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四手联弹很难?
呃……在巴黎,真正让我有兴趣一起四手联弹的人,似乎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青年唇角的弧线飞扬,尤其看到少女充满着希冀的叹气后,连眉目都染上了愉悦。
他想起那个充满着白雾的清晨,那双盛满露水的琥珀,还有那句“我会报答您的,先生”。
或许答应这份婚约,并不是件令人不快的事。
可能他和她之间的铺垫已经足够,也许她正好撞上了他一生中难得的几次恻隐,又或者她比另外一个“沃德辛斯卡”更能满足他的期待——总之没有损失,反正她也是波兰人——他一向都对自己人有着更多的耐心和善意。
况且,他还想再多听听她的钢琴。
肖邦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依照您的愿望,要让您这一生不留遗憾实在太过容易。”
“嗯,怎么讲?”
“肖邦在巴黎,一节钢琴课收费20法郎——您只要付出一个金路易[5],您就能达成‘此生无憾’了。”
“先生,您想说什么?”
谈话内容的跳跃,令欧罗拉有些跟不上对方的节奏。
他十分耐心,丝毫不介意给她讲解答案。
“小姐,我这刚好有一枚金路易。现在,我把它赠给您。我身上没有婚戒,姑且就用它当订婚礼物吧。”
“如果您确信这就是您的‘此生无憾’,我们就去签字——”
青年站起身,走到少女的面前优雅地鞠礼。
他望向少女那对闪烁着错愕光芒的、波兰琥珀般的眼睛,微笑着将外套口袋里的金币掏出,绅士地递送到她的手心里。
“我带您,去巴黎。”
妈妈,我收回那句话。
婚姻,或许一点都不索然无味——
如果对方,是“她”的话。
第7章 Etude·Op.7
【不是Chopin,是Pichon】
“我带您,去巴黎。”
神啊,我没有听错吧?
我那几乎没眼回顾的糟糕求婚竟然得到回应了,还是肯定答案!
欧罗拉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她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带着轻飘飘的虚浮。
事情如愿解决,一切按照期望的样子发展,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接下来只需安心等着去巴黎的日子,去追寻肖邦的音乐就好。
但她说无法忽略心间的那份在意,好似现在她所经历的都是虚幻。
手心里的金币已被捂热,金属的质感反倒将欧罗拉拽回了现实。
她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人。
和青年相差一个身位,少女只能看到青年的侧脸。比起正脸来,他的侧脸多了几笔刚毅的线条,鼻梁并不平直,但在这折角下,唇被衬托的格外柔和漂亮。
见鬼,我到底在看什么啊!
欧罗拉用力地捏紧握着金币的手,偏过头将青年的面容从视网膜上赶出去,却把他耳畔那缕松软的发丝卷随着步履跳动的画面,记在了脑海里。
金路易,等值一节肖邦的钢琴课啊……
这个人,我又能给予他什么呢?
“到了,小姐。”
温和的男声给出提醒,欧罗拉回神,发现他已经领着她来到音乐室里的聊天小茶几前。
少女下意识地去搜索她打包好的那叠乐谱,原先放置的位置早已没了它们的踪迹。
但愿肖邦的乐谱能得到最好的对待。
再一次暗自祈祷后,欧罗拉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安静地停落在她身上。她即刻抬起头,对等待着的青年赧然一笑。
“您先在这坐下吧。我去取我的那份婚约书,顺便再去找这家主人借点笔墨。请您在此稍等我片刻。”
他绅士地领着她坐下,站在矮茶桌前向她说明去向,得到她的点头示意后才径直离开。
安静重新回归大厅。
欧罗拉总算能好好呼吸了,这样的经历太过于耗费心神。她将金币收进裙子的口袋里,听到轻微的碰撞声后,恍然发现自己似乎遗漏了某样东西。
想起佩蒂特嬷嬷的叮嘱,加上在沃德辛斯基大宅里遭遇的种种,少女轻哼一声,随即决定不把这小小的物品送出去。
——不管它是什么。
再次将婚书摊开,欧罗拉在茶桌上细心地将羊皮纸上的褶痕捋平。
这是一张未曾使用的婚契,除了几段空泛的、被无数美好词汇修饰的贺词句段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当然,写下这份契书的人字很好看,手写的字体弯弯绕绕,但多少将纸张沾上些人情味。
没有署名。
少女这才惊觉:她和那个男人在玫瑰花园里聊天半晌——噢,他都马上要成她未婚夫了,她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啪——
