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的冬天从室内看, 还是阳光明媚、一脸无辜的样子。但只要一走到室外, 即使是穿着最厚的羽绒服, 寒意还是会循着每一个衣服的间隙钻进肌肤。
程至坐在办公室里,再不小心瞟到窗外,还是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坐她正对面的是她大四那一年摇骰子选出来的论文导师,水的很,每天上课的时候笑眯眯, 跟班上同学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程至心里有些忐忑, 问:“您用过之后……觉得怎么样?”
老师戴着副不知道度数有多深的眼镜,依旧笑眯眯道:“可以可以,人事那边说用起来很舒服。”
“那——”她尝试性的问道。
“薪酬嘛,”老师沉吟, 挠挠自己的头,面色有些为难,“程至啊,老师刚开始看见你办了自己的公司,很开心啊, 所以也是帮帮你才专门找你做系统。可是老师的公司最近啊, 它的经营效益也不是那么好……”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程至打断他,内心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但又出于对自己大学时候的滤镜而觉得有 * 点心凉。
“我们当初说好的款项,先给你一半好不好?”他说, “公司现在确实没什么钱,你让我给我也给不了啊。”
程至站起来,冷冷道:“数目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上的,您现在不给,以后还是得给。您没钱,我的确要求不了您什么,但我要是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情,您是不是也觉得没事?”
老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难堪。
放狠话谁不会?在以前几年和以后几年的时间里程至才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相处,最先要的就是一个态度问题。当你自己表现的强硬起来,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就不敢在你的面前放肆。
遗憾的是她天生不是这样的人,只能通过日复一日的演技磨练,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外人的眼中看来成为了那样的人。
程至走出公司,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刚刚老师一刹那间变幻的神情。她尽力让自己适应那种悚然于心的感觉,直到完全走出公司的范围,才慢慢靠到旁边一家服装店的玻璃窗上休息。
冬天的阳光——对,之前说过——冬天的阳光还是无用的炙热,反射在玻璃窗上,让程至稍微的转头就能看见窗上的自己迷茫的表情。
她不是很想回去,因为回头就要看见钟尽生——他因为这个项目的出现,每天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睡,完成之后几乎是相当于大病一场的憔悴。
但是刚刚她在公司里,她不是信誓旦旦的对他说,让他放心的吗?
难道这个项目就此腰折?或者还是只能去不断的给公司个人做软件维持生活?不,不能这样,程至,你再想想,你还能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那么一下就好。
玻璃窗上,她的身后,街对面走动的人群中又多了一个人。她一头服帖的栗色长卷发,身着面料上乘的格子大衣、毛衣裙和黑色长靴,长毛线围巾把下半张脸也包裹起来,一脸凝重的走在路上。
程至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她在今天经历了什么,但当看到这个人的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的机会来了。
她毫不犹豫的向前,全然不顾旁人的视线,喊她的名字:“钟灵毓!”
钟灵毓刚刚和她的律师见过面。准确的说,是她和她的律师,去和周至楷和他的律师见面。她对周至楷提出离婚的那天以后,她终于明白他那天为什么这么冷静的看她离开的原因。
婚姻法只保护有产者。更不用说她从钟家那里得不到任何的支持,周至楷更是寸步不让。
在她已经决定某种程度上的“净身出户”的时候,周至楷仍然一口咬住他们的婚姻关系没有破裂。当事人都这么说,法官也只好说,他们的婚姻没有破裂。
见面的时候周至楷问:“灵毓,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想离婚?”
他说,明明我们都认识这么这么多年 * 了不是吗?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解彼此这么多年,你别告诉我,你这个时候突然想去追求所谓的自由了。
他说,钟灵毓,你不告诉我一个可以完全说服我的理由,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那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说吧。”钟灵毓待不下去了,没顾得上等待自己请的律师,先兀自离开了。
她走到街上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没有坐车,一个人在人行道上晃悠,直到被一个声音叫住,回头,依稀认出是谁:“程……程至?”
试探性的问。
程至苦笑:“是我,当时在恒立时钟副总的秘书。”
“钟尽生啊。”钟灵毓念一遍自己亲人的名字,竟然觉得十分陌生,想到之前在恒立听到的传闻,问,“你们现在还一直在联系?”
