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早有预料的沈奶奶:“…………”
北大中文系离退老教授,赵兰君,感觉偏头痛要犯了。
沈昼叶在国外时成绩优异,是班级毫无争议的前3%,要不然人大附中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让她插班进最好的初三四班。
然而这个据说在国外学习很好的孙女,一回国,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水土不服。
沈昼叶还在介绍:“……这都是错别字,错别字一号二号三号……”
“……第三十四号,”沈昼叶介绍完毕,好奇地发问:“奶奶,为什么中文有这么多讲究呢?”
沈奶奶诘问:“为什么你写不对中文呢?”
沈昼叶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过了会儿又发着呆,对奶奶说:“奶奶,老师让我去参与竞赛。”
沈奶奶夹了个藕合,眼皮都不抬地道:“那是我拜托的。”
沈昼叶瞬间一怔。
“你插班太晚了。”沈奶奶言语中毫不掩饰地透露着对沈昼叶妈妈的不满:“你妈不愿意留国外,非得在这个节骨眼回国,别说你正好去上初三,哪有孩子在美国读书,还非要回国的?”
沈昼叶停顿了片刻,怅然道:
“让妈妈待在华盛顿,太残忍了。”
雨声劈瓦,落在屋檐上。
沈奶奶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是。”
沈昼叶的奶奶是那年代的高知,北大中文的离退老教授,丈夫走得早,是沈奶奶一人将爸爸抚养大。后来爸爸出国求学,在1989年的秋天、于位于麻省剑桥市的某个咖啡馆与妈妈相遇,后来在华盛顿与妈妈结婚。
奶奶希望爸爸回国来,她希望爸爸以他学过的知识报效国家,而且奶奶那时已经年届六十,一个人在国内寡居多年,太孤独了。
可是爸爸爱妈妈,终于选择了和妈妈一起,漂泊在异国他乡。
奶奶不喜欢这桩婚事,甚至有五年没有与爸爸通过一封信。
再后来,他们的昼叶出生了。
那是个漫长又甜蜜的故事,沈昼叶总记得她的父母在餐桌上讨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争论,吵架,互相不能说服——然后小小的沈昼叶在指缝里偷窥父母接吻。
那犹如沙滩暖阳般的、却又一去不再回的岁月。
沈奶奶怅然地望着窗外的雨。
十五岁的沈昼叶鼻尖有点发红,不知是因为那曾穿插在她生命中的、却不会再出现的吻,还是那点令她开心的‘老师的认可’消失在了雨里。
她参与物理竞赛的资格,并非来源于老师们的认可。
沈奶奶咳嗽了半天,咳嗽得脸都红了,半晌道:“让你去,是因为你插班太晚了,有点竞赛成绩的话,会有保送的资格。”
沈昼叶抚着奶奶的后心,心里晓得奶奶说的是对的。
“奶奶还记得你小时候呢,”奶奶咳嗽着道:“那么小小一只,奶奶去机场把你接回来,你什么中国字都不认识……连名字怎么写都得教。”
沈昼叶弯起眉眼,甜甜道:“所以奶奶疼我呀。”
沈奶奶瞥了自己的小孙女一眼。
昔日小小的一只,如今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好好竞赛吧,”沈奶奶不善表达地别开了眼睛:“昼叶,你爸和我写的信里都是夸女儿的,说你天资之聪颖,实所罕见……你爸妈都这么说,所以不要让别人看不起。”
十五岁的沈昼叶托着腮,鼻尖儿还红着,笑着点了点头。
外头滚过一声闷雷,奶奶又咳嗽了起来,咳嗽了许久,低声道:“……昼叶。”
沈昼叶应了声。
“……回家多陪陪你妈,她是最不容易的一个。”
——奶奶说。
尽管她们婆媳仍不和睦。
沈昼叶忍着眼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在穿透屋瓦的雨声中,沈昼叶想起那本爸爸送给她的皮面本。那皮面本扉页上,以她自己十年后娟秀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起风了。
唯有努力生存。’
这句话是宫崎骏在2013年时,在他的收官之作《起风了》的结尾说的,讲的是对天空的探索与浪漫,是永不言弃与梦想。
还活在2008年的沈昼叶那时刚看完《悬崖上的金鱼姬》不久,制作花絮中宫崎骏老人头发花白而精神矍铄,无论如何都不像个会封笔的模样。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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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教学楼。
多功能教室103,教室外贴着张刚印出来的,‘2008物理奥林匹克培训’。