那只能在钢琴上弹出美妙旋律的右手,干脆地落在了额头上。
猛拍自己一记的欧罗拉,扯出一个尴尬而又懊恼的笑来。
走廊里渐渐响起一阵松弛有度的徐步足音。
少女立即坐正身姿,盯着婚契仿若无事发生,静待来人。
嗯,反正那个人要签名字的。
到时候再重新认识一次就好。
*
肖邦刚进门就看到欧罗拉端端正正地坐在右前方。
只缺一对翅膀,她就能同等替换那尊摆在自家壁炉上的天使雕像。
他不禁有些好笑。在他离开这一小会,不知这位小姐又在脑中探讨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反倒把自个儿弄得紧张兮兮。
他走过去,点头示意,选择对面的那把沙发椅坐下。肖邦的动作又轻又自然,完全顾及到给对方适应调整的时间,没有将视线分散出去。
他将墨水架摆在茶桌的正中央,挑出一根插在架子边上小笔筒里的蘸水笔。确认笔尖状况,蘸取好墨水后,将笔递给少女。
“您可以最后再思考一下,我并不介意您此刻反悔,要知道——”
肖邦本想再给对方一次细致考虑的机会,但欧罗拉用行动拒绝了他。
只见少女干脆地接过木质雕花的笔杆,利落地拽过青年面前的那份婚契,毫不犹豫地在两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永远不会后悔!”
现在,轮到欧罗拉递笔给他了。
嗯,还要加上两份只欠他签名的婚契书。
未婚妻——他现在快有资格这么称呼她了——一脸有被冒犯到的表情,真的很像他关于波兰的记忆里,那团在枝头上圆滚滚的云雀。
要不是骨子里礼仪的克制,他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
接过婚书,肖邦先挑出属于欧罗拉的那份,提笔刚签一个字母,便停笔不写了。
习惯使然,要不是反应快,他几乎马上就要连写两个F,然后画上一个大C,一气呵成地签完名字——在这张纸上签上“F.F.Chopin”?他有预感,未婚妻小姐一定会当场崩溃掉。
他笑着微抬视线,不料当场抓住某人伸着脖子想要偷看的行为。
视线相撞,少女心虚地扭过头,去看展示柜上瓷器的漂亮花纹。
肖邦有种预感,这位可爱的小姐,一定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从来都是保守的。但这次,有种好奇诱惑着他去冒险。
笔锋一转,波兰音乐家决定给自己换个身份。
毕竟父亲说了,“碰到感兴趣的人”,就去试一试。
肖邦把契书递给欧罗拉,提笔去签自己那份。
“F……弗……”
“怎么了,小姐,我的签名很难辨认吗?”
他听见她在读自己的名字,断断续续地没有一个完整的音节,笑着问道。
但对方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犹豫片刻后,支吾着给了他回答。
“没有,就是,你签名的习惯……好像肖邦……”
他的心脏咯噔一下,才披上的身份不会就被当场看穿了吧?
“不过,名字并不是。先生,只是那个‘F’,真的太像他的风格了。”
她有些迷离恍惚,甚至提起手指,在空中顺着笔迹勾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
这一切,都落入肖邦的眼里。
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熟练驾驭他的钢琴曲——没有听过他的演奏却能抓住曲目里的灵魂,无法把他和画像上的“Chopin”联系起来[1],却把他签名的风格习惯熟悉到宛若相识已久一般?
他一时想不出。
但揭开答案的过程,一定不会令人失望。
青年踟蹰片刻,在自己的那份婚约书上,签上了他的真名。
等他晾干字迹,收卷好契书后,他看到少女在另一端前倾身体,将她的手递给了他。
“那,重新认识一下,‘未婚夫’先生?”
他笑着轻握住她的指尖,左手将外套口袋里插着的玫瑰花取出来,顺势缀在她的头上。
在花园里,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空荡的黑发髻。
那根发带不太方便在此刻送还,用鲜花替代正好。
“你好,‘未婚妻’小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代表着距离的敬辞被替换,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在指腹弥漫。玫瑰的红色满溢出来,将她白皙的脸浸染成绯色。
指尖像是点着了火焰。她哆嗦着完成握手礼后,迅速抽回手背在身后。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算是……半个钢琴家吧。”
且不论她莫扎特旋律一般可爱的声音,只是这量词的使用,就足以令他再次开怀。
钢琴家,能用半个做修辞吗?
