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在桡骨侧轻轻重重按了半晌,捋了捋羊胡须,片刻后,浮起了慈祥的笑容,拱了拱手对章致拙说道:“脉象如滚珠,往来流利,圆润有力,乃是气血充盈之状。恭喜大人,令夫人已怀了月余的身孕了。”
章致拙还未回过神来,愣住了。姜幼筠笑着问道:“大夫,可要吃些药调理调理?”
“这是不必,夫人您身体康健,只饮食上要多加注意便可。”大夫也高兴,笑着回道。
章致拙这才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狂喜,又追问了一些细节,唤了小厮拿来笔墨纸砚,将大夫的嘱托一一记下,生怕漏了内容。
送走了大夫,章致拙又让后厨再烧了适合有孕之人的吃食,凑到姜幼筠身边,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小腹。
“唉,这有了孩子还真不适应,我还想着日后怕是不能涂蔻丹了。”姜幼筠抬起自己修长白皙的手,今日的指甲上还拿颜料染了青绿两色。
“可用红蓝花、凤仙花染,都是花草,不碍事的。”章致拙不想她为了未出生的孩子一昧退让,小小爱好应该满足。
姜幼筠坐起身,嫌弃薄被盖着有些热,便掀了放在一旁,说道:“也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章致拙在旁边坐着不吭声,听见她这样说,只道:“男孩儿也不错。”
姜幼筠笑出声来,说道:“你倒和别人家是反着来的,可是你的心里话?”
章致拙无法,只得说:“唉,这都是概率。我实在是无所谓的,只是更偏爱女孩一些。”
说白了,孩子的性别不还是看男性的染色体携带的是x还是y,这他也没办法控制。
姜幼筠不与他闲话,回到桌上略夹了几口小菜吃。
后厨已端上了新做的菜式,全是温和补身的,性寒性热的、多盐多油的一律撤下。
章致拙又兴奋起来,拿了纸笔就给爹娘、岳父岳母写信,“你现在月份还浅,等信到了,大概是夏日了,胎也稳妥了,没了顾忌。”
姜幼筠自吃顾自吃了,也没甚胃口,看来这几个月倒是要难熬了。
等到她的孕吐基本结束,已是五月里了。正好是樱桃和桑葚上市的季节。
姜幼筠穿着宽松舒适的衣裳,小腹已能瞧出有微微的凸起。脸上惯常用的胭脂水粉也都一并去了,只取了一些鹅蛋黄粉,在脸蛋上薄薄刷了一层。
以往头上的珠翠堆云也都不戴了,章致拙特意寻了一块好木头,亲自削了好几根木簪子,简单雕了一些花卉果子。姜幼筠挽起头发,只用一根木簪便把一头的秀发都固定住,章致拙看到直呼神奇,摩擦力在生活中的巧妙利用。
荆钗布裙仍然不掩国色天香。
姜幼筠坐在蔷薇架下,日头醺过缝隙,留下点点斑驳的亮块。蜜渍樱桃,红红的小粒樱桃上头淋上蔗浆,正合了现下她嗜甜的口味。
一旁丫鬟还放了一小木筐的桑葚和蓬藟。越州养蚕的人家多,相对应的,桑树种得也多,时令到了,农妇们挎了竹篮,将桑葚摘下,还能卖些银钱。黑黑红红的,手指一抿立刻染上一块红污。吃得多了,嘴唇上、牙齿上都是红色,颇有獠牙之感。
至于那蓬藟,当地人是叫刺钩钩、噶公的,红红的一小颗藏在草丛中,顺着有刺的藤蔓一直找,可满满地摘一大筐。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曾记过它的样子,像攒在一起的小珊瑚珠。
姜幼筠不喜欢桑葚,吃得狼狈,里头还有一小截树茎要用嘴抿,有些麻烦。倒是那蓬藟,酸酸甜甜,色与味都较桑葚好得远。
正一边吃着,一边拿着话本在看,就见自家小厮喜气洋洋地跑了进来,恭敬地在她面前站定,低着头道:“少夫人,京城传来消息,李珏老爷和安少爷今岁下场,俱都中了举人。安少爷名次高些,中了十九名;李老爷中了五十七名。特先捎了口信给少爷夫人知道,正经报喜的信件应还在路上。”
姜幼筠笑着点点头,说道:“这是喜事,赏。”
小厮的腰弯得更低了,乐颠颠地退下,报喜事主人家大多会给赏赐,这回的差事来之不易啊。
侍立一旁的半夏也笑着说:“夫人这喜事来得可真及时,您刚诊出身孕,便有这大好事,可见夫人肚里的孩子是福星呢。”
姜幼筠听见自己的丫鬟说好话,却半点未见开心,将手里的果子放下,拿起帕子细细地擦,说道:“阿绝教了你许久,还没把你的榆木脑袋教透。明儿起,叫青黛来我身边伺候,你去找阿绝,让她再给你排个差事。”
一根根柔荑擦净,姜幼筠便把块块污红的帕子扔在桌上,起身离去了。
半夏早在姜幼筠说要把她调走时已跪在青石板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求饶。
后来阿绝知道了这回事,心里暗骂一声蠢材,教训她道:“做丫鬟的本分最重要,管住自个儿的嘴巴,夫人最忌讳的就是嘴上没把门的丫鬟。”
半夏眼里噙着泪,抽噎着说:“我不过是想让夫人高兴高兴罢了,没啥坏心思。”
