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趴在章致拙膝上睡着了,软软的肚皮一起一伏。那少年对着章致拙说:“可否让我抱抱那狸奴?”
章致拙看了看猫,又看了看少年,又抓到一只猫奴。
他抱着猫绕过柜台,走到少年身边将猫递给他。
那少年小心地接过,大气都不敢喘,珍惜地摸了摸猫的肚皮,阳光照着猫猫,尚浅的橘色上泛起细碎的金屑,像笼了一层碎金撒花薄纱。
少年将猫咪抱在怀里端详片刻,依依不舍地交还,又道:“我叫顾彦汝,日后可否常来看这狸奴?”
章致拙无不可,点点头。这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决心跟狸奴抢口粮,每日喝一碗羊奶,快快长高。
顾彦汝转身离去,萍水相逢的俩人有了奇妙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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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南街孟夫子私塾
清雅的小院里栽了几处文竹,另置了几方怪石,一旁则是石桌石凳,孟秀才常在此处喝茶赏月。
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今日孟夫子讲论语《阳货》篇。李珏双眼无神只跟着师兄,念一句重复一句。
李珏余光瞥见同桌章致拙,只见他毫不理会师兄布置的诵读任务,自顾自整理着笔记。
“强,实在是强!”李珏在心里默默敬佩。章致拙刚来私塾时他是看不上眼的,一般儿童大多七八岁启蒙,哪像他五岁便来了书院。
看来接他的父亲穿着也不华丽,只是个小商贩,难怪目光短浅,家中小儿如此年幼便送来读书,也不怕他对这浩瀚书海生了畏惧之心,从此短了志气。纵是那精彩绝艳之辈也难保折于科举之途,更何况只是个黄口小儿。
却未曾想,之后的事令他大跌眼镜。那小矮子不仅在夫子的教导下快速学完了三百千,现在正式学起了论语,正正经经开始做学问。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偌大京城总能出几个天才神童之流,也不稀罕。只章致拙是个怪人,如此不驯。对,就是如此不驯。
虽每日夫子授课也都用心聆听,可每到背诵时段,只随口念叨几句,便开始盯着书本看,师兄夫子数次提醒也毫无用处,甚至还请了家人。仍然我行我素,惹得夫子痛惜,说他不诵读,既是能背,又如何能养心中浩然之气呢?
李珏心里暗暗点头,没错,虽他也不耐学这唧唧歪歪的圣人之言,可文中字句的音韵节奏莫不抑扬顿挫,读之畅达。只有章致拙本人不在意,按照自己的想法打算,跟夫子商讨过后,一切照旧。
想到这,李珏不得不对这寒门小子升起些许敬佩,就算他读书读得极差,有这份坚持自我的信念便不是俗人,将来不读书,去做旁个事儿也一样能有所成就。
李珏想得很对,只是他没料到,章致拙居然是整个丙班书读得最好的,次次抽背经义,他毫不怯场,口齿清晰,原文与注解一同背下,势如滔滔江水,连夫子都沉浸其中。
没天理啊,难道一个人先天的才智真能如此优越,这让我等凡俗之辈如何有颜面存在这世间呐。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出场~
有小可爱留言啦,但是小沈找不到作者回复的地方,在此亲一口,把安哥儿借给大家玩,嘻嘻。
第8章 初相见
身旁小胖子李珏心神不宁,左摇右摆地晃动身子,师兄念的论语压根不进脑子。
不过这些都没法打扰到章致拙,经过前世成千上万的文献阅读训练,一般的声响根本无法撼动陷入专心致志状态时的他。
章致拙此时正在重新整理他的笔记。经过上回和夫子详谈后,章致拙对科举又有了新的明悟。
笔记是学习经义的好办法。圣人之言总是精炼简洁的,后人又对其进行更进一步的注解,他们往往能找到不同角度、不同深度来阐述。
目前章致拙的学习进度还处于论语只粗略过了一遍,还未吃透。现下他在做的笔记即为夫子以及夫子推荐的书籍上对论语的解读。
同时他还尝试对其进行大纲总理的归纳总结,以期达到更为深入的理解。日后,想到一处,其他与之相关联的篇目便如同串珠,拎起任何一点,带出一串,不怕写文章时言而无物。
“拙哥儿,今日下学,我跟你走吧。”李珏用手半捂住嘴巴轻声道。
“嗯?”章致拙表示诧异,李珏家富裕,都是家里头的小厮来接。
说来也好笑,李珏身为泰丰楼东家的老来子,继承了他父亲精打细算,善经商的优点。连贴身小厮都被他赐名青蚨、乌宝,就相当于有人取名叫人名币,美元。不少人当着面夸赞李珏有乃父之风,日后必财源广进,背地里却嘲笑他钻钱眼儿里去了。
李珏何尝不知那起子人是如何在背后编排他的,不过不在意罢了。有那时间说酸话的大多比不上他家,比他家更富、更有钱的又有谁会来管这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是闲的。
相比这些,李珏更放在心上的还是他的功课,自从发现拙哥儿这个瑰宝,李珏便打算赖着缠着也要当他的朋友。
章致拙也没有对商人的偏见或者瞧不起之类的,自己家都是开铺子的,更何况还比不上人家的产业。不过说起功课,李珏心算可真是快,连他这个理科生都比不过。但在文章背诵方面却是艰难,又常常浅尝辄止,这就十分逊色了。
“还不是上回夫子考校,我那论语学的你也都晓得。这几日我都不敢回家了,怕我爹揍我。我先跟你走,就说求了你帮我补补课。”李珏露出央求的神色。
