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大夫和他的手下忙不过来,屋子里快没落脚地了,随便倒退两步都可能踩到人。俞鹿只好放弃了逃避的念头,跑了。
痛定思痛,迟早要面对的。她决定先去找嵇允。
穿过回廊时,碰见了萧景丞身边的一个副将,正在往书房方向走去。
这几个月,副将们都已经认识她了。瞧见俞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副将那张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哎,陆陆,都督马上要议事了,你还去哪里?还不快跟我来?”
俞鹿晃了晃手心的纱布:“大人,我的手心划伤了,暂时不能握笔。今天就先不去了,还要赶着去照顾嵇先生呢。”
“哦,哦……”那副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送她跑远了。
包得那么严实,难道伤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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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鹿回到了嵇允目前住着的寝殿时,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就看到了嵇允坐在了窗边,案几上放着一本书,可他的心思明显不在树上,侧头看着窗外,似乎在发呆。
在阳光下,他的侧脸笼着一层浅浅的金光。寒玉般的乌目,也泛着金棕色的虚幻暖意。
俞鹿瞬间就找到了话题的切入口,大步走了过去,理直气壮道:“嵇允,这才第几天,大夫不是要你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吗?你还想不想好啦?”
在她进来时,嵇允的余光显然已经看到了她。却无动于衷。对她这番话也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
明明看不下了,还要装。
“你在生气吗?”俞鹿伸手按住了他的书页,上半身趴在他桌子上,状若关心地说:“你千万别激动,当心伤口裂开。”
嵇允翻不了页,终于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哪只眼看到我激动,看到我生气了?”
俞鹿:“……”
果然已经生气了。她两只眼都看到了好么?
“好好好,你没生气。可你坐着,对伤口的恢复没好处呀。”俞鹿看见了桌子上放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你还没喝药吧,喝完了我扶你去床上躺躺吧。”
嵇允转开了头,冷淡地说:“我伤口裂不裂开,关你什么事。”
“……”这么难哄。
俞鹿两只手掌撑在桌子上,身体更加前探,认真地说:“怎么不关我事了?你要是流了血,受了伤,我会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的。”
刚才独自一人待着时,嵇允从头到尾,回忆了他们相识的过程,不是不知道她有多任性,有三心二意。而且,每每闯了祸后,那张嘴有多会哄人。而且在床上,只要将她弄舒服了,她什么都肯说。什么“喜欢”、“只喜欢你”这样的山盟海誓,她都会随口拈来。
他应该硬起心肠,不要被她那些迷魂汤哄住,好好将今天的事问清楚的。
可是,听了她这番服软的话,嵇允的心,却还是不争气地被触动了,甚至无可救药地,感受到了一丝甜意。
俞鹿瞧他脸色缓和了,就开门见山地说:“你肯定想问都督为什么知道我背后有一颗痣吧?”
“其实吧,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是我之前有一晚去河里沐浴,被散步的他撞见了。我当时立刻就沉到水里了,可他应该还是看见了我的后背。”俞鹿思来想去,觉得萧景丞唯一能看到她那颗痣的机会,就是那个晚上了:“但他也就看到那一点儿了。由始至终都不知道我是女人。他又不是断袖,怎么会对我一个男人有兴趣?”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才发现嵇允的表情怪怪的,皱着眉,有些一言难尽地审视着她。
“你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会用看女人的眼光看我啊。”俞鹿勉强将这件事揭过去了,捧起了药碗,塞到了嵇允的手中:“来,再不喝就凉了。然后去床上躺躺吧。”
嵇允垂眼,看着药汁,慢吞吞地说:“不想喝。”
顿了顿,补充:“除非你喂我。”
秉承着哄人哄到底的原则,俞鹿笑眯眯道:“好好好。”
第二天,本来俞鹿该去萧景丞身边报到了。但嵇允却在她出发时,说自己头疼,要她留下来陪着。更何况,萧景丞也没有来催她回去,俞鹿就装傻,继续以“手心被划伤写不了字”为由,在嵇允这边待着了。
但这个借口没用几天,就扛不住了。萧景丞直接叫了她过去,在书房中,看到她已经愈合的手心,冷哼了一声:“既然伤好了,怎么还不回来?”
俞鹿眼睛左瞄瞄,右看看的,小声说:“都督你也没叫我来呀。”
“我不叫你,你就不来了吗?”萧景丞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口吻有些不痛快:“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那天,他故意当着嵇允的面,说出了陆陆的后背,有颗红痣。那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是凭着一股直觉去做了。后来想想,这和小孩子看到了最喜欢的伙伴有了新朋友,感到了妒忌后,故意在新朋友面前炫耀他们的亲密、进行示威的行为,又有什么区别?
