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几个人一听,纷纷起身跟着林青槐一道出去相迎。
贺砚声走在林青槐身后,觉察到身上的气息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冷肃,下意识曲起胳膊拐了下温亭澈。
温亭澈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脚步,偏头看他。
贺砚声往他身边挪过去,悄悄压低了嗓音,“你有没有发现,青槐有时不像个小孩儿,反倒特别像长辈?”
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上回母亲和安南侯夫人入宫请愿的事被宣扬开,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没觉得啊。她在我们面前比较放松,你会觉得她是小孩儿。到了不熟的外人面前,她是靖远侯府的大小姐,是青云书院的院长,总不能也小孩儿做派。”温亭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嗓音更低了,“别想了,你争不过。”
贺砚声:“……”
谁知道他争不过,也不用一日提醒他好几遍啊。
一行人走出院子,四位老先生也跟书院的门房过了影壁。
贺砚声一看,认出这四位先生是有名的茂林四杰,双目不可思议睁大。
林青槐好大的本事,竟然能将已隐世的几位先生请出山。
茂林书院是南朝盛极一时的书院,后来南朝覆灭,书院留存。到前朝时名气已大不如前,直到相继考出状元,才又名声大噪。
在出了五位状元郎后,书院的四位老师也就人称茂林四杰的几位大儒,忽然关闭书院隐世。
谁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几位老师好,学生林青槐见过郑老、陈老、周老、单老。”林青槐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学生不知是几位大驾光临,未有亲自出城亲迎,实在罪过。”
她以为邱老给找的只是有些名气的大儒,没想竟然请来了大梁赫赫有名的茂林四杰。
国子监当年花重金请他们出山,他们都给拒了。
“若是让你去接,那我们岂不是很没面子。”郑老捋了把胡子,佯装不悦,“老子赶了半日的路,小娃娃你打算把我们堵在晒日头不成。”
“那到没有,学生是觉着郑老您的胡子还不够仙风道骨,再在晒晒更好。”林青槐放松下来,笑着请他们进去,“雨前龙井太常见,镇国寺出的苦茶如何?”
“不是桃花酿吗?”陈老瞪眼看她,“老头子赶了半日的路,可不是来喝茶的。”
周老和单老也跟着埋怨,要酒不要茶。
贺砚声和温亭澈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林青槐和几位老先生谈笑风生。
洛星澜没见过这几人的画像,不知他们的身份,仅从贺砚声的脸上看出来,这四位的来历不简单。
纪问柳则险些迈不动脚步,脑子里嗡嗡作响。
凡是喜欢诗词歌赋的,没人不知茂林四杰。他们的画像也到处流传,据说有幸见到真人并得到指点,便是天大的造化。
前朝的五位状元郎,皆是他们四人的学生。
如今这五位状元郎虽有入狱之人,但此前皆身处高位。
纪问柳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进了屋子里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是谁写的文章?”郑老拿起桌上的稿子,眼底浮着兴味,“老头子许久不看策论,今日正好瞧瞧。”
纪问柳攥紧了拳头,迟疑上前回话,“回老师,是学生写的。”
能得郑老亲自点评,她今晚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第90章 089 他怎么觉着自己被调戏了?……
林青槐趁着几位老先生点评纪问柳的策论, 叫来冬至吩咐她回侯府取四坛桃花酿过来,转头去取了镇国寺的茶叶,亲自给几位老先生泡茶。