阿绝冷笑一声,骂道:“拍马屁最需要技巧,你没这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有喜事便说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带来的,那若有不幸事也是未出生孩子的错吗?你自个儿先把话头宣扬出去了,总有一日人家会抓住这个说。事有万一,时刻要谨记人言可畏。人家能夸你上天,便能辱你至死。”
阿绝特意抽出空来,给姜幼筠院里的四名一等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六名三等丫鬟,若干不入流丫鬟小厮好好调.教了一番。
这些丫鬟大半都是姜幼筠从姜府带来的,姑娘嫁了人之后脾气便好了许多,统管的阿绝又在外头忙活铺子的事儿,大家伙儿便松泛了些。此次这番姜幼筠只因一句话便毫不留情遣走身边的一等丫鬟,总算让众人的皮又紧了起来。
章致拙最近都在衙门,准备他的个人述职报告。第一任三年任期到了,需要一份政府工作报告。
这回的任期虽然到了,章致拙却不担心。一来,官员外放少有一任便回京的;二来,他在这里干得正起劲呢,好些政策下去只是初见成效,等成果满满起来,还得几年,这时候回京岂不是将手里未成熟的桃儿拱手让人;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姜幼筠怀了身孕,若是回京,路上颠簸也不利于身子。
考虑清楚了,章致拙便没打算使劲回京,给师傅姜康璞去了信,让他先不必打听朝里的位子。又给家里人寄了信,说明了缘由。
晚间,章致拙下了班回家。
哺食时,他瞧见姜幼筠身边惯常服侍的那个小丫鬟不在了,也不多问,媳妇这样做,定有她的道理。
二人亲亲热热吃了哺食,心情不错,又瞧外头天色还早,便吩咐小厮将书房里的暖玉围棋取出来,对弈厮杀一番。
姜幼筠持黑子先行,章致拙持白子,下了两盘,都是姜幼筠多他三个子获胜。
章致拙不敢出声,斗宗强者,恐怖如斯,下个围棋还要丧心病狂地控分,他读书考试时可都是全力以赴的。
太侮辱人了,章致拙气呼呼,誓要赢下一局,又摆开阵势,一顿操作猛如虎。
姜幼筠另一只手还拿着美人团扇,悠闲地扇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章致拙,说道:“技不如人便认输吧,别挣扎了,可没有狸奴来棋盘上捣乱呐。”说着,毫不留情地绞杀了章致拙的大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22分钟,给大家磕头了!
第60章 沈氏死
春日归方七日, 庭外已暄妍。
姜幼筠怀了身孕后口味多变,前阵子还吐得死去活来,吃不下东西, 过了那阵,胃口大开,吃啥都香。
正逢春日里新菜上市, 可吃个痛快!
姜幼筠原先还在檐下坐着躺椅,突然瞧见院子里头的树已都长出了嫩芽,招招摇摇, 天真烂漫地抽芽。突然便想吃素包子,绵厚发酵过的面皮包裹着素香的馅料, 一口咬下, 满嘴生香。
想吃便吃, 姜幼筠摇着团扇,带着丫鬟进了灶王间, 吩咐厨娘现做几枚尝尝。
肉包子就像冬日里的砂锅小暖汤,吃得人熨帖。尤其是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醇厚的汤汁渗进面皮里,咬一口,烫得张嘴直哈气, 又生怕香气窜走,赶紧嚼几下囫囵咽下肚。
那素包子就是春阳照三月,明媚清新。姜幼筠看了看厨房里的青蔬, 说道:“做几个不同馅料的,外头有野菜都去买一些。”
几位厨娘应下了,负责白案的师傅开始和面、揉面、醒面,分小剂子, 擀面杖擀成小圆面皮。
姜幼筠便回了房,开始看阿绝送来的新一季的铺子账本。
直到晌午,后厨才把素包子送上来。整整五个竹屉笼,青菜嫩香菇陷,茴香新木耳陷,菘菜肥虾仁馅,香椿柔鸡子陷,茼蒿小春笋陷。
小小一个玲珑可爱,面是云样面,褶子清晰整齐,正正好十八个褶儿。
陷是万里晴空取青绿一点,咬一口,便觉玉兰花开满堂春,纤纤素手捏起一只,贝齿咬过韧劲的青蔬,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香味,一只只尝完整个春天。
姜幼筠一人吃完一屉笼,餍足地叹息了一声,沉入躺椅中,吩咐丫鬟小厮拿小食盒把余下的装起,送到衙门去,给章致拙也尝尝,加个餐。
姜幼筠吃饱了,便觉困意袭来,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身上,静静睡过去。
檐下的风铎时不时被风吹响,敲出清脆的磬声。青黛放轻了手脚把它解下,免得扰了姜幼筠好眠。
就栽在屋檐外的重瓣晚樱正柔柔地开着,春风一醺,琉璃般的粉色花瓣便吹进檐下,缓缓落在姜幼筠身上,发鬓间。
日头偏偏西坠,余光炫出一片火样的云,远处又是蓝白色尚天明的色儿,两处浓烈交界处是最高明的画家都难以描摹的。
