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致拙终于回了屋,闷不做声地脱了外裳和鞋,换上亵衣,上了床。
“可有什么事?我瞧你不大好的样子。”姜幼筠也睡下,与他面对面。
章致拙闭了闭眼,叹息一声,说道:“娘怕是不大好了,咱们明日就要回京,希望能赶上。”
心里的猜测成了真,姜幼筠心中感叹,在被子底下握住了章致拙的手,冰凉一片。
“咱们快些回去,还来得及的。”姜幼筠安慰道。
来得及吗?章致拙将脸埋进枕头,嘴上说着还来得及,心里却立刻算出了时间。沈氏最后发病是一月多前,已经没法吃下东西,大兴一路坐最快的船,也要一个月,他们一路回京同样最快也要一个月。
一个月,不仅仅是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还是生死两隔离。
章致拙简直不知如何处理这种强烈的情感,父母去世理论上是子女无可避免的一道难题。都说父母是横梗在死亡与子女面前的一堵墙,在这堵墙倒下之前,子女是无法对死亡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理解的。
只有父母去世了,这堵墙倒了,只能一个人直面死亡了,才深切地感到一股不知所措、无力、没来由的愤怒和难以排解的悲伤。
通常来讲,世上没有比父母去世更盛大、更隆重的痛苦了。
此刻,章致拙便深陷这痛苦之中。更是由于他是从现代而来,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是沈氏的亲生子,更是多了一分难言的羞愧与心虚之感。
如此,一层垒着一层,一层压着一层,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姜幼筠抚着他的脸,看见了章致拙紧皱着的眉头,忍得通红的双眼,额上轻跳的青筋。
章致拙拿手掩着面,遮住留下的泪水,“我从来...没想到...没想到这么快。”
姜幼筠心疼地抱住他,感受到他痛苦的轻.颤,和泪水的咸.湿。
大概是怀着身孕的关系,姜幼筠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母性,如何能不去安慰痛哭的美人,心里也止不住地泛起怜惜和爱意。
第二日一大早,章致拙夫妇二人正准备上马车到渡口去,又碰见了京里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一会,忏悔!
第61章 章则淮
章致拙夫妇二人正在府门口准备上马车, 碰巧遇上京城里来人。
原来是章则淮又遣人捎来口信,前脚大兴刚走,没两天沈氏便去了。
章致拙扶着马车, 听了这消息,先于悲伤而来的反而是另一只靴子落地的果真之感。之后才是一阵恍然,他的手紧紧握住车棱, 略微失神。
姜幼筠上前一步,安排了这些杂事,坐上马车后, 握着章致拙的手道:“还要记得给朝廷上折子报丁忧。”
章致拙靠坐在车马板壁上,疲惫地闭着眼, 点了点头。
马不停蹄, 千里行舟, 过了一月余,二人才堪堪到了京城。
天气炎热, 沈氏的棺椁停灵了七日便下了葬,在牛膝村找道士寻了个风水宝地, 等章则淮百年后,也一并合葬于此。
章府挂了长长的白幡,匾额上也系着白色的绸花。章致拙在门前下了车, 猛地便有一股恍然如梦之感。
急匆匆入了府,家里一片肃穆,小径上还有些许黄铜纸未扫净。家中仆役皆穿着黑衣粗布, 头上系着长条的白粗布,低着头,也不说笑,面上都带着悲戚之状。
入了大堂, 章则淮已在扶手椅上坐着了,端了一杯茶一人默默地喝着。见章致拙二人进来,还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
姜幼筠见此,不由得眉头一皱,心有不详之感。章则淮温和地说:“到家了?路上可平安?”
