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孩子年岁相差不大,据说当年也曾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只是在秦舒窈十二岁那年,宫中设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子弟,饭后闲暇,一群孩子便往御花园里游玩嬉戏。也是不巧,夜里御花园半亮不亮,不知怎么的,竟让她的亲哥哥,太子殿下,从假山上跌了下来,这一摔还十分不巧,当夜就殒命了。
帝后悲痛之余,也无可奈何,只道是一场意外,命该如此,唯独秦舒窈耿耿于怀,对她同胞兄长的死久久难以放下。
她瞧着如今的皇上,就觉得是他觊觎太子之位,设计谋害了长兄,自己偷得了这天下。看见那夜一同游玩的世家子弟,就觉得她亲哥哥的死,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当夜离太子最近的一个,是谢家的公子,她以为嫌疑最大,后来想方设法寻到谢家一个错处,使他们获了罪,满门抄斩。
从前先帝在时,便常劝她,不要执迷于此,只是收效甚微。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她就越发乖张,把整个皇室乃至大梁都当做假想敌,连同她的亲生母后,也被她误会包庇新帝,愧对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秦舒窈对这种与人与己都过不去的行为,着实费解。
那天她继承原身的意志,送舞姬入宫,硬着头皮扮了一回恶人,就觉得十分为难——这背后的逻辑关系,她难以苟同,戏自然难演下去。
而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了。
想必太后再怎么宠溺她,听说她竟要聘一个算命先生当驸马,还是忍无可忍,今日正是要将她召进宫来训斥。
那她就有了与亲人反目的缘由,往后害起人来,就能如鱼得水,心安理得。
她怀揣着这般美好期望,一路走进太后的宁寿宫,沿途宫人见了她,都像见到瘟神一般,纷纷畏惧行礼,退避三舍。
走进正殿,她却愣了一愣,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太后,还有皇后和另一名年轻女子。
好家伙,这是开家庭大会来了?
皇后有孕在身,已经显怀,行动间多有不便,见到她来,还是热情起身招呼:“舒窈,快来这里坐。”
一旁女子匆忙行礼:“见过长公主。”
而她的愣怔被太后误当作了不悦,老人家向她招招手,好声好气:“舒窈,来和你皇嫂还有淑妃一同坐坐,一家人说说话。”
瞧瞧,多美满的一家子,原身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秦舒窈暗自摇头。连累得她也不得不昧着良心,来扮这个恶人,实现毁家灭国的大计,造孽呀。
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她却只能演技精湛,冷哼一声:“不必虚情假意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哪里有我什么事?”
她说着,吊儿郎当向旁边门框上一倚,“说吧,找我什么事。”
“有话坐下慢慢说,这样站着哪里像话?”皇后和和气气冲她笑,“一路过来,路上热不热?坐下喝一杯茶吧。”
说着,就亲自走上前来拉她。
皇后肚子里怀的,是当今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合宫上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唯恐有半点磕碰。眼见得她挺着沉重腰肢,亲自挪动,秦舒窈心里却也过意不去,只能装着不情不愿,跟着她过去坐了。
一旁宫女送上茶来,秦舒窈喝了一口,和她公主府里的品种不同,她也喝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觉得味道不错,今天焦躁了半日,此刻的确有些口渴,恨不能安安静静多喝一会儿。
于是,她也不急着蹿火了,只慢悠悠喝了三杯茶,也不说话。
终于,还是太后小心翼翼开口:“舒窈,哀家听说,你在街市上相中了一位算命先生,还大庭广众下了聘,要他做你的驸马?”
来了,可算是来了。
秦舒窈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拍,双眼一瞪,嗓音立刻拔高:“算命先生怎么了?他在你们眼里是微贱之人,我却偏偏就喜欢他!我秦舒窈长到这么大,唯独只喜欢过这样一个人,不管你们今天说什么,我都非与他成亲不可,要不然,你们就将我逐出宗室,删去玉牒,我不在乎!”
她是唯恐冲突不激烈,喊得酣畅淋漓,可是把周遭众人吓得不轻,淑妃满脸惶惑,想拉她也不敢,只能小声念佛。
皇后对她的性子熟悉了,一边扯她,一边柔声细语:“舒窈,你先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舒窈还想再演,顾忌着她有身孕,到底不敢用力甩开她,做了几下样子,也就鼻孔朝天地坐在原地,不出声了。
这时候,太后才得了讲话的机会,老太太刚过中年,大约是让这女儿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看起来倒分外慈祥。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急性子。”她含笑无奈道,语气却没有半分不悦,“谁说不许你同他成亲了?”
……啊?
