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舒窈总觉得,虽然她这个长公主凶神恶煞,臭名昭著,但她这个贴身侍女仿佛并不真的十分惧怕她似的。
她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啧啧两声,“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金员外家里那点破事,只要留心打听,总能探听到几分,然后这算命先生就加以揣摩,合情合理地把事情讲出来,它就算不应验个十成,总也能对上八.九分。”
然而桃夭却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要是别的算命先生,那有可能,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她向不远处的背影努了努嘴,“他是谁呀?帝京第一神算,顾先生,顾千山,您不会没听说过吧?”
秦舒窈揣度着她的语气,眯了眯眼,“怎么,他很特别吗?”
“那可不是?”桃夭的眼睛顿时亮晶晶,“都说他是九明山青云观无尘道长的关门弟子,在道长仙逝后下山游历,自称是来渡世人,消灾解厄的。不说别的,他算卦真的可准了,百试百灵!”
秦舒窈不由嗤之以鼻。抛开道法一事玄而又玄,即便他有真本事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靠算命混饭吃的,说什么消灾渡世?
桃夭却犹自兴致高涨,神神秘秘凑近前来,“而且,他长得可好看了。”
她刚要笑这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却听前方金员外恼羞成怒:“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打着招牌算卦,却不能替人.消灾避祸,也好意思收钱?”
那算命先生却不慌不忙道:“此言差矣,避祸的法子,我并非没有给你。我当日对你说,一来退了定下的亲事,不要强逼自己的女儿,二来回去以后,行商不可再黑心,米铺不得短斤少两,布庄不得以次充好,你可曾照做?”
四周人群顿时私语声更甚,有胆大的,在人群外围指指戳戳,面露鄙夷,秦舒窈眼看着金员外的脸色,在众人围观中由红转黑。
桃夭凑在她耳边道:“长公主您不知道,这个金员外,是帝京有名的奸商,全靠黑心欺客,才富得流油,偏偏他还权大势大,官商勾结,逼着许多酒楼衣行,只能从他那里进货,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骂他。”
她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让他诚信做生意,比要他的命还难,一看就是把顾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半点都没有照做的了,如今落得这个下场,能怪谁?老话怎么说的,恶人自有天收。”
她说得畅快,话都出了口,才陡然想起身旁这位是什么人,赶紧噤了声,小心偷瞄秦舒窈一眼,脸色讪讪。
秦舒窈心说,没想到竟有和她不相上下的恶人。
但这算命先生也是十足有意思,明知对方不是善茬,今日专为寻衅来的,非但不躲不避,反而字字句句全都戳在对方痛处,就好像唯恐不能激怒对方一样。要不是超脱世外我行我素,就是缺心眼儿无疑。
她这厢刚这样想,就见那金员外眉心一拧,本已黑成锅底的脸色越发阴沉,“算命瞎子装神弄鬼,怎知道不是你蓄意诅咒,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他向身后家丁大手一挥,“给我上!打死了算我的!”
那些家丁原就是抄着棍棒来的,此刻得令,立刻蜂拥而上,吓得围观行人匆忙避走,一时间惊叫声一片。
出奇的是,那算命先生却纹丝不动立于原地,气定神闲,从容自若,仿佛丝毫不惧。
秦舒窈看着他清清瘦瘦的背影就犯嘀咕,难道他师承道门,真有些本事?
还没想完,就见领头的家丁一棍击在他身上,那一袭白衣应声而倒,跌进地上的尘土里,立时被棍棒与拳脚淹没。
“……”
秦舒窈一时无言。她总觉得,这算命先生的身上透着一种古怪,却说不清。
但无论如何,她不想眼前闹出人命官司,何况如今她不是一名寻常过路人,她,大梁朝的长公主,要人往东,谁敢往西?