章致拙点头答应了。
今日点心铺子忙,章则淮让他自己回家去。章致拙、李珏先下学,又等了一会儿轩哥儿,三人背着各自笈囊一同往前门大街走去。
李珏和轩哥儿还未认识,章致拙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遍,又说笑几句便熟悉起来。
轩哥儿是章致拙家隔壁酒馆林大娘的儿子。林大娘并非京城人氏,早年从河间府嫁入京城旁的一个小县城,谁知五年没有身孕。
婆婆横竖看她不顺眼,一个劲儿挑刺,明里暗里骂她是个不生蛋的。街坊四邻个个看笑话,只要打他们家门前过,总能听见她吵架骂街声。
最后还是和离。男方懦弱,处处听娘的,原本还是想休了林大娘。林大娘硬气,干脆闹到族里,对着族长直说,无子休妻是前朝的做法,若想休了她,她便去官府告他们狼子野心,意图谋反,大家一了百了,谁也捞不着好。
她婆婆最终还是妥协,两口子办了和离。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官府敲了印的当天,林大娘拿了嫁妆便搬了出来,另找了家雇主给人家当厨娘。
大概老天爷是想看看这人间百态,一月后林大娘身子不适去看大夫,被告知她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这下可好,男方又缠了上来,想让她把孩子生了给他们养,让那孩子认祖归宗。林大娘嗤笑一声,站在大街上就把那一家子骂到双眼无神,口角流涎,个个以袖掩面,狼狈而归。
之后又有那锥心流言,说林大娘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不知道钻了哪个黑胡同偷汉子。林大娘听见这样的话,扔下手里的活计就冲进人群就扇了讲闲话的三巴掌,又提前给孩子取名林毅轩,给家里人去信,把孩子的名儿添族谱上。
之后烦不胜烦,干脆收拾了钱财进京。一开始敲了好多家的门都摇头,不愿收大肚子的做活,最后千辛万苦,找到一富贵人家要预备奶妈,方安定下来。
幸得林大娘有一手酿酒的好本领,孩子周岁刚刚过,她便租赁了间铺子开始自个儿酿酒自个儿卖。开业当天,林大娘一手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一手招呼客人。就这样艰难地把日子过了下去,把孩子养大,还送他去读了书。
轩哥儿打小便体谅娘亲的难处,轻易不哭闹,一个人乖乖坐在柜台后面滚小酒坛子玩。稍微长大了些,便和娘亲一起酿酒,分担一些活计。等去了私塾,更是卯尽全力读书,生怕辜负了娘亲的一份心血。
林毅轩今年十岁,在孟夫子私塾读乙班,而和他同龄的李珏却还在丙班,可见两者差别。
三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到了前门大街,轩哥儿同两人告别便先回了林大娘酒馆。
章致拙和李珏也到了章家点心铺,今日沈氏并未出现,只琳姐儿站在柜台后笑眯眯招呼客人。
章致拙略有些奇怪,问道:“娘呢?今日怎你在这?”
“娘今日身子不适,尚躺在床上呢,我来替她。”琳姐儿一边将点心装进油纸,边回答客人,“承惠,共十五文。”
章致拙皱起眉头,对李珏说:“珏哥儿稍等片刻,我先去看看我娘。”
步入沈氏歇息的屋子,章致拙称呼一声娘亲,便走到她床头,掀开幔子挂在帘钩上。沈氏原在闭目养神,听见儿子的声音便睁开了眼,露出抚慰的笑容。
“娘没事,今早或是略受了凉,头风犯了,明日便好了,莫忧心。”沈氏拍了拍章致拙的胳膊以表安慰。
“可要寻大夫来,娘快把暖额戴上,避避寒气。”章致拙担心地劝道。沈氏身体不甚康健,许是小时候饿惨了,伤了元气,一直未补上。
沈氏接过暖额,戴在头上,又道不需请大夫,只是些小毛病,略歇歇就好。
章致拙拗不过她,只得坐在床沿多陪沈氏说了会话。
另一边,站在铺子口的李珏手足无措,小眼神偷偷瞥一眼琳姐儿,触到那带着温软笑意的眸子又猛的收回,不敢再看。
天呐,光是知道拙哥儿读书读得棒了,没想到他的姐妹也如此、如此顺眼。李珏心里有些不对劲儿,抓心挠肺的,又不知该说什么。
琳姐儿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家弟弟的同窗,瞧着年岁倒是比拙哥儿年长不少,没想到如此怕生,扭扭捏捏的,连她的好友姝姐儿都不如,人家可是正经的千金大小姐。
琳姐儿那一眼又看得李珏一哆嗦,像冰雪初融,悄悄开出了粉红色的桃花;又像朝日初升,留下一抹蔷薇色的霞。
李珏突然明悟了,原来这便是诗文里一见钟情的感觉~
之后好半晌,李珏都迷迷糊糊,连拙哥儿同他讨论功课也不曾回神。章致拙狐疑地看了看,见他一脸神游天外、不知今夕何夕的神情。他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撸了撸猫,自顾自看书去了。
李珏回过神来,胖脸上有红晕,见拙哥儿在专心读书未曾看他,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脸,又期期艾艾地拿身子蹭了蹭拙哥儿。
章致拙被他撞得书差点没拿住,没好气地说:“咋了,突然撞我。”
李珏也不在意他不善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拙哥儿,外头的姑娘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呀?”