章致拙见他爹还好好的,看着精神也不错,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回道:“在船上行了一月到家,路上一切都好。”
章则淮又看向姜幼筠,之前来的家书中已写了,她已怀上了身孕,说道:“怀孕是件辛苦事,先前你娘怀你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可得好好看顾,女子本就不易了,这身孕还如此耗费元气。”
姜幼筠轻轻点了点头,章致拙也颔首应下,又听见章则淮提了沈氏,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捏紧了拳头又松开,踌躇不语。
章则淮看出了儿子的不安和疑问,笑着说道:“你娘自好几年前身子便不好了,时常吃不下东西,人又消瘦。几月前更是受了好些痛楚,平白喝了那么些苦药,整个人都喝苦了。如今她已去了,也算解脱。”
顿了片刻,章则淮又说道:“你娘去时意识还清醒着,她说她这辈子也没甚遗憾的,幼年失怙,被卖入人家做丫鬟,之后的日子便都好过了。主人家宽宏,到了年岁把她放了良,又与我结了亲,之后生儿育女,平凡一生。”
“你娘说了,琳姐儿嫁于李珏,前些年虽有颠簸,却都熬过了,如今一家人和和美美,也不必忧心。你又考中了状元,在朝里做事,也已成家,儿媳不久前又怀了身孕,不管男女,日后都有个伴,她也放下心来,不必为你们担心。”
章致拙原先还强忍着泪意,如今听到章则淮徐徐道来的这一番话,倒像是沈氏还安生地坐在那儿,和他不疾不缓地说着话,眼泪一下就流下了。
他拿帕子擦干净了泪,又听章则淮笑骂道:“有甚好哭的,你娘毫无牵挂地走,也算是她的幸事,有多少老人家临走前还不得安生的。你娘的葬仪,按照她的心意,也没大办,就快了些,现已在牛膝村下了葬。等过几日,我也得去牛膝村,这儿就留你们俩住着了。”
姜幼筠听出些意味,忙开口说道:“爹,这可不行,您得和我们一块儿在城里住,好些事没了您可不行。”
章则淮一向知道儿媳冰雪聪明,善看人心,如今她这番话还是在挽留他,只不过,他也要做他的决定。
“也没啥要我盯着的,铺子都有大兴他们管着,我整日无所事事,还不如回家陪陪你娘来的好。”章则淮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们呢,就好好过日子,有些事儿别计较太多,有想做的事儿便做。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懂,只能嘱咐你,要秉持本心,为百姓做实事,别去搞那些个虚头八脑的党.争。这辈子好好活,别太束手束脚了,畅快些。”
章致拙觉得有些突然,先前他爹从不说这样的话,如今怎么说起这些。不过转念一想,大概还是他娘的逝世带来的冲击吧。
三人又说了会家常话,章致拙二人还去了沈氏排位前上了三柱香,换上了粗布麻衣,领口带着麻绳,头上系着白布条。
天色渐晚,这第一日的哺食便一家人在一块儿吃了。三人坐于八仙桌前,厨娘上了菜式,俱是清粥小菜,恪守守孝礼仪,不见半点荤腥。
章则淮见了这菜,对厨娘说道:“日后也添几道荤菜,儿媳刚怀了身孕,光吃这些哪能够。”又转头对章致拙二人说道:“便是你娘知道也是高兴的,别拘泥于这规矩,人是活的,表现悲痛也别在饭食上苛待了自个儿。”
姜幼筠十分感动,令她动心的就是这点。章家人里,便是大家长章则淮,都有这样的特质,关注到人的需求,从不傲慢和高高在上,从不惺惺作态、粉饰门面,而是充满了温情和关怀。也没有一般家庭里都有的家长控制欲和权力欲,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是轻松又惬意,也难怪章致拙如此体贴,给人如风般的柔和。
几人自在地吃完了饭,便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章致拙牵着姜幼筠的手,往渌水院走去。天气炎热,吹来的风都是热乎乎的,流金铄石。
“给朝里也已报了丁忧,咱们接下来的三年便在家好好休息,也不必忧心啥朝廷大事了。”章致拙的鬓发被风幽幽向后吹起,轻轻说道。
“是的,等年节的时候,正好孩子也出生了,这几年先缓缓。”姜幼筠应和道。
“可惜,咱们从越州回来太仓促了,许多事也没安排妥当。”章致拙在脑中思量,细细点数还有什么事没想到。
“对了,轩哥儿家的月姐儿是不是已六岁了?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了。”章致拙想起他身世坎坷的小弟子。
姜幼筠心下想着,怕是过得不会很好,毕竟小小的孩子丧了母,父亲又不待见,还娶了继母。
“咱们在孝期不好请人家来做客,可给她寄几本书去,便是女孩儿也要多看书。”姜幼筠说道。
章致拙点了点头,书能给人力量,许多人沉湎于自己的苦痛无法自拔,认为自己所遭受的已经是世界第一等苦痛。多看书,能从中汲取力量,认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回头看,便会觉得自己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根本不算什么。
二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阿绝和青黛已收拾好了房屋,新换了被面,因在孝期,把一应奢侈摆件都撤下了,只摆了些新鲜瓜果醺下屋子。