“去,把人拦下,让那什么金员外来见孤。”她向车夫吩咐,“但是,不必告诉他孤是谁。”
车夫得令,立刻下车传话,公主府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三两下,就将那些家丁尽数制服,周遭百姓望着这一群突然冒出来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噤若寒蝉,不知是什么来头。
金员外站在满地横七竖八的家丁中间,被一群护卫凝视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时,就见车夫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不卑不亢道:“金员外,我家主人有请。”
他一见这场面,也明白是遇见硬茬了,只是养尊处优惯了,一时还落不下面子,臊眉耷眼地被车夫引到车前,见里面坐着的是两名年轻女子,还以为是哪家权贵的小姐,路见不平多管闲事,也并不十分恭敬。
他撇了撇嘴,勉强挤出一丝笑,拱了拱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金某在这里教训江湖骗子,却是把您给惊着了,金某给您赔个不是。”
桃夭柳眉一竖,就要训人,被秦舒窈摆摆手拦下来。
她垂眼看着满脸假笑的金员外,淡淡牵了一下嘴角,“公主府。”
“……”
她眼见得金员外一怔,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连带着脊梁骨也像被抽走了一般,扑通一声软倒在车前,磕绊道:“草民参,参见长公主殿下,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看着慌不择路叩头的人,忽然心里就升起一股愉悦。
“敛财欺客,官商勾结,逼死女儿,如今还有脸面当街闹事,动用私刑殴打他人。”她掰着手指头,一桩桩数过来,末了轻轻一笑,“金员外,你着实是能干。”
她每说一件,金员外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此刻早已冷汗淋漓,一叠声道:“草民知错了,草民该死,求长公主饶命,草民再不敢了。”
“孤不想要你的命。”秦舒窈笑得很和气,“不过,既然你喜欢守着铺子赚黑心钱……桃夭,派人将金员外名下的所有产业都查抄了,想必下回金员外再去算卦,先生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也就再无烦扰了。”
桃夭答应得干脆响亮:“奴婢遵命,回去就让人办。”
金员外匍匐在车前,一身透湿,瘫软在地,脑袋是保住了,但多年积攒的家业一夜烟消云散,让他后半生沦为他最看不起的贫民叫花之流,和杀了他又有多大的区别?
秦舒窈懒得多看他一眼,努了努嘴,立刻有人上前,生拉硬拽将金员外拖走。她看着金员外的家丁茫然四散,周围百姓目露惧色,却又忍不住低声议论,忽然感到十分愉快。
原来当一个有权有势的恶人,是这样的感觉。
这时,却见车夫走到跟前,禀报道:“长公主,那算命先生说,想向您当面谢恩。”
第3章 第 3 章 原来帅哥是血包。
当面谢恩?这算命先生倒还挺懂礼数。
秦舒窈点了点头,“准。”
于是车夫折返回去,向那算命先生交代了几句,她眼见得那人从地上缓慢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转过身来,然后……
秦舒窈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绫。
原来刚才金员外说的“算命瞎子”,并不只是贬低辱骂,更多的是字面意思——这个人,的确是双眼失明的。
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先前看着他的背影时,那种说不明白的异样感来自于哪里。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怔怔地看着他走近车前,举手投足,除了稍慢一些,几乎与常人无异,甚至准确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杂物,半分没有磕绊。
有那么一瞬,她忍不住疑心,他究竟是真的不能视物,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才用白绫缚了双目。
直到他走到近前,停下脚步,面对秦舒窈的方向静默了片刻,又向两侧转了转头,似乎是在辨别方位,秦舒窈才相信,他是真的看不见。
“这便是长公主殿下了。”车夫扯起他的手,向前轻轻一引。
那方白绫下的唇角便微微扬起来,那张连面目都看不清的,素雪一般的脸,陡然被添上了颜色,便如春风乍过,万物回春。
“草民顾千山,参见长公主殿下。”他广袖一揖,云淡风轻,“多谢长公主出手相助。”
救命之恩,就是这样谢?秦舒窈挑了挑眉,他不会不知道,长公主是号什么样的人物,倒是也不怕惹怒了她,再被打死一回。
身旁桃夭眉心一动,却不是要开口训斥,而是挤眉弄眼,试图提醒对方,无奈对面是个看不见的,任她口歪眼斜,也无动于衷。
秦舒窈微微扭头,瞥她一眼,桃夭神色讪讪,不敢再有动作了。
秦舒窈心里就忍不住好笑。
这小丫头,还知道看人下菜碟呢,见了粗鄙的,就毫不客气,见了年轻好看的,就不忍心他受罚,明里暗里提点,也真是见色忘义,原则淡泊。
说实在的,她倒并不以为忤,但她现在坚守着的,是一个嚣张跋扈蛇蝎美人的人设,要是绷了人设,导致从头再来,那就是大大的划不来了。
所以,她只能凉凉地笑了一下,“孤连进宫都耽误了,专程来救你,你就这样谢孤?”
顾千山仰起脸来,大约是依靠声音辨明了方向,虽然脸上蒙着白绫,不知怎么的,秦舒窈却觉得,他仿佛能从那白绫后面看见她一样。
她以为,这清高的算命先生大约不会轻易低头,多半是不卑不亢地回她几句,让她假意发作一通,打发了事,却不料顾千山微微一笑,欣然问:“长公主希望草民如何报答?”