章致拙丝毫没发现什么不对,愚蠢的直男啊,翻了一页书,淡定道:“是家姐。”
李珏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我好像终于遇见了我的洛神。”
嗯?
章致拙抬起头,好哇,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就要早恋了?还看上了我的姐姐,实在大胆!
章致拙将书合拢放好,眼含威胁地盯着李珏。李珏在未来小舅子的注视下越来越怂,慢慢低下头,小声地讨好章致拙。
章致拙没好气地打断他,道:“别想这八字还没一撇的,我姐还小呢。你若想娶,得过个五六年令父令母来议亲,正儿八经的来。”
李珏惊奇地看着拙哥儿,道:“拙哥儿,你好懂哦。”
章致拙翻了一个白眼,心想:李珏才十岁就有爱慕之心了,这搁上辈子可还是个二三年级的小学生,古人也太早熟了。嘴上应道:“呵,我神童。”
都说到这儿了,这功课也学不进了,章致拙送李珏走到铺子口,青蚨已在门口候着接自家少爷了。
琳姐儿还站在柜台后,见弟弟同他同窗出来便朝着他们笑了笑。还没等李珏回一傻笑,章致拙便眼疾手快窜到李珏面前,想隔绝他看姐姐的视线。
可惜,拙哥儿年小身矮,压根遮不住,可恶!琳姐儿看见珏哥儿热烈的眼神,虽有些惊异,仍礼貌地向他点头致意。
李珏嘴咧得更开了,章致拙看不下去,连推带搡地拉着李珏出了铺子,心想,下次再不能带同窗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啦~
第9章 写文章
沈氏歇了两日,便又开始做事。铺子里的生意越发好了,章则淮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出了好几款新品。如今,章氏点心铺的花糕已是京城有名的糕点了。
名人雅士尤好这一口,清清爽爽不腻口的点心在如今这嗜甜的世道实在难得,更何况,他家还推出了十二节气花糕点,那小匣子一装,卖的就是个风流意儿。
就连户部侍郎家有名的那位才子设宴都用的同款糕点,邀请众好友来他的新宅子赏景。与才子交往的自然也是才子,大家都文采斐然,暗地里较着劲儿。顾彦汝率先为那荷花酥做了一五言绝句,众人自然不能落后,个个都挑自己喜爱的糕点作诗作词。
顾彦汝来撸猫的时候,不,来买点心的时候,顺手就将众人作的诗词集扔给了章致拙。
顾彦汝这段日子常来章家,还总是挑章致拙也在的时候,有他这个小主人在,狸奴更加乖巧了。同他的主人也熟悉起来,二人时常斗嘴。
章致拙腹诽,刚见面时那个风度翩翩,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形象早已崩塌。
有次新式糕点刚做完,朱白相间,柔晰芳香。章致拙拿了一小些装在粗陶小碟上,并随手摆了一小颗薄荷,就端给顾彦汝,让他品尝。
他先是将那碟子糕点放在石桌上左右来回端详,再用帕子细细擦干净每一根手指,捻起一枚,沉吟片刻,缓声道:“婉彼姬姜,颜如李桃。”最后轻咬一口,慢慢品尝。
章致拙在一旁看得快裂开,世上竟有如此装逼之人。大概是他看猴儿的眼神太明显,顾公子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道:“只有俗人才囫囵吞枣。”
章致拙也拿起一枚,大口咬下,腮帮子都鼓起来,含糊道:“你们世家公子不都不吃这等甜食,鄙夷只有吃不起白糖的贫民才喜这甜腻腻的果子?”
顾彦汝轻咳一声,抱起一旁的狸奴,勾着下巴挠了一会儿道:“一般般,我也就随意尝尝,毕竟拙哥儿使我盛情难却。”
章致拙一看他这副调调就知道这波稳了,看来大家都会喜欢吃这次的新品。
顾彦汝其人,自诩风流雅士,曾道那些个禁锢人的四书五经随意读读便罢,还是诗词歌赋养人灵气。户部侍郎自己家的大宅院从未久住,另在别处辟了一清净小院居住。
吃食上也从不吃些奢靡之物,似那等一整只鸭只吃鸭舌,其余皆弃的菜式是向来不吃的;宫廷御宴名菜佛跳墙据说是先宗所创,他也嫌耗费太多,只在家中吃过几次。大荤只略吃些鸡鸭猪羊鱼等常见牲畜,还必得做法简单,口味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