下午阳光透过嫩绿窗帘,教室里挤满了人高马大的高中学长。
吱呀一声,十五岁的沈昼叶推门而入。
这女孩因生得稚嫩,与周围格格不入,不少人甚至专门转过头来看她。
沈昼叶本就被竞赛资格的事儿堵着心,觉得其他人是正统的,自己是冒牌的关系户……又突然被这么一围观,一抹红噗地烧到了耳根,忙不迭抱着书包跑到教室后排。
她跑过过道时,还听见两个高中学长压低了声音讨论:
“……我听说这次有两个初中生来参加培训……”
另一个人便朝沈昼叶一努下巴,道:“我估计那小姑娘就是。毕竟高中部这些我大多见过。”
沈昼叶听到这些话,头顶都在羞耻地冒着烟。
她找了个空位落座,摸出自己的电子词典要玩贪吃蛇的时候,旁边凳子嘎吱一响。
她抬头的瞬间,陈啸之在那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沈昼叶点头向他致意:“班长好。”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闲散地嗯了声,又摸出支笔,对沈昼叶一扬眉:“有纸吗?”
他长得好,那嚣张模样竟有种难言少年风流。
——其实,从陈啸之把他不吃的东西塞给她的那天起,冷战就结束了。
一来,这位班长是初中部唯二参与物理竞赛的人之一,也可以说是她唯一的同伴;二来,在沈昼叶拿到那个小瓷罐酸奶后,再看陈啸之,不知怎么就是没法再对他拉下脸了。
那瓷罐,是沈昼叶童年的一角。
沈昼叶依稀记得十年前胡同口的童年——那时她似乎有个一起抵着额头喝酸奶的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一起玩过泥巴,过过家家。沈昼叶的手心记忆着一种陌生的温暖,应是属于那孩子手掌的温度和汗。
只是,小昼叶的记忆,早已模糊得如同雾里看花。
培训的课程上,沈昼叶坐在阳光里,抬起头,望向讲台。
负责预赛培训的老师已经就位,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陈啸之的名字排在沈昼叶前头。老师把共计一百一十二人的名单点完,在讲台上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
“坐在第一排的几个男生去打印室把教材和考纲抱来,”那老师扫视了一眼满屋的学生,干巴巴地说:“剩下的同学坐好。CPhO全国每年报名预赛的人约为六十万,但是有资格参与复赛的人不过两万。复赛名额不多,所以大家要努力。”
下头登时一片哗然。
然而下一秒,这老师忽而不确定地道:“陈啸之是哪个?举手让我看看。”
为什么要叫他?沈昼叶那时还没能理解。
陈啸之就在沈昼叶身边,散漫地举了下手。
老师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收回了目光,说:“很好。”
她那时还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点陈啸之的名。
直到数日后,十五岁的沈昼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对陈啸之的关注,是人们对天才这一群体的第一次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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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拂过窗帘与花,阳光洒进了教室。
第一轮培训课,讲得非常赶。
毕竟十一月就要考物赛的预赛,如今已经是九月底,马上要放十一假期,时间十分紧迫,甚至已经体现在了课程设置上。课程非常的不友好——至少和沈昼叶平时上的物理课不是一个量级。
这课上,无一例外全是高中甚至以上的知识,老师讲课的速度奇快,一道在普通物理课上至少会留出七分钟让同学们做的题目,在这课上几乎只会留出两分钟的时间。
沈昼叶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课程本身也是在筛选。
它是在筛选学生的思维速度和逻辑能力——这位老师挑出的题都是非常灵活、综合性很强的,和平常课后的练习题甚至考试题完全不同。这班上一百多个人,到时间时仅有四十几人能堪堪做完。
沈昼叶跟着做了两三道题,就发现这课程挺有意思的,比平时的物理课有趣得多。
陈啸之也听课——然而当他听到第三十分钟时,老师讲了个同类型题,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低下头,直接睡了。
应该是嫌这课无聊。
