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早逝的父亲,章则淮有些感伤,老人家不过五十出头,身子骨便挺不住了。村里还有眼热自家家产的长舌妇背后嚼舌根,说老爷子一辈子勤勤劳劳,全叫这三个子女敲骨吸髓地耗干净了身子。
给老大挣了好几十亩良田,早早娶了邻村的媳妇,之后更是生了三个大胖儿子,人丁兴旺。
老二更是不得了,脑子灵活,都在京城里做买卖了,租铺子的钱还不是他这个爹出。
连小女儿都给攒了好大一笔嫁妆,如今舒舒服服,家里有田,嫁妆又丰厚,村里哪个小姑娘不眼馋。
想到这,章则淮因生意兴旺而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自觉亏欠父亲良多。前朝战乱,曾祖父被抄家免官,家道中落,拼命保全了几箱子书,啼血嘱咐,切不可忘了文章兴家,只要这股子志气在,一时的坎坷算不得什么。
辗转多年,到父亲手上只剩一箱子书尚完好。父亲临终也一再嘱托,务必送子孙去读书,务必送子孙去读书!
章则淮心中下定决心,不管生意再怎么好,都不能让拙哥儿只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不管生意再怎么差,去码头扛麻袋也要让拙哥儿读书。能考中最好,考不中便一代再一代努力,总能考上的。
天气热起来,沈氏便只清炒了几样菜蔬,粗茶淡饭,又将吃饭的地儿挪到院子里,就着清风明月,别有隐士风范,更重要的是还能省下灯烛的钱。沈氏招呼两小儿快来吃饭,将木著一一摆放齐整,又给章则淮倒了一杯子隔壁林大娘自酿的清河酒。
章致拙和琳姐儿正叽叽咕咕说着话,听见娘亲喊他们便跑了过去,净了手准备吃饭。
章则淮正了正脸色,询问拙哥儿在私塾学的如何,可有甚难处?
章致拙闻言便有些郁郁,这学堂自是没什么差错,师长严厉却不严苛,师兄友爱不溺爱,同学虽有些顽皮却不乖张。教学进度对他来说也是小儿科,有疑问当场便解决了,比在老板手下讨论课题简单多了。
唯一有一点疑问,隋唐之后有以“昭”为国号的朝代吗?
章致拙郁闷,虽然他专攻物理,但高中时他的历史学考可是A。
*******
入学初始,孟秀才高坐楠木六方扶手椅上,对着章致拙做入学教育。
“世人皆道,欲读书者,需懂字意,明句读。吾谓不然,此皆末节,需识所处时代,毕竟人生如逆旅,百代之过客,譬如朝露,宛若蜉蝣。”孟秀才捋着胡子说了一大通。
章致拙小小一只,团着坐在蒲团上,半眯着眼听了好半晌,眼睛越睁越大,心里的疑问都快凝成实体。小朋友确实有很多问号。
据孟夫子所讲,现在这个朝代叫做大昭朝,刚刚创立五十年,皇帝姓王,章致拙暗暗吐槽,这姓氏可太大众了。又说自唐武曌大帝后,各地军阀割据,战乱频发,其中一支势力强势胜出,那主公叫李华,善谋果断,无数能人异士为他调遣,心甘情愿追随他。从西北大本营开始,一路横扫,统一了大半国土。令人扼腕的是李华一生未娶妻生子,只收养了一位孤儿,悉心抚养他成人,后消失无踪。
有说他去世身亡的,也有人说他已去海外蓬莱仙岛的,更有荒唐传言说被其养子王小明,也就是之后的大昭开国皇帝所禁,成了帝王禁脔......