在镇国寺住了十几年, 她和司徒聿喝茶, 还是更习惯喝师父炒制的苦茶,书院这边备有许多。
方丈师父同几位老先生有些交情, 若是寺中事情不多,便会去平山找他们下棋。
她跟踪师父去了几回, 只知他们喜欢方丈师父自己炒制的苦茶, 喜欢喝酒, 其他的不是很了解。关于他们的传说, 她也是从方丈师父口中听来的。
林青槐泡好了新茶过去,仔细给几位老先生倒上。
贺砚声和温亭澈乖乖站在一旁, 样子说不出的拘谨恭敬,看得她忍不住想笑。
几位老先生也是不讲规矩之人,茂林书院在南朝覆灭后渐渐没落, 到世宗皇帝主政大梁时,只有一两个先生在给贫苦百姓的孩子启蒙。
他们四人到了书院后, 为了吸引学生到书院就读, 推出赊账法让学生先读书, 考取了功名后再将读书时欠下的束脩还上。
这在当年可是惊世骇俗之举, 惹来不少酸儒攻击他们坏了规矩, 不该让出不起束脩的贫苦子弟上学。
他们一意孤行, 学生也争气, 不过三年便教出一个状元两个探花,还有数名进士。
那些攻击他们的酸儒,自此闭嘴。
在教出五位状元郎, 三位榜眼,六位探花和几十位进士后,几位先生留下数篇论证贫苦百姓子弟,与官绅、富户、勋贵子弟并无差别,当多开义学广纳良才的策论后,带着家人离开上京隐世。
他们走后,茂林书院被当初看他们不顺眼的鼠辈放火烧了。周围的百姓不想孩子没地方上学,便筹钱修葺,改了名字成为官办义学。
再后来,世宗皇帝看到他们写的策论,下旨命礼部多办义学,并允许官办义学的学生参加考试。
自世宗皇帝驾崩到建宁帝继位,历次春闱中了进士的学生出自义学的虽不多,但也是大功一件。
不知从何时起,考生考试前一日,会恭恭敬敬地给四位老先生的画像上香,求他们保佑自己能上榜,渐渐形成风气。
因而不知他们四位的读书人不多。
林青槐想到自己如今所做之事,隐隐明白了几位老先生的来意,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若是上门请他们,未必请得动。
他们论证了贫苦出身的孩子也能成为国之栋梁,自然也想论证一番,女子是否真的不如男。
不管怎么说,这事于自己于青云书院都是好事一件。
“文章虽稚嫩,但看得出来有抱负有想法。”郑老将稿子递给一旁的陈老,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呵呵地看着纪问柳,“我这缺个门生,女娃娃你可愿意入我门下。”
纪问柳怔了下,激动得当场就要下跪拜师,就听陈老不悦插话,“没你这样的,先看了稿子便抢人,公平起见等我们几个都看完了,再以输赢定。”
“几位老师不用抢,我这书院聪明伶俐的弟子不少。”林青槐眼看着几位老先生就要吵起来,禁不住好笑扬眉,“学生怕你们以后教不过来。”
若是之前家境稍好的人家还在观望,是否送女儿来读书,得知他们四位到了书院,会恨不得花银子买名额。
四位先生教出来的五位状元郎,除去被处置的户部尚书,还有四位分别在工部和吏部任侍郎。三位榜眼,其中一位便是她的前岳父,如今的京兆尹府尹齐大人。
余下二位,一位在西北任知府,一位在漠北军中任都督。六位探花如今都得京外任职,品级也都不低。
上一世,司徒聿登基后便将几位侍郎提到尚书的位置。
这回不用等他登基,过几日认命的诏书便会下来,能用之人会委以重任,无用之人会遣去任闲职。
不说这些,光是女儿师从茂林四杰,将来议亲身价也能提高不少。
“这你便不懂了,收门生是当招牌用的,得挑最好的那个。”陈老回她一句,边喝茶边看纪问柳的稿子。
纪问柳激动得手足无措,看得一旁的温亭澈和贺砚声羡慕不已。
屋里安静下去,陈老等人相继看完纪问柳的稿子,开始唇枪舌战地抢人。
林青槐递了个眼色给洛星澜,悄悄退出去。
洛星澜随后,出了门狐疑看她。
“你去飞鸿居订两桌席面,让人送到隔壁的宅子,再让他们备些冰过去让屋里凉快些。”林青槐拿了块令牌和一把钥匙给他,“你给掌柜的看这个,跟他说,有四位上年纪的贵客,菜式尽量软乎。”
冬至回侯府取酒,她不好让星字护卫出现在书院里,让洛星澜去比较方便。
“好。”洛星澜接过令牌,大步往外走。
林青