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略感诧异,她难道有说什么引人进行深度思索的话题吗?
等等,钢琴?
圣母玛利亚啊,弗朗索瓦该不会是完美主义者,我的一句玩笑话就被他当了真——
他该不会真的在自责没给我准备钢琴吧?
“弗朗索瓦,钢琴是我说笑的!”
“欧罗拉,我以为,你多半会把自己惯用的钢琴带来?”
急切和温吞撞在一起,虽不是异口同声,但实际的效果却比异口同声更为喜剧——两个年轻人微睁的眸子里倒映着彼此,实地演绎着何为“面面相觑”。
“……说笑?”
“不,我是说,提到钢琴是为了和你唱反调,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彼颂的回应教欧罗拉松了口气,这位先生没有误会就好。但他的话,却让她怀念起自家那架和她隔了几百年时光的胡桃木大三角的音色来。
把那架佩卓夫(Petrof)[1]运过来?简直是比穿越还要天方夜谭的事呢。
她走到他身边,颇有些无奈地说:“我惯用的钢琴,大概这辈子都弹不到了……所以,弗朗索瓦,我会重新在买一架……”
回忆着往昔点滴的少女并未发觉,青年的目光轻盈地停落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再一次望向大厅里那块明亮的光斑,心脏当下便漏了一拍,不假思索将两个单词地脱口而出。
“Erard,Pleyel。”
“嗯,你说什么?”
彼颂先生说话太轻了,欧罗拉没听清,只好张着耳朵在凑近一些。
青年扬起嘴角,低下头耐心地抬高些声音重复他的回答。
“我是说‘埃拉尔’和‘普雷耶尔’[2],这是巴黎最好的两家钢琴制作商——如果你要买琴,最好在二者中挑一个。”
惊讶的神光在欧罗拉的眸中摇曳,未婚夫扬扬眉,愉悦的心情顿时更加高昂。
“埃拉尔的声场更适合音乐厅,私人的场合可能普雷耶尔会更胜一筹。不过这两家琴行刚巧在一条街对面,你去选琴的话会很方便……嗯,欧罗拉?”
“弗朗索瓦,你也弹钢琴吗?”
女声兴致勃勃地问道,她甚至捧起面前这位男士的右手,灼灼的目光就这般直白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我怎么可能会弹钢琴?欧罗拉,我可是作家,我只会用笔——绝对不会弹琴!”
青年的声音立马高了一个八度,他快速地抽回手背在身后,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在那只手上,欧罗拉只来得及看到修剪得极好的指甲,以及中指侧边二节处的薄茧。
只因时间太短,无法收集到其他的细节。
“是吗?那你为什么对钢琴这么了解呢?”
虚眯着眼的少女步步紧逼,青年的态度看上去十分可疑。
“我……我只是……嗯,有个钢琴弹得还行的朋友——这些都是他曾经跟我说过的!”
“你看,这些东西才是我真正擅长的——我的作品,我的手稿。”
欧罗拉看着未婚夫略显心虚地后退几步后,一个闪身便晃到餐桌前。他拿起那份牛皮纸袋拍了拍,里面传来的声响证实着他的话——是一沓稿纸。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青年略带夸张的表演打断了。
“啊——亲爱的未婚妻小姐,和你相处的时光太过愉快,我都忘了今天是我该去交稿的日子!”
一个几乎可以媲美闪电的迅捷拥抱环住他,欧罗拉还没回过神来,彼颂先生就已经站在玄关处跟她挥手道别。
“请容我先行告退,去给心急火燎的出版商灭灭火。记得,钢琴除了埃拉尔和普雷耶尔,其他的不用看。”
一脸懵的少女刚举起手,青年得身影就在门前彻底消失了。
她只好对着空气将告别的挥手迟疑着完成。
我……没有怀疑过弗朗索瓦呀?
是不是作家和会不会弹钢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为什么我这位未婚夫先生……背影看上去,更像是落荒而逃呢?
怔愣好一会的欧罗拉慢步挪坐到餐椅上,托着腮仔细思考着这一问题。
会不会是弗朗索瓦本身比较害羞?
提到手稿之后,他不太想我当着他的面阅读他的作品——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
“对,一定是这样!”
少女的右拳击中左掌,发出掷地有声的清响。
*
“去普雷耶尔琴行,快。”
跳上马车的肖邦,将那一袋子手稿放到腿上,右手轻贴着胸口。直到马匹拉动马车掉转方向后,他才感觉心跳恢复正常。
真的是太“刺激”了!