章致拙已无力吐槽,那李华是穿越者无疑了,如此之皮。后面的发展就像起点爽文,如果没有最后突然的飙车开进晋江,当然,孟秀才是极力否认,坚决唾弃这种说法的。
有了开头的暴击,章致拙之后听到大昭选贤举能,女子地位提升,鼓励商贸,开放海禁,重视科学技术发展等等新新措施已经麻木了。
至于科举方面,从童试开始便比前朝新增了一门算学,一直到殿试才纯考策论。据孟夫子所讲,这算学是极难的,无数学子哀嚎痛哭,就连孟夫子本人都猜测,当初自己屡试不第可能便是此处发挥不佳。所幸的是这算学不占很大比重,大头仍是策问诗赋。
孟秀才对章致拙道:“为师于算学一科修为不到家,只能教与你些粗浅知识,市面上可买的书籍也不多,精于此道者出书大多晦涩难读,适合小儿启蒙的又都是四书五经著作,着实尴尬。不过这也难免,算学终究不如儒学,读书人不屑也在情理之中。”
章致拙面无表情地听孟秀才暗中贬低这两门理科,心道我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这两样了。
心下又可惜,自己能穿越到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证实平行世界是存在的。如果我能再加以研究,甚至在物理层面阐明其理论,《science》今年的highlight就是我的论文!
章致拙心中暗爽,回过神来又怅然若失,往事不可追,攀爬物理高峰时突遇坠崖,那便向着古代文学的山巅进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将章家对科举的态度设定有些偏激,文中人物观点不代表小沈本人观点哦~
本章开头的诗句化用自苏轼《江神子 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另一句诗出自陈著《次韵竺梅谭老境》
第5章 神童名
章致拙咽下一口蕨菜炒腊肉,回答章父:“学堂很好,夫子很用心,师兄们有礼,认识了一位新同窗,姓李单名一珏字,是京城丰泰楼东家的老来子。”
章则淮点点头,又担忧地问:“那李少爷可有欺辱于你,咱们虽是小门小户可也不怕他。”
章致拙乖巧地笑笑道:“爹,你放宽心,我那新同窗很好相处,再说轩哥儿也在那读书呢,爹,你要不放心可问问他。”说完又夹了一箸腊肉,娘的手艺很不错,真香!
章则淮放下心来,又道:“爹和娘近几日忙,铺子里生意红火,凑不出手来学堂接你,你便和轩哥儿一道回家来。”
沈氏道:“京城治安已不错了,不似前朝拍花子猖獗,连王爷家的千金都能掳走。拙哥儿,放学赶紧家来,别逛到别的地儿去。”
章致拙用力点头,连声保证自己会注意的。又问:“爹、娘,咱们家铺子都忙不过来了,可否要雇个人,帮爹打打下手?”
章则淮笑道:“已在找了,这些日子是辛苦。先前压根没想到出几样新点心还能这么赚,都怕亏本儿,要不是拙哥儿要读书,还下不了这个狠心花大价钱呢。”
沈氏又给章父斟了一盅酒,夸赞道:“这还得靠你爹手艺高超,做的花糕大家都捧场。”
章则淮夸张地摆摆手,道:“我这不算甚,全靠你娘锦囊妙计,不然打死我也想不到嘞。”
拙哥儿和琳姐儿看着爹娘做戏,哈哈大笑。章则淮夫妇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檐下风铎被风吹动,和着声声欢笑,新月眉弯,柳丝浅拂,益尔轻扬。风流甚,映粉白墙低,一片鹅黄。
******
不知不觉快到四月里,寒食清明将至,雨水也越发多了。章致拙有时在屋子里读书,从支起的窗户往外看去,穷苦人家带着斗笠、穿着蓑衣,行色匆匆。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由小厮丫鬟撑着油纸伞,身披鹤氅,步履轻松,慢慢往河堤边踱去,一窥春日美景。
章则淮夫妇鼓足干劲,紧跟时令,又在铺子推出冷食糕点,青蒿糍粑,装进特制的油纸里,不管是自吃还是祭祀样式都极佳。
前两日,沈氏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一十三四岁大的少年,花了八两银子,取名大兴,跟在章则淮身后打打下手,做做粗活。这么一来,章父手中的活计便轻省多了,腾出空来关注起拙哥儿的读书情况。
章致拙前世虽已快到而立之年,却也有些浮华的小毛病。这辈子又成了儿童,更是气盛。因着有上辈子的记忆做外挂,这次启蒙对他来说很是轻松,一不小心便惹人注意了些。
夫子那儿倒还好,还在暗中观察,心里高兴得了个聪慧的小子,面上还不动声色。尤其是同窗,日日被名叫章致拙的阴影笼罩。
其他小童需要朗读好几十遍才会背诵的诗篇辞赋,他只要看上几遍即可;别人需要练习好几日的字迹,他隔日便已十分有法度。如此轻松写意,似乎挥挥手就能成大儒的气派,令众同窗仰慕又痛苦,这能不叫人沮丧吗?