沈昼叶就坐在脑袋一点一点的班长旁边,撑着脸听讲。课程内容她都会,但是听点儿讲总没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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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前有个随堂小测。
小测是五道力学的类型题,考完要统计,难度中规中矩,然而考试时间仅有十五分钟,十分紧迫。沈昼叶粗略扫过一遍试卷,认为这题不算难,没有超纲之处,有几个还挺有意思的坑,应该会有人栽进去。
在她做题时,时间一分一秒流过。
老师在讲台上拍手示意停笔的瞬间,沈昼叶紧张地屏着气,连她都只是堪堪写完了最后一题的答案。
——还好写完了。
她放松地长吁口气,瞄了下班长的方向。
夕阳万丈,映着少年已显成熟的轮廓,陈啸之打着哈欠,摘下眼镜,将笔一扔。
“节省时间起见,”讲课的老师朗声道:“我把答案放在投影屏上,同桌交换批卷。”
沈昼叶把卷子递给陈啸之时,甜甜一笑,笑出了一对温温软软的小酒窝。
“做完了吗?”沈昼叶温暖地道:“我觉得时间有点紧。”
那真的只是个问候。
然而她笑起来温暖清淡,如早夏枝上甜杏,又有种少年人的清朗,竟能令人怦然心动。
——这是阿十,那刹那,陈啸之控制不住地想。
陈啸之看着笑微微的阿十,怔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喉结忍耐地一动。
怎么沉默了……沈昼叶立即就是一慌,大概是他嫌我和他没这么熟?
沈昼叶立刻补充了称号:“——班长。”
空气,瞬间凝固了。
班长别开眼,冷漠道:“批卷子。”
沈昼叶:“诶?”
陈啸之又把冷淡和不耐烦写在了脸上,拒美国人于千里之外——沈昼叶纳闷我也没惹到他呀,我甚至还想讨好他,这人怎么这么难讨好……一边拿着红笔给他对答案。
沈昼叶字儿像小学生,一笔一划都透着没写过方块字的生涩。
陈啸之则写得一笔好字,笔锋锐利遒劲,是练过的硬笔行书,应该是有很深的家学渊源。
沈昼叶打眼儿一扫,发觉陈啸之的答案和她完全一样,连个小数点都不差,全对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连大学物理都学了一部分,这还是头回遇到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同龄人,感动至极,心中充满了想要认亲的柔情——结果转头一看,陈啸之双手抵着下巴,神情不爽地给她写了两个数字:
「74」
然后拿起来重新核了一遍分数,确定无误,又给她推了回去。
“……”
沈昼叶看看那血红屈辱的74分,又看看批卷人:“我们答案一样吧?”
陈啸之双手交握,答得慢条斯理:“一样。”
“一样……”沈昼叶憋闷坏了:“对啊,对吧?!可是你……”
陈啸之从镜片后头看着她:“为什么你是74分?”
沈昼叶觉得自己好像被欺负了,憋着气,点了点头。
陈啸之敲了敲桌子,问她:“那行,问你个问题,你原公式写了吗?”
沈昼叶:“……”
“受力分析怎么画的?”班长在第三道应用题的滑块上画了个通红的圈:“用尺子没?”
沈昼叶瞬间毛都要炸了,喊道:“可是你也没带尺子啊!”
紧接着,陈啸之就捏起张饭卡,示威地在桌上磕了两下:他是用饭卡比量着画的。
“……,”沈昼叶垂死挣扎:“可是我做出了正确答案……”
“什么时候物理题只看结果了?”陈啸之凉飕飕道。“一道题满分二十,十八分都是步骤分,你就写个答案上去?”
沈昼叶被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心想我哪里晓得步骤分这么多,心中充满绝望,甚至无意识地抓了下少年的校服袖子。
陈啸之刹那眯起双眼,两指将沈昼叶纤细胳膊往回一推,充满恶意地开口:
“美国人,我是男的,你能不能矜持点?”
“……”
美国人吃你家大米了啊!
小美国人憋屈地收回了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叶宝:呜……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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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拢住世间时,路灯在城市缝隙中温暖地亮起。
沈昼叶吃力地拖着大书包,推开她的家门。
她家里没开灯,只有昏光从窗户里映进些许。她妈妈在沙发上躺着,手边放着备课的笔电,睡得非常熟。沈昼叶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见妈妈眼角仍湿润着,像是连睡梦中都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