青年深吸一口气,哆嗦着将手放下。
为了不暴露自己,肖邦特意全用了牛皮纸袋装乐谱手稿,将彼颂和在巴黎流浪的钢琴家区别开——往常,他会用专门的谱夹将作品收纳好,再交给出版商。
加上准备好的那几份文件,这个无声的掩盖行为基本没有缺憾。但谁能想到,还没等某人的泄密危及自身,倒是他自己先自乱阵脚了。
哦,钢琴——
我怎么能给一个钢琴家提建议!
肖邦摸索着将放在车厢里的白手套翻出来,试了好几次才把手套带上。手指被柔软的绸缎保护着,波兰人这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他静静闭上眼,双手交握,垂在纸袋上。
应该……圆过去了吧?
要不……最近就别见她?
马蹄声里,肖邦暗自下定决心:先把这堆谱子换成等值的法郎,再让某个精明的商人请他吃顿饭压压惊,最后在回某人的公寓,用他的埃拉尔[3]完成今日的钢琴练习……
在他内心的小鹿还没回到丛林前,他还是先避避风头,只和未婚妻小姐书信来往吧。
……
坐在卡米尔·普雷耶尔(Camille Pleyel)办公室的沙发上,将思维放空的肖邦安静地等着普雷耶尔的掌舵人到来。
他们俩既是合作伙伴,也是私交甚笃的好友——交情至少可以从波兰人流浪至巴黎开始算起。因此,这间办公室,青年早已熟的不能再熟。
这不,仆从已经端上了符合他喜好的茶水。
液体的润泽感让干渴的喉舌复苏,肖邦细细品味着口腔中的回甘,直到这杯茶水见了底。
眉间轻蹙,青年放下茶杯。
卡米尔向来教养极好,从未曾把访客晾一边这么久过。
肖邦仔细在脑中将约好的日期核对过后,确认他没有记错日子。
“咦,弗里德,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卡米尔,看来这些东西你并不着急要?”
听到好友站在门边发问,肖邦头都没偏。
他面无表情地指着桌上的纸袋,大概姗姗来迟的某人早忘了是他自己约人在此会面的吧。
“噢,我亲爱的朋友,你要知道,普雷耶尔夫人惦记你的新作很久了——你难道想看我今晚进不去家门吗?”
“与我何干?”
卡米尔立即从门口飞奔过来,抱住那包纸袋在书桌后坐下,抽开抽屉藏宝似的放好后,泰然自若地将双臂架在桌面上。
“好啦,这下谁都拿不走我的乐谱了。”
“先生,容我提醒您,付了钱,那才是你的。”
“这会谈法郎多煞风景?你不好奇我为何迟到么?”
“不好奇。但我不介意你用法郎向我致歉。”
坐在书桌后的年轻商人一点都不在意好友的说辞,他忽略波兰人的冷淡,兴趣盎然地给他分享方才的见闻:“你知道吗?我刚刚在走廊听见楼下的钢琴声了——你的曲子,我以为是你在下面试新来的几架钢琴。这不,我迟到就是为了让你弹尽兴,谁知道那根本不是你。”
“以为我……在试琴?”
“对,那人的C大调很有几分你的味道……现在想来他还弹了几句弗朗茨的曲子——对呢,你的话,试琴绝不会用他的曲子!”
棕发的青年虚眯起他海一般的眼睛,本想假笑着批判一通好友的行为,但想到卡米尔说到楼下弹琴人的钢琴很像肖邦……
如果巴黎真有这样一个人,他只会相信是她来琴行了。
“你见到弹琴人了吗?”
“没有啊,弗里德,我当时以为是你来着?”
不会,那么巧吧?
青年在心里否认着最像真相的答案,但又被它吊足了胃口。毕竟他才跟未婚妻小姐提过普雷耶尔的钢琴——感谢神的保佑,他今天目的明确,没有被楼下的钢琴勾走……只是,动作这么迅速,那只山雀对钢琴的渴望这么强烈吗?
“卡米尔,你有兴趣和我再去听一听她的钢琴吗?”
“嗯——等等,她?”
肖邦整理着着装,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丝毫不在意正襟危坐的好友秒变目瞪口呆的模样。
*
这里,就是普雷耶尔琴行!