说起来,章致拙心里还暗暗叫苦。上辈子喜欢被人夸赞的毛病到这辈子还没变。
上一世可能是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双亲又不靠谱,小小少年没别的办法,只能努力学习,考出成绩来让亲戚朋友惊叹一番,也能把隐隐同情的目光掩过。
自打专攻物理,又读了研究生,在老板询问是否想直博时,还在犹豫。再听了学长游说:成了博士,连结婚请柬上都可以添上头衔doctor呢。
章致拙一下子心动了,父母再婚已给了他一大笔钱,又有多处房产,吃喝不愁,那就继续读吧。
这下子好了,章致拙在亲戚朋友眼中已经从聪明变成绝顶聪明了,事实也如此,他真的快绝顶了!
真是人间惨剧,同事间分享过最多的淘宝链接居然是生发产品。
不夸张地说,物理是造成他英年早秃的第一凶手。至于当初为什么想不开去研究物理,还得从章致拙小时候立志要做别人口中第一聪明人的志向说起。
众所周知,读文科成绩好的,别人只会夸你勤奋努力;而你要是读理科成绩斐然,那就是聪明。基于这样的歪理,章致拙在高中就毅然决然选择了物理。
至于大学又为什么不选择看起来更加聪明的数学系而是物理系呢?章致拙认为物理乃是万物之理,是整个自然科学王冠上最闪亮的那颗明珠。那数学系的同学就会嚷嚷说,我们数学才是自然科学的奠基者!
这些争议抛开不谈,章致拙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是这么一个喜虚名的愚蠢直男。这一次也不例外,在学堂不喜大声朗读,而是心里默记,梳理内在逻辑,回到家才放声朗读,感受古文优美的韵律。
在家拼命练字,用尽各种方法。怕小孩子骨头软,不敢在手腕上吊重物练,他便另辟蹊径在各种软的硬的东西上刻字刻花,锻炼手腕控制力,家中的菽乳、萝卜、四方杌等等已遭了毒手了。
章致拙虽不在学堂里吹嘘,但众人仍是心中诧异,为何一样的教学、一样的时间,他能学得如此之好?看章致拙在私塾里调皮捣蛋,还总是和那李珏小胖子一起玩耍,也不像能回家努力用功的样子,那只能是他天资聪颖,知一闻十了。
章则淮得空去私塾接拙哥儿放学,向夫子、师兄打听,都夸此子颖悟绝伦、七窍玲珑。章父虽惶恐,但心里也着实高兴。
章致拙保住为了他人口中的聪敏,只得归家后仍然手不释卷,休沐日五更鸡鸣便起,点起烛火,随意用些点心果腹,学到晌午,吃过昼食,小憩片刻,又读书练字,向晚方歇,外出找轩哥儿玩耍打闹一番。吃过哺食,天色渐暗,又点起蜡烛,学半根蜡烛的时间,就寝。
为了不近视,章致拙每天一次不落地做三遍眼保健操。章则淮看小儿实在辛苦,便想劝告:“拙哥儿,咱们也不必这么拼命,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了,就算科举不中咱们还可去当账房先生。”
章致拙回道:“爹,尽人事听天命,我总要拼一把。爹和娘在外头可别说我如此拼命读书,省的人家闲话说爹娘为了功名利禄连儿子的身子都不怜惜,如此汲汲,贪相可怖。”
章则淮虽不认为人家会这么想,但也乐于满足儿子的这点小愿望。以至于外头章家点心铺出了神童的传言越发响亮了。
******
清明前一日,章则淮已让儿子在木板上写了歇业三日,将告示牌挂了出去,又把青帜收回卷好。沈氏已收拾好行李,牵着两小儿的手,准备登上驴车回村里去。
