
  沈昼叶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和陈啸之共事,是一件幸事。
  小竹马求学十八年,十八年的苦修中未有一日对自己放松过要求,理论知识坚实程度与沈昼叶旗鼓相当,有极度强盛的好胜心与实事求是的精神,更懂得如何协调压力与工作的关系。
  最后这条沈昼叶一直无法掌握,她一旦进入状态,不眠不休三天都是常事。
  于是陈啸之经常会把CPU超速运转的小青梅一铲子挖出来,带着她去公路上兜风,喂好吃的小肉丸子,或是带着她跨越暮春的绵延荒草,一起去黄石公园。
  “别错过这景色,”陈教授莞尔笑道,“你可是生在春天。”
  生于春天、甚至被起名叫四月的的小青梅哈哈大笑,摘了自己的眼镜,在春光中,笨拙地与他在车上接吻。
  女孩命里注定远航,那男孩是她的童年玩伴,是她的少时同侪。
  是志同道合者。是一起去向无尽之海航行的旅人。
  他是爱人,是伟岸的战友。
  是人世间那个最与她互补的灵魂。
  -
  …………
  ……
  沈昼叶本科时,张益唐刚做出孪生素数的研究,受邀回母校做过一次讲座。
  讲座那天北大国际数学中心挤得挤挤挨挨,都是想看看这个在美国籍籍无名多年,甚至去赛百味做过服务员的,在名不见经传的新罕布什尔大学做了十多年按日结薪的临时讲师,却忽然撼动了世界的老师兄的样貌的十几岁二十岁的小混蛋们。
  大多数来听讲座的都不是数科院的,主要图一新鲜,于是张益唐一讲推论细节,个个看上去多少有点痴呆。
  但沈昼叶倒是听了个大概,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并非张先生的论文,而是,他极度平静的样貌。
  他并不在意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成果,不在意名利,不在意自己曾在赛百味端了数年盘子当会计的过去,更不在意自己前五十多年的窘迫,做完讲座之后目光只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纸与笔,像一面此生都不会为外物撼动的古井。
  沈昼叶望着张先生,朦朦胧胧地生出一种念头:「他应是真的喜欢。」
  这种热爱支撑了他的一生。
  无关名利。无关金钱,更无关利禄。
  「他毕生的追求是很纯粹的。」年少的她模糊地想。
  十九岁的沈昼叶同类相吸,看明白了这个比自己大近四十岁的禅修者;却因太过年少,尚来不及懂他。
  讲座快结束时有个Q&A环节,鉴于张益唐的研究内容过于晦涩,大多数人都云里雾里,因此这环节提出的不少问题都是很浅显的、甚至与张益唐的生活经历相关的。
  有一个化院的男生起来,开玩笑般问他,张老师,你做出这个重大发现前有什么征兆吗?
  这是个趋近神学的问题。
  张益唐闻言腼腆地笑了起来,回答道:我当时的确有一种念头。
  他说:……说是直觉可能并不确切,我没法论证它,但它在梦里告诉我,我距离那个答案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然后张先生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做出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