秦舒窈一时愣住,目瞪口呆。
太后牵过她的手,在掌心摩挲了几下,疼爱溢于言表,“你呀,从小就是个要强的性子,主意比谁都大,这么多年来,你眼里没有看得上的,哀家和你皇兄也不愿委屈了你。如今倒好,难得你遇见了一个真心喜欢的,哀家如何会阻拦你?”
不是,母后,咱们不是皇家吗?有点威严好吧?
秦舒窈正五雷轰顶,太后那边仍继续道:“不论他是算命先生,或者打鱼的也好,种菜的也罢,只要你喜欢,就都是好的。只是你们的吉日定得仓促,哀家和你皇兄皇嫂商量了,都十分担心办得匆忙,委屈了哀家的宝贝女儿。”
“这样吧,咱们皇家招婿,也没有什么置办嫁妆的说法。”太后慈眉善目,“从珍宝库里挑一百零八件好的,当日给你送过去,也算是咱们尽一尽心意,要你们往后和和美美。”
秦舒窈被她拉着手,在众人微笑簇拥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是,拿了全世界都爱她的剧本吧?
第6章 第 6 章 后院争宠,骑马迎亲。
三日后,公主府。
目之所及皆张灯结彩,大红绸带喜庆非常,下人来来往往,一片忙碌热闹。
秦舒窈一袭红裙,不戴凤冠,也不蒙红盖头,优哉游哉坐在窗下,喝原本预备给新人的甜汤。
直到桃夭进来禀报:“长公主,时辰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出门,正好。”
“好,”她咽下一枚桂圆,放下碗勺站起来,“走,我们去接亲。”
她一路潇洒向外走,下人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若按规矩,驸马尚公主,该是她回宫中居住,一大早梳妆打扮,听太后教诲,由皇后这个做嫂嫂的说些体己话,驸马带着迎亲队伍到了宫门前,先拜见皇上,再觐见太后皇后,才能将她顺顺当当地接走,回到公主府设宴洞房。
但是,在她这里,一切规矩就都没法讲了。
先不说她视皇家如仇敌,要她从宫里出嫁,还不知如何鸡飞狗跳,单说顾千山,他不能视物,也没有让他接亲的道理。
非但如此,她还要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去迎他。
对于她的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只要长公主高兴,不发脾气不垮脸,无论她愿意做什么,都是好的。
于是,秦舒窈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走向等在公主府门外的队伍,只是半路从斜刺里冲出一个人,硬生生将她拦了下来。
“长公主,您究竟将我当做什么?!”
来人是一年轻男子,她还没看清面目,先被他的质问声唬了一跳。
那声音里饱含愤懑怨怼,带着某种声嘶力竭的绝望,令她一时很是无所适从。她自从来到这里,旁人无不畏惧迁就,已经很不习惯被这样问话。
在她的面前,竟有人有这样的胆子?
她还未开口,一旁桃夭已经认出对方,张口斥责:“徐公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样冲撞长公主?”
那徐公子站在秦舒窈面前,也不行礼,只垂首看着她,一双眼睛泛着红,死死盯在她的脸上。
桃夭一个眼色,身后顿时有几名随从上来拉他,他一个青壮男子,也经不住这许多人钳制,却执意不肯离开,两相拉扯间,就跪在了地上,衣冠散乱,其状可怜。
平心而论,他长得倒是相当英俊,一袭衣衫也是绫罗绸缎,气度不凡,若不是此刻情状凄楚,毫无颜面,秦舒窈还以为他是名门公子。
“徐公子,你这是何苦呢?”桃夭苦口婆心劝道,“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也是全府上下高兴的日子,快回去吧,稍后赏赐酒菜都少不了的。”
对方闻言,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目中讥谑更甚,冷笑着看向秦舒窈,“长公主真是好大的恩典。”
他被下人押着,跪在地上,偏头颅倔强地抬着,目光自下而上投向她,像是什么挣扎的困兽。
秦舒窈被那目光刺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你是谁?”
对方的眼神一颤,似乎极震惊,随即又染上某种极晦暗的,她读不分明的神色。
“好啊,长公主竟然问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忽然转为低哑,脸上笑意苍凉,“真的忘了吗?你敢说吗?”