萧景丞扶着额,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竟然理直气壮地做出了这么幼稚的事。
这些天,特意不传召陆陆,也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下。更要理清楚,他为什么会只因为陆陆上树捡风筝的一个侧影,就对一个少年产生了欲望……
但很快,思念和空虚的感觉又卷土而来。而且,萧景丞还发现,如果他不主动开口,那没心没肺的小子,真的不会主动回来。
这算什么?
如同亲手捡回家的流浪猫,在安定后奔向了另一个主人一样。又像是亲手栽了树,果实却被另一个人吃了。
萧景丞越等,就越不甘心,还气闷。
天天跑到别人家去,真不像话。这小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萧家的人,是属于他萧景丞的人?
天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俞鹿的眼睛瞪圆了,叫冤:“我哪有不把都督放进眼里,这不是要照顾嵇先生吗?”
萧景丞的脸色有些阴沉,语气冷淡,且不容置喙地打断了她:“从今天开始,那边不用你过去了。我会另外找人照看他,你就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还有两日,大军就要出发了。”
“这么快?”想到了舒京之中的父母,俞鹿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不安,低声道:“都督,这一次,我们是要去舒京了吧?”
萧景丞看了俞鹿耷拉着的小脑袋一眼,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严厉,就缓了缓,说:“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还算数,等拿下了舒京,我一定会帮你寻人。”
犹豫了一下,他伸出大手,有些生硬地摸了摸俞鹿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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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大军在溧城整顿完毕。紧锣密鼓地准备的两天两夜里,俞鹿忙得分身乏术,自然也无法再与嵇允黏在一起。
这一边的大军,与原乡战场那边的军队,将会同时出发,形成一个夹攻的姿态,往周朝最后的根据地——舒京进发。
这是最后的大战了。对萧景丞与嵇允一方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而周朝朝廷,却已到了道尽途穷的时候。城一破,结局就是死,他们的挣扎,将会空前凶狠,倾出最后的一切来搏一把。
这一次,俞鹿没有再随前军活动了。
萧景丞挂帅出征前线。嵇允伤势初愈,也以军师的身份,上了前线。
他们这一对搭配,对于敌人的震慑力是极强的,还没开战,周朝的士兵那边听说了二人威名,已是两股战战,还没打就怕了。
这场仗从九月开始打,历时两月,在时年十月,金秋之中,舒京城门被攻破,周朝灭亡。
进度条也在那一天,提高到了89%。
成王败寇,是一出在每个朝代的政权更迭时,都会上映的大戏。
风水轮流转,嵇家、萧家两个曾经被皇帝肆意践踏、一文一武的勋贵世家,翻身了。
嵇允的人生可谓是大起大落,从人人倾慕的少年卿相,到全家沦落成了毫无尊严的奴隶,再成了朝廷口中的反贼,如今重新用铁骑敲开了舒京的城门。成为了见风使舵之人都趋之若鹜的新贵。还为蒙冤的嵇丞相,及嵇家全族都洗脱了冤屈。
萧景丞亦然。
在入城后,嵇允就下了死命令,严禁士兵们骚扰百姓,违令者,不管军功如何,都立即斩杀。
这作风就与前朝的俞家天壤之别。让饱受摧残的百姓们,感激涕零,绽放出了对新君的希望。
曾经不可一世的俞家宗室,则彻底成了过街老鼠,命运莫测。
在外城门被攻破时,皇城内部,不甘心坐着当人质的宗室子弟,也终于内讧了,到处都烧起了大火。
讽刺的是,皇帝的头,是被他最后倚仗的近臣所斩下来,想要拿去保命的。
被软禁的宗室子弟们则都趁乱逃出了皇宫,有的匆匆逃出了城,想要横渡大海逃亡。有的跑不及了,被困在了城中,东躲西藏。
乘着大军的步伐,俞鹿也终于回到了阔别了快一年的舒京,心急如焚地开始寻找自己的爹娘。
第67章 第三个黑化男主25
说实话, 刚进入舒京时,看到疮痍满目的大街,和缩在暗处, 麻木恐惧中隐隐带了一丝希冀的百姓, 俞鹿难以相信这会是自己长大的那座富饶繁华的王都出现的风景。
看来,这场战争,不仅是俞家宗室的末日浩劫,也让离他们最近的舒京脚下的百姓们, 深受迫害。
入城后, 皇宫里的火才扑灭不久, 金瓦玉阁被烧得焦黑,一片狼藉,须得打扫一番才能住人。以萧景丞、嵇允为首的将领们,都暂时住在宫外。
嵇家的宅子被封了许久,已经积满了尘和蜘蛛网。在今日, 曾经被流放的嵇家人重新回到了故居,都百感交集。而萧景丞也回到了曾经染满了血的萧家宅邸上香。