今天,他的唇线有些脱离自身的控制呢。
等等,介绍要带上职业?
肖邦愣在原地。
“弗朗索瓦·彼颂(Francois Pichon)[2],姑且是个……作家[3]。”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写在婚书上的化名。
也给自己披上了,他最不可能穿上的马甲。
第8章 Etude·Op.8
【两份嫁妆】
直到欧罗拉双脚迈进客宿的咖啡店的大门后,身上沉重的枷锁才脱落。
店内,烘焙好的咖啡豆被研磨成细腻的粉质,发散着阵阵令人沉醉的木果香气。她眯眼轻轻嗅了口,略带些苦味的气息在鼻腔里扩散开,瞬间让她耳目清明。
欧罗拉正要上楼,眼角的余光扫过手里的羊皮卷上,停落片刻后就再也移不开。
男女双方将自己的半生交给一支雕花的木质蘸水笔,用一瓶不知产地的黑色墨水,将名字留在了属于对方的羊皮纸上。等墨水干涸,白纸黑字,似乎就是两颗坚定不移的、毫无悔意的心。
令人遗憾的是,这神圣的一刻,无关乎爱情。
但又使人琢磨不透:少女和青年的仪式,不含丝毫胁迫——至少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到毫不勉强的舒心笑容。
或许一切都是意外,却也担得起一句刚好。
于万千种可能中,恰巧赶上最好的选项。
她收回脚,不由地想起签完婚书后那一幕小插曲——
在沃德辛斯基伯爵的宅邸完成的定亲仪式,身为长辈至少要出席结尾。确认婚契成立的时候,欧罗拉正要把婚书递给伯爵核查,不料身边新晋的未婚夫先生要比她快得多。
她看着伯爵连连点头,婚书被卷起系好后还给青年。来自巴黎的绅士侧耳告诉少女,她的那份不用核对,顺带还附赠了一枚和煦的笑。
被咖啡香气包围的欧罗拉,回忆起那对伯爵夫妇毫不反对的表情,加上某个百合花一般的青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甩甩头,不禁好笑自个儿过于敏感了。
婚契书啊……
从未料想过,来到十九世纪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呢。
“欧罗拉,你回来了。”
陷入自我世界的少女正幽幽叹气,听到熟悉的声音偏过头,看到佩蒂特正坐在橱窗的餐桌前,手里的绣崩上飘落着零星几朵丝线绣成的小花。
就像出海的船总会归港一样,她立即快步过去坐下,将所有的感叹和唏嘘都抛之脑后。
“是的,柯塞特嬷嬷,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店主适时地给窗边的客人端上香醇的牛奶咖啡,告知钢琴已经修好,轻易便收获一份来自少女的惊喜感谢。
长者以颔首示意,未曾移开过分毫视线。
杯勺在欧罗拉的指尖轻转,将深棕与暖白搅拌成更加温柔的颜色。佩蒂特看着自家小姐恬淡的笑,脸上的肃穆便柔和了好几分。
霎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
今天让欧罗拉独自前往沃德辛斯基宅邸,是佩蒂特思考良久后作出的决定。
即使这或许违背了她的职责。
自小姐从高烧中醒来,已有些许时日。教导嬷嬷无时无刻不再感激上帝,能让少女重新恢复健康。
就算她丢掉了过去的记忆。
就算她对自己不再如往常亲昵。
失去记忆的欧罗拉很不一样。
她似乎更独立,更自主,也更坚强——尤其当她坐在钢琴前,整个人都会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佩蒂特几乎快分不清究竟哪一个小姐才是真实。
她只知道,现在这个小姐,对她是陌生的。
陌生,就意味着距离感。
以至于佩蒂特最近总被某个念头困扰:她,是不被需要的。
小姐学东西很快。
她能切近欧罗拉生活的地方,忽然越来越少。
年长者照顾了少女整整十八年。
她说不清这种滋味是为什么——但如果这是小姐期望的,她只会祈祷属于“欧罗拉”的人生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