这……
秦舒窈的眼角不由抽动几下,她要是再多心一点,几乎就能听出以身相许的调调了。
但她一定是不会说这个话的,即便要维持人设,也不必把自己搭进去,何况她家后院里,还有五十多个男宠晾在那儿呢。
于是她想了想,轻哼了一声:“你先到马车上来,让孤仔细瞧瞧。”
立刻有下人搬了矮凳来,想要搀扶他登车,顾千山却并没有去扶别人伸过来的手,而是径自上了马车,身子连晃也不晃,甚至比秦舒窈还要稳一些。
秦舒窈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你的眼睛究竟……”
“是盲的。”顾千山从容道。
“是完全看不见,还是?”
“一点也看不见。”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是被人问过太多次,他不紧不慢解释:“我自幼失明,其后师从道家,久而久之,学会了一些练气的功夫,能代替双眼,探察周围的事物,只要行动慢一些便无妨。只是,这门功夫对静物灵验,对人就差一些。”
所以,他行走无碍,但被金员外的家丁一拥而上时,却只能任由别人动手吗?
秦舒窈倒不意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既然别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想再问,一时间两厢便都沉默下来,她笃定了对方确实看不见,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打量。
还别说桃夭见识浅,如今让她仔细一瞧,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算命先生的确长得极是好看。即便是以白绫覆面,遮挡了寻常人面容中最出彩的眉眼,也还是能看出,他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优美,薄唇微微勾起时,便如微风拂过三月早樱。
显然是个生就的俊美胚子,只可惜……
不行,秦舒窈心里猛地一警醒,身为反派,任何同情之心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听说你是帝京第一神算?”她打量着眼前人。
顾千山笑意谦和,“长公主过誉了,草民不敢当,不过是师门庇佑,起卦必灵,出言必应,才得了这样一句谬赞。”
“……”
也是不必骄傲得这么明明白白。
秦舒窈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没有算到,今天会挨这一顿打?”
顾千山倒并没有半分迟疑,笑得依旧平静,“世间许多事,并非算到了就不去做。”
秦舒窈盯着那白绫下的半张脸,皱了皱眉。
她算是明白,她自从见到顾千山之后,这股浑身不是滋味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吧,看似谦逊温和,骨子里却总透着一股傲气,字字句句云淡风轻,却偏偏能把人噎得哑口无言,这种性格,往好听了说是清高出尘,往难听了说,就是活该挨打。
而且,他似乎一点也不怕她。
秦舒窈眯了眯眼。假如她这副皮囊底下,还是货真价实的大梁朝长公主的话,他的脑袋此刻应该已经不在了。
“既然说得这么好听,”她玩味地笑了笑,“那不如给孤算一卦。”
此话一出,她明显感到桃夭瑟缩了一下,连马车内的温度都像是降了下来。
放在以往的长公主身上,这便是要发难的前兆,且不是给个痛快,而是像折磨猎物一样,先玩弄够了,才慢慢绞杀。
但这顾千山不知是真超脱,还是全无察觉,唇边的笑意从未减淡半分,从容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些歉意,“草民方才被砸了摊子,竹签铜钱都已经丢了,我又目不能视,无法相面,那唯一剩下的,只有摸骨之法了。”
“哦?要如何摸骨?”
“还请长公主将手递给草民。”
秦舒窈还未作反应,一旁桃夭已经忍不住怒斥:“大胆!长公主的手岂是你能摸的?还不快告罪退下?”
然而,这小丫头色厉内荏,目光还慌慌张张向秦舒窈脸上瞟,却正好被她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保人,胆子倒也是不小。
有人这样相助,顾千山却毫不领情,像是听不懂话一样,跪在秦舒窈面前,一手向她直直伸来。
秦舒窈瞥了他一眼,在桃夭的屏息注视下,缓缓将手放到他的手里。
顾千山的手指白净修长,有好看的骨节,体温却微凉,覆上她的手时,没来由地激得她心底一跳,从指尖到手臂,都爬上一阵酥痒。
她忽然很想吓一吓这个不知深浅的算命先生,有意冷哼了一声,笑意阴森,“慢慢算,好好算。要是算错了,孤可要你人头落地。”
她眼角余光都能看见,桃夭躲在一旁颤了一颤,眼前的顾千山却像没听见她话里的恐吓之意,只接过她的手,自掌根开始,细细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