天色不怎么好,雨渐渐大了,暮色中已裹了清寒。远处的山似笼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绰绰,叫人看不分明。
沈氏替琳姐儿拢了拢上袄的领口,又摸了摸拙哥儿的额头,道:“这回可得小心谨慎些,别又中了风寒。”
章致拙乖乖点头,把脖子缩进温暖的衣裳里。
章则淮对沈氏说:“这次咱们还住上次的屋,大哥来信说都已准备妥当了。”
沈氏颔首,又对拙哥儿说:“你祖母可念着你,听说你已读了书,正是高兴呢。”
说着话,驴车晃晃悠悠出了城,顺着小道往牛膝村走去。这牛膝村的来源说是一母黄牛向主人下跪求保住自己的孩子,传着传着,便成了牛膝村。
章氏一族居于牛膝村也已有百年,当初章家被降罪,便决定分两支,一支脉远走江南,剩下一支便在京畿牛膝村定了居。
章致拙祖父已去世,还有堂大爷一家,也住在牛膝村。章则淮有一大哥章则河,生了三子;另有一妹,两年前已出嫁。
章则河本本分分在家务农,将老爷子留下的田地打理地明明白白。近年来都风调雨顺,日子过得颇为惬意。只是两个儿子大了,已相看好了人家,需得再起两个院子,准备聘礼,这几月便忙乱了许久。
等章则淮一家到牛膝村,天色已完全暗了,月色不甚明亮,只两三点星子在闪。
章则河正坐在石阶上抽着旱烟,身边的小儿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蚂蚁。
章则淮老远就开始喊大哥,兴奋地快步走来,匆匆把行李放下就抱了抱大哥。
章则河一脸嫌弃地推开:“都老大人了还这么黏糊,叫孩子笑话。”章则淮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又一把抱起趴在地上的安哥儿,高高举过头顶。
章致安一脸懵逼地咬着大拇指,认出是小叔才咯咯咯笑起来。
沈氏莞尔,拉着子女问大哥好,又去屋里和嫂子钱氏说了会话。章致拙和琳姐儿围着弟弟安哥儿,想一起玩耍。
谁知弟弟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撅着嘴瞪了眼章致拙,背过身去不理他。原来还是章致拙聪颖伶俐的名声惹的祸,村里大人在家感叹几句,便被小孩子听见,到安哥儿这儿学嘴,说你哥哥聪明,你不聪明,一来二去,安哥儿便生了气。
章致拙又被人类幼崽萌到了,安哥儿本就是章则河家小儿,和上头两个哥哥年龄差距大,格外受娘和祖母疼爱,吃得白白胖胖,头上扎着个小辫儿,天真稚嫩的小表情击中了章致拙社畜的心灵。
毫不犹豫,张开两只手紧紧抱住安哥儿,嘴里喊着弟弟,哥哥来看你啦,一边捏了捏小孩儿包子似的白软脸蛋儿,忍不住又亲了亲,好可爱呦~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各位小可爱多多留言收藏哦,这是小沈日更的动力叻
第6章 小狸奴
安哥儿先是愣住,随后嘴巴一瘪便开始哭号,雷声大雨点小。嘴上嚎得响亮,眼里一滴泪都无。
章致拙对这种画面是司空见惯了,当初亲妈和后爸结婚生了个小孩也时常这样假哭。毫不犹豫,小手一扬捂住了安哥儿的嘴巴,又在脸蛋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