“当然。”程至说,站在她的面前,把自己离职以后的情况粗略的说了一遍。
她听了之后很缓慢的“嗯”一声,皱眉思索着。程至话里话外带着的意思她听出来了,但是——
“带我去见见钟尽生,好吗?”
程至很明显的一顿。
钟灵毓补充:“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人,我去见见他,可以吗?其他的事情,可以见了之后再谈。”
出租屋里,客厅里的两台电脑早就被搬到两间卧室的其中一间。电脑旁边放了两张并在一起的行军床。钟尽生穿了件长袖的运动卫衣,底下随意穿了条军绿色的裤子,对钟灵毓说:“你要是找不到愿意坐的地方,就站着说话吧。”
钟灵毓深吸一口气,视线在屋子里七拐八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坐到电脑桌的旁边,手小心的把桌上的鼠标推开,给自己留出一片闲置的空间。
钟尽生把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吊儿郎当道:“听说你在闹独立?就刚刚的动作,可不太像啊。”
钟灵毓从小被教养到大的优雅改不了,拍一拍自己快垂到地面的大衣边沿,几个称呼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只是叫了他的名字:“钟尽生,嗯……”
她说:“对不起。”
钟尽生靠在墙边,说:“不用。”
“我一直想把我的歉意带到,所以不管你接不接受,我一定要向你说的。”
“如果你真的想要道歉的话,”钟尽生说,下巴扬起来,向门的方向,“她说的话,你同意吧。那点钱对于你说来算不了什么的,对吗?对她来说很重要,比你想的要重要的多。”
钟灵毓勉强扬了下嘴角:“我本来也没打算拒绝,只不过是想让她带我来见你而已。”
他说得对,早在她和周至楷结婚以前,他的父亲就为她准备信托基金,外加恒立的股票分红每年也能领上不少,还有几处闲置楼房的房租。程至想要的数目,对她来说只是个数字而已。
“看过了之后可以走了,记得和她讲一下。”钟尽生说,低头玩着手机。
钟灵毓走出门的那一瞬,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 ,不过,也无所谓了。”
程至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发呆,听见开门的声音。
钟灵毓从房间里出来,笑道:“说完了。我待会要去一个客户家里,你的事情我们明天晚上谈,好吗?”
她点头,问:“你现在工作在——”
“设计师。”钟灵毓挑了挑眉毛,“我现在在一家家装公司做设计。”
所谓设计,其实是这家家装公司半包全包业务的一部分。钟灵毓学历过关,在校时期因为作品而获得的奖项也看的过去,但因为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工作经验,初来乍到,只能捡其他资深的设计师不要的客户来。
今天晚上她要去的这一家,因为地理位置比较偏远,在郊区那里,交通不太方便,所以才让她捡了漏,总算又有了一个客户。
客户的名字叫诸弘,是个医生,在市中心的医院工作,不知道为什么买了郊区的房子。
钟灵毓自己开车到这个小区,走高架一共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房子是毛胚的,她和诸弘约好在小区门口见面。
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里,除了一位上了年纪的保安,还有一个相较而言年轻很多的男人,穿着看上去就很舒适的冲锋衣,戴一个毛线帽。
钟灵毓把车停在门口,走到保安亭边,还没来得及给手呵气,保安亭里的男人就一脸笑容的走了出来,走路的时候因为穿的衣服厚,样子像极了企鹅,看的钟灵毓笑起来。
“你好你好,”想必来的人就是诸弘,说话的时候嘴里呵出一团白气,“是钟设计师吧,我是诸弘。”
钟灵毓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了笑意,说:“我是钟灵毓,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那我们去看房?”
她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小区里走。
第5章 “我听同事说,你工作的地……
“我听同事说, 你工作的地方不是在市中心吗?”钟灵毓把脖子缩在围脖下面,道。
成年人的世界话不用说全,半句就够。
诸弘轻易的明白,笑道:“没办法呀, 青城这些年房价涨的太快, 我的存款外加啃老的钱, 也只够这边的首付了。”
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问到了对别人来说敏感的话题, 赶紧说道:“抱歉……”
“没关系呀,”诸弘耸耸肩,“说实话,你说有几个人是出生就身价上亿的?不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努力工作,而且做个普通人也挺好的。你说对吧?”