大家都在猜测俞家的宗室子弟会有什么下场。一般在朝代更迭后, 为了昭示新君的仁慈,只要与前朝君王干系不大、不会带来威胁的旧朝王公贵族,一般都会被封为闲散的王侯,权势被彻底架空,一直被监视到死。
萧景丞全族都几乎被周朝皇帝所杀,虽说始作俑者永熙帝已经死了。但也不能排除,萧景丞不会以牙还牙, 将同等报复施加在俞家人的身上。
来到舒京三天, 关于如何处置前朝王族, 都没有一道明确的命令。不仅是百姓们在关注, 躲在暗处或已经被软禁了的俞家王族,也在胆战心惊地等着铡刀落下。
俞鹿也着急得很。
别的宗室子弟都陆续出现了,靖王夫妻却仿佛一滴入海的水,下落不明。
不过,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俞鹿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可能会知道她爹娘下落的人——穆函。
前世,正是穆函护送他们一家逃出舒京的。虽然不知道这一世,穆函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过俞鹿有一种直觉——穆函是不会对她的爹娘坐视不理的。
萧景丞来到后,原本的御林军里,愿意归顺的人,已经被重新收编过了。几万个人,分布在不同地方,盲头苍蝇一样地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还很容易打草惊蛇。
于是,俞鹿背着萧景丞,找到了嵇允帮忙,请求他替自己打听穆函的下落。
嵇允其实早已开始暗中寻找俞鹿的父母,不过为了不让她失望,在找到之前,他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虽然不知道俞鹿为什么觉得穆函会知道她爹娘下落,但既然她特意提了,嵇允就在暗地里查了御林军名册,很快就有了结果。
与前世不同,这时候的穆函,人还在舒京里,当着收编后的御林军,压根没有逃跑。
也就是说,靖王夫妻,很可能也在舒京中——想到这一层,俞鹿就激动又忐忑,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一看究竟。
她忍耐到了两日后,穆函休沐的日子。
天色阴沉,呈现出一片鸦青色。萧瑟秋雨,滴滴答答地下着。
穆函面无表情地打着伞,在街上走着。
走过了两条街,他就感觉到了背后有人在尾随。脚步顿了一顿,他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前方的弯。后方的人果然也匆匆跟了上来,当对方一拐过弯,就被早已有所准备的穆函给恶狠狠地抵在了墙上:“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跟着我想做什么?!”
“……你是……穆函吧?”被他扼住的是一个少年,神色并不慌乱,因为被扼住了喉咙,断断续续地说:“你有一个旧识,想见你,她说,她和你,是因为一个摔破了的夜明珠宝碗认识的。”
穆函一呆,手就松了。
……
在一处隐秘的酒馆后厨,在嵇允的陪伴下,焦急等候了许久的俞鹿,终于等来了快一年没见面的穆函。
她立刻就站了起来,紧张地说:“穆函,是我。你……还认得我吗?”
穆函浑身俱震,站在门边,一时半刻,竟不敢上前。
眼前的分明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可那张脸和她的嗓音,都是如此地熟悉。
穆函拿着的伞,落到了地上,颤声道:“您是郡主?!您不是已经在山火里……”
“说来话长,我是遇到了山火,好在,大难不死。”俞鹿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经历,就急问:“穆函,你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穆函的眼眶微微湿润,闻言,立即点头:“郡主请放心,王爷与王妃都平安。皇宫大乱那日,臣将他们带出了皇宫,将他们安置在了郊外。”
这个消息一入耳,俞鹿整个人,都彻底地松弛了下来,双腿一软,坐倒在了椅子上,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嵇允一直用手护着她的背,及时地抱住了她,给她拍着心口,低声道:“你别激动,他们都平安无事。”
穆函忙点头:“是!郡主,您别担心。若您急着见他们,臣今天休沐,可以带您去找。”
……
靖王夫妻没有离开舒京,被穆函藏在了郊外的民宅中,深居简出。
这地方毕竟是王都,所谓郊外,也并不是芳草萋萋、只有山坡和泥路的地方。是有房屋和道路的,比起城中心,屋子要稀疏很多,人也较少。
在那座民宅里,俞鹿终于与爹娘见了面。泪水和笑容,以及他们一家人对穆函的多番感谢,都无须赘述了。除了重逢,俞鹿还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靖王妃有了身孕,肚子很大,手脚也浮肿,似乎快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