一路奔波疲累,二人便各自洗漱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章致拙便和姜幼筠一起商量着回牛膝村祭拜沈氏。等到了章则淮住的宁澜院,便见仆役小厮端着脸盆,在门外踌躇。
“怎还在门外,不进去?”章致拙奇怪地问道,以往这个时候,章则淮都已出门去铺子了。
“回少爷的话,老爷今日还未唤我等,不敢擅自闯入,只得在门外等候。”小厮恭敬回话道。
姜幼筠心里咯噔一下,昨晚影影绰绰的猜测成了真,忙拉着章致拙便往屋里头闯。
屋子没上锁,一撞就开了,章致拙冲了进去,就见章则淮高高吊在房梁上,悬空垂下的脚晃晃悠悠。
章致拙恣目欲裂,一下停在原地,不敢往前走。随后跟上的姜幼筠也瞧见了上吊自缢的章则淮,倒吸一口冷气,闭上了眼。
下人小厮们一片混乱,阿绝在外头严厉呵斥,将在场的下人都先遣到屋子里,又点了几个心腹先把老爷放下。
章致拙简直不敢相信他见到的,昨天还和他殷切交谈的人,如今已是面部发黑发青,阴阳两隔。
一番慌乱,章府又办起了丧事,章致拙身上的孝期又重了一层。
章则淮在桌上留下了他手写的遗书,大概意思就是放不下沈氏,觉得独自一人继续在世上活下去也没甚意思,希望孩子们好好过日子,不必为他的离去而伤心。
这段时日,章致拙一直忙着事,不仅要应付借着章父葬仪来套近乎的各路官员,心理上还承担着重负。
等章父下了葬,章致拙已颇为憔悴消瘦,看着硬生生老了好几岁,瞧着已三十好几的样子。
姜幼筠也一同陪着,生生熬着身子,大夫也请了好几回。
章致拙二人索性也不在京城里住着了,收拾了东西回了牛膝村守孝,好好养养身子,也显得清净。
另一边的林家,六岁的林蕴月第一回 收到了礼物,厚厚的一摞书,据她父亲所说,是她阴差阳错,至今还未谋面的师傅给的。
林蕴月小小一只,挺直了脊背在窗边坐着,抿着嘴,翻着书看。家里的继母新怀了身孕,请的大夫把脉说,很可能是她期盼的男孩。
父亲颇为冷漠,万事不上心,每日只顾着上朝做事,家中的事情丝毫不管,继妻怀了身孕也不见多少欣喜。
林蕴月心想着这些年一潭死水般的日子,攥紧了拳头,又想起继母有意无意的刁难苛待,谭嬷嬷暗示的母亲难产时的蹊跷。
她心里好像藏着熊熊的火焰,四处冲撞却难以排解。如今章致拙送来的厚厚一摞书,倒是恰巧解了她的难,让她满心的愤懑情绪有了宣泄途径。一头栽进书里,为她的将来铺下最坚实的地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会不太稳定,还有十几章就完结了,大家可以先养肥,到时候完结再看。
第62章 生产前
第二日一早, 林蕴月来到继母院里请安。
外头天色还未亮透,朦朦胧胧的,远处还闪着几颗小小的星子。
走到屋外头, 徐氏的丫鬟守在门侧,看见姑娘来了,只行了一礼, 站着未动,笑着说道:“夫人还未起,得劳烦姑娘等上片刻了。”
林蕴月木着一张脸, 小声说道:“应该的,母亲多睡会。”
六岁的孩子带着身后的一个小丫鬟, 直挺挺站着, 一直等在门口, 丫鬟们一个个进进出出,目不斜视, 眼风瞧见大小姐站在门口也不敢多话。
一直到天色完全亮堂,温度热起来, 才听见里头丫鬟请姑娘进来。
林蕴月微微动了动站僵了的双腿,才轻轻点了点头,进了屋子。
徐氏怀了身孕, 便嗜睡了些,早上起了,还是微阖着眼, 坐在玫瑰椅上拿手抵着额。
林蕴月在她身前行了礼,请过安,便安静站在下守。徐氏睁开眼,瞥了她一眼, 笑了一声,说道:“在母亲这里,不必太拘束,坐吧。”
得了徐氏的话,林蕴月方才小心翼翼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双手妥帖地摆在膝上,低着头不说话。
“听说,你师傅给你寄了许多书?”徐氏接过丫鬟递来的一盏银耳红枣甜汤,翘着一根小指,慢悠悠拿瓢羹搅了搅。
“依我看,你爹先前教你认字,也没必要。女孩儿嘛,能看得懂账本理家就够了,闲暇时看看话本解解乏,没必要有那精深的学问。”徐氏舀起一瓢,满满喝着。
林蕴月低着头,眼里闪过讥诮,一只手捏着帕子,闷声道:“母亲说的是。”
徐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你的母亲,总归不会害你。”
听到这句话,林蕴月才微微挺起脊背,稍抬了头,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嘴一抿,脸颊上浮现隐隐约约一枚梨涡,说道:“是,您是月的母亲。”
徐氏突然感到一阵厌烦,将青瓷碗往旁边的小几一搁,便挥了挥手,又闭上了眼。
林蕴月也识趣,朝继母又行了一礼后便离去了。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因着当家夫人的严苛管训,丫鬟大气都不敢喘,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
许久,徐氏方才出声:“今儿晌午吃请川菜师傅烧麻辣鱼头,另上一壶酒来。”
身旁的丫鬟有些踌躇,小声说道:“夫人,您怀着孕,不如吃些清淡的。老爷知道可要不高兴了。”
话音还未落,徐氏长袖一挥,便将小几上的那盏甜汤甩落在地。
“噼里啪啦!”丫鬟吓白了脸,术着手呆站在一旁,不知哪里惹怒了夫人。
徐氏脸上显出阴翳,似笑非笑道:“一个还不会说话的,还在我肚子里的孩子倒想着管束我。一个个的......”眼神一厉,刺向站在一旁的丫鬟,说道:“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