“徐公子!”桃夭惊怒道,连忙指挥那些随从,“徐公子失了神智,还不快将他带回房去,好生看顾着,别扰了长公主大喜的日子。”
随从领命,手上力道立刻加大,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那徐公子竟是用双手死死抠住地面,庭院地面粗糙,他指尖顿时血肉模糊,而他像不知疼痛一样,犹自梗着脖颈。
“长公主,我虽比不得皇家,好歹也是徐氏的子弟,当初是你中意于我,半逼半缠着我父亲松口,让我入你府中。你说你此生不招驸马,我堂堂七尺男儿,就在你府上做无名无分的男宠,至今五年。”他双眼通红,隐含泪光,“而如今,你转眼就聘了一个当街起卦的算命先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秦舒窈一阵愕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那些随从却哪还容他再说,连拉带拽地硬将他拖了起来,任他挣扎嘶喊,也无济于事,转眼间就走远了,绕过几重院墙,就听不见了。
“长公主,大喜的日子,您别一般见识。”桃夭擦擦汗,讨好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误了接驸马的时辰就不好了。”
秦舒窈点点头,“他是什么人?”
桃夭的脸上现出片刻无措。她先前还以为,长公主是厌烦了徐公子,才假作不识,来戳人心肝,没想到,她竟像是真忘了?
“他……他是徐子卿,”她小心看一眼秦舒窈,“您不记得了?您从前召他伺候的时候还挺多的。”
秦舒窈不由眉心一跳。
她倒不担心二人之间真有什么——据她所知,这长公主的原身对男人提不起兴趣,收男宠爱美色,都不过是抱着豢养漂亮玩物的心态,玩弄折辱是不少的,真刀真枪是没有的。
她只是,联想起那徐子卿刚才的怨怼情状,就有些头疼。
瞧他的模样,虽然一介世家公子落到这步田地,对这长公主却并非半分感情没有,这些日子,她还没顾上料理后院的那些男宠,只希望别出大岔子就好。
“孤身边的男人那么多,哪能一个个记得清楚。”她似是不耐地揉了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他们好生看管,衣食行动不要限制他,但不许他惹事,更不许寻短见。”
她想了想,唯恐不够恶人,又补了一句:“孤近日高兴,别来触了霉头。”
桃夭答应了一声,一边随着她往门外走,一边在心里道,众多男宠中,长公主当初颇为偏爱徐公子,或许如今虽然厌弃了,但心里总还是留了一分情面。
长公主,或许也不是全然冷酷无心。
而秦舒窈自顾自踏出大门,就见外面迎亲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地等着,当先两匹高头大马,威风非常。
这副身体的原主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她没费什么力气,就稳稳上了马,一行人向着城南永安坊而去。
这几日来,长公主要聘算命先生为驸马的事,早已像是长了腿一样,传遍了整个帝京,他们一路吹吹打打,街上行人纷纷驻足看热闹。
宫里嫁公主,不算稀奇,但女子不坐花轿,而是抛头露面,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任谁也没有见过。
大约是为喜庆氛围所感,人们连往日对她的惧怕,都仿佛减少了一些,还敢站在街角巷尾,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
秦舒窈这副身体生得好,人高腿长,纤秾合度,穿着成亲的红裙坐在马上,由马夫牵着缓缓向前走,头顶金钗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眉心花钿衬得一张脸明艳动人。
她俯视着人群,不由在心里感慨,原主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为了十多年前一桩旧事意外,搅得别人和自己都鸡犬不宁。
这大喜的日子,要是能不当恶人,开开心心去成亲,这多好呢。
一念及此,她忽然弯起染了胭脂的唇角,不冷不热吩咐:“桃夭,今天是孤的好日子,发点糖给那些小孩,添一添喜气。”
桃夭跟在马下面,闻言一愣,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顾先生虽说是好看吧,当真论起来,长公主也只见过他两面,话也没说几句,如何就能把长公主勾得五迷三道的,竟然破天荒地发起什么糖来。
话虽如此,她答应得也不含糊,身边婢女里有备着糖果的,立刻抛向街边人群。
人群中挤着不少孩子,钻来钻去地凑热闹,一见了糖果,连自家爹娘也拦不住,欢叫着冲出来哄抢,一时间队伍身后,孩童嬉笑欢呼不绝于耳。
众人也只能称奇,道是这女阎王成亲,也有三分笑面孔。
秦舒窈端坐在马上,目不斜视,笑容高傲,高冷人设不倒。
长公主出行,是没有人敢阻道的,队伍安安稳稳,卡着吉时到了顾千山的家门前,自有公主府的人一早就到了他家,替他更衣准备,此刻他已静立在门口,专等着队伍到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秦舒窈的眼皮忽然跳了一跳。
他换上了一身大红喜袍,衣料贵重,绣纹精巧,是皇家才有的手笔,一头墨发用金冠束起,其华贵庄重,与日前见他素净白衣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他的脸上,显然是为了应景,不再是先前见到的白绫,而是着意束了一条红色绸带,衬着他清冷雪白的脸色,没来由的,让人看着心里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