章致拙安步当车,信步从衙门下班回家,便瞧见姜幼筠安睡的模样。
柔熙暮色中,姜幼筠精致的面容被最大程度地勾勒,如笼着一层薄雾。真正的美人即使放空一切,安然纯睡,也能浮出恬静的柔光。就像脑中混沌一片的狸奴,你注视着它,心里也会泛起涟漪般的爱和怜。
章致拙低下头,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拨开,又在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又瞥了一眼天色,快完全暗了,清凉的晚风也越吹越急,倒感觉要下雨了。
章致拙弯腰,将在睡梦中的姜幼筠抱起,往屋里走去。
被响动惊醒,她微微睁开眼,动了动身子。章致拙轻声说道:“没事,你继续睡。”
几个丫鬟都低着头,不敢看主人家的亲昵场面。青黛拿来了绞好的热毛巾,章致拙接过给姜幼筠擦净了脸和手。
看看时间还早,便又拿了书在一旁坐着看,丫鬟点亮了几支蜡烛,又剪了灯花,更加亮堂了。屋外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时不时有春雷响。
章致拙往床那儿看了一眼,见姜幼筠没被吵醒,便又看起书来。
满屋沉静中氛围里,更容易看见时间和自己的身影。
章致拙把经典子集放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今年新出的上好雨前龙井,喝入口的滋味果然不一般。
正当章致拙夜坐听风雨,悠闲品茗之时,屋外传来小厮急促的敲门声,口中喊着:“少爷,有急事!”
章致拙神色一凝,放下手里的茶盏,开了门。
哺一开门,外头的疾风伴着雨珠便刮了进来,似一道利刃,毫不留情便劈碎了屋里的静谧祥和。
来报信的小厮倒像是没来及拿伞,浑身湿透了,单薄的青衣贴着身子,雨滴从鬓角留下。从连廊尽头开始到屋前,地上绵延了一串的水渍,一片狼藉。
“出了何事,如此慌张。”章致拙皱着眉问道。
那小厮抹了一把脸,声音惊慌,语气急促地说道:“少爷,京城传来消息,夫人病急,请少爷和少夫人回京看看。”
章致拙闻言,心猛得一颤,又克制下慌张,问道:“何人传来的消息,请他去书房。”
小厮说道:“是章府大兴来报的信,人还在门房处,奴这就喊他来。”
章致拙点点头,又转身吩咐了屋里的丫鬟看顾好姜幼筠,便往书房走去。
来人果然是大兴,多日的奔波让他颇为憔悴消瘦。
“少爷,一月前夫人突发腹痛,吃不进东西。老爷请了京城里的大夫,都说无法治了,灌了几副汤药下去,也不见好。”大兴抹了抹额上的汗,说道。
章致拙坐在紫檀木夔龙纹扶手椅上,双手忍不住发抖,问道:“我娘现下可好?请了几个大夫?”
“回少爷的话,老爷已把京城有名的大夫几户请了个遍,都说已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大兴哽咽了一声,继续说道:“夫人自几年前便一直身子不好,如今更是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了,连汤药都是大夫硬按着穴道灌下去的。”
章致拙浑身松了力气,脊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张了嘴还想问些事儿,可心里却明晰地知道,已不必多问了。
“奴出门来时,夫人精神还好着,等着少爷回呢。”大兴说道。
章致拙双手捂住了脸,此时他的心好像在油锅里煎着,上下浮沉,以求得一星半点救赎。
“好,随意收拾些行李,我明日便去回了知府,请个假回京看看。”章致拙下定了决心,事情未到最后一步,就不可轻言放弃。
屋里,姜幼筠早在章致拙出门时便醒了,睁开了眼,唤了青黛过来。
丫鬟轻手轻脚,拨开了床幔挂在一旁的金钩上,又端了杯温水给她。
姜幼筠半坐起,靠着松软的背枕,先小口喝了一些白水,缓了下神,问道:“刚刚我听少爷急急忙出门去,可有事发生?”
青黛轻微地点了点头,弯下身子给姜幼筠理了理衾被,说道:“是,门房里来了人说京城老宅出了些事,少爷唤了来人去书房说话了。”
姜幼筠点了点头,又蹙起眉头,京城老宅来人,如此大半夜的怕是紧急之事,也非喜事。
想了半晌,姜幼筠对侍立一旁的青黛说道:“明日你将阿绝叫回来,收整下铺子,咱们怕是马上要回京了,家里的事务你去准备妥当。”
青黛敛了神色,恭敬应下,又招过一边的小丫鬟侍奉,她快步离去,今晚事多,可得好好应付。
姜幼筠坐在床头,彻底没了睡意,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腹,面上浮起担忧。
时间过去许久,床头点着的那盏烛火都结出了膨大乌黑的灯花,火苗微微小下去,将姜幼筠的脸照得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