钟灵毓正在发愣, 听到他突如其来的问话, 反应迟缓,下意识的弯起眼睛笑笑,抬眼却看见诸弘盯着她,两个人的视线一撞上, 气氛有些尴尬。
诸弘偏开视线,低声道:“就是一楼,你跟我走就好。”
打开门锁,因为是三户中最中间的那户,所以户型相对较小。两室一厅一卫的构造, 大概九十平的面积, 纯毛胚房型。
钟灵毓在整间屋子里逛了一圈,对他说:“你有什 * 么想法吗?”
诸弘敲了敲入门的墙面:“我主要是需要一个好的入户设计,毕竟这个客厅太小,感觉放完一张餐桌就没地方了。”
她点点头, 打开手机记下来,随手又把刚刚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写上去:“我回去之后会用一个软件把模拟的效果图做出来给你看,你说呢?”
“可以,到时候就发到我微信上吧。”
再简单的交谈几句,诸弘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好像是临时有手术要做,急着赶回市里。
钟灵毓不知为何,邀请道:“我送你过去吧,我正好也回市里,顺路。”
说完感觉脸上火烧火燎起来,但是故作镇定,看着诸弘。
看的时候想,病人看病的时候想必一定都很信任他,因为他的气质很冷静,一副学究的样子。
她的车停在一辆黑色别克的旁边,正好是白色的别克轿车。小区门口没有路灯,全靠保安室里透出的白炽灯光辨别方向。
等坐进车里,诸弘问:“我猜你比我小几岁?”
“你猜之前首先得告诉我你的年龄呀。”她说,下意识的透过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的他。
“三十岁。”他说。
“那我和你一样。”
“看不出来。”
很诚实的语气。
“谢谢。”钟灵毓笑道,又不自觉地看一眼他。
诸弘朝座位的左边挪了个位置,这回她彻底从后视镜里看不见人了。
—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在你们开发的这个平台上发资讯和视频,然后每个月定期支付我酬劳?”苏筠撩起自己垂落在额前的长发,略微有些惊讶,“可是我毕业之后没有找工作,就是想做一份自由职业,不用受公司的约束。”
“你不如先看看薪酬再做决定?”程至把提前拟订的合同推过去。
苏筠起先只是瞄了一眼,然后是第二眼,第三眼,最终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为了让她放心,程至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苏筠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不瞒你说,看到你给的这个数字,我还真心动了。”
“先别急着心动,”程至说,“因为我们这个平台刚刚做起来,所以你要是入驻,得需要每个月达到固定的数据标准,才能拿到合同上的这个数字。如果不能,会按照合同第二页写的,按比例扣钱。”
苏筠把合同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自信满满道:“要做到你列的这些数据还不简单?我做美妆博主都五六年了好不好,还是有一批死忠粉的。”
苏筠走之后,身旁座位上的张钊寒顺势坐到程至对面,问:“她怎么说?”
“对我们给的那个数字心动了。”程至道,用黑笔在一张打印出来的纸上划掉一个名字,问他,“你看这张名单上,就都是青城大学里比较有‘知名度’或者受追捧的学生?”
“差不多吧。”
“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回忆道,“学校里有个大艺团,参加这 * 个社团的人基本上都是社交帐号玩的很熟或者交际圈很广的学生。基本上认识他们,就能认识青城所有大学里的一些网红。”
“有一个人在那里面,”张钊寒用签字笔点点其中的一个名字,“应许期。”
“应许期?”程至道,“他也是网红?我好像听说过他。”
“他在网站做科普视频,很厉害的一个人。”
“好,那我们一个一个的联系。”
这是最笨的办法,但却是程至能够想到的最有诚意也最有效的办法。
在每天的见面过后,她和张钊寒还要去打印店里领传单和海报去派发张贴,或是在大学的兼职群里找兼职学生来帮忙。同时,钟尽生在出租屋里负责线上的宣传,和青城大学以及周边大学的一些运营校园公众号的学生联系,商量广告的价格和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