欧罗拉扶着头顶的阔檐帽,抬头确认着头顶的标志:PLEYEL。每一个大写字母的字体都很温润,收笔处都点缀着一两个小圆点,充满着法式的优雅与俏皮。
就是这家店,和后世普雷耶尔的铭牌一模一样。
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里,隐约倒映着对面埃拉尔的招牌。但少女根本没有关注窗面的成像,她所有的心神全被琴行展厅里一架架钢琴吸引了。
它们都是伊甸园里的红苹果!
欧罗拉激动地推开店门,钢琴浅淡的木质味道将她紧密地包裹着,来自灵魂的愉悦感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
少女看着一架架排好队的、各种尺寸的三角钢琴,不由地发出身在天堂的感叹。
这些,都是肖邦御用的钢琴[4]啊!
“小姐,您要看钢琴吗?”
“不,我要带钢琴回家。”
第12章 Etude·Op.12
【链接他和她的夜曲】
“我要带钢琴回家!”
需要用怎样的克制,才能不将胸中的汹涌的情感倾泻在语句里,只化作洋溢着幸福感的轻叹?
欧罗拉不需要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被眼前这些漂亮的、古典的、高雅的木质乐器支配——
要在里面挑一架契合她音乐灵魂的钢琴,带回家,一生不弃。
充满少女气息的梦幻蕾丝女帽被取下,欧罗拉将它收在身前。那位接待她的店员顺势上前一步,细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收好帽子。少女摇摇头回绝,她更习惯自己的东西就在身边。
帽子随手就可以放在钢琴上或琴凳边,麻烦别人大可不必——原本她就觉得这类的女用配件着实累赘,但在佩蒂特的眼神攻势下不得不举手投降,乖乖戴上了它。现在是十九世纪,一位淑女出门一定要带好帽子,否则便是极为失礼的行为——要不是她逃得够快,这位嬷嬷甚至想让她带上小阳伞呢。
店员隐晦地打量了女客一遭,笑着意欲将她引向另一边的立式琴。
“抱歉,我想看的只有演奏琴,”欧罗拉驻步,指向橱窗边的三角钢琴,“不要立式。”
立式钢琴虽然小巧精致,大大节省了三角钢琴需要独占的空间,但两者还是区别甚多。纵使在现代,有很多知名钢琴品牌旗下的立式琴,都打出“让演奏者有弹三角琴的体验”,但它们的声场和手感几乎完全不同。
更有甚者,能弹好一台立式琴,却在三角琴上找不到内心的声音。
钢琴家永远需要最高的标准。
“那……小姐您需要琴师吗?我去帮您请——”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的钢琴,当然要选手和耳朵最喜欢的那个。”
店员眨巴着眼睛,惊讶地看着女客潇洒地走向那台将帽子轻放在琴凳边,坐下打开琴盖,骤然转换了气场。
——那是一瞬间就能将她和众人区别开的,属于真正钢琴家才会有的,绝对自信。
*
肖邦的《C大调练习曲》在普雷耶尔琴行里回荡成一片辉煌。
此刻在大厅里的人,不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在琴声响起时为之侧目。
瞥见新来的客人指向三角钢琴那一幕的琴师,刚迈出的脚停滞在半空中,他将不可思议的目光直愣愣地投向橱窗边——
拿这首曲子试钢琴?还弹得这么磅礴流畅?神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竟能鼓动我去给她试钢琴音色?
琴师先生默默收回那只擦得闪亮的皮鞋,放任自己沉浸在少女的音符里。
这漂亮到可以用神圣形容的音色,太教人享受了……他发誓,他从未想过,窗边这架有着狂野木纹的深棕钢琴,竟可以发出如此迷人的音色。
乐曲结束,琴师还在回味绕梁的余韵,但接下来响起的乐句却叫他头皮发麻——是李斯特的《f小调练习曲》。
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却迅捷的音符在他眼前俯冲下来,闪电般略过他的耳朵,高昂的情绪瞬间就激起他内心的震荡。
这真的是第一句就让他在钢琴前崩溃的f小调练习曲吗?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能这么轻易地演奏出来?
早该知道的,目标明确只要三角钢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用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试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这水晶一样的音色,只是随手一弹,似乎比老板夫人的演奏还要高级——普雷耶尔夫人[1]可是全巴黎最会弹琴的女士了。
琴师的心脏跳动几乎要和节拍器上的行板相当,尤其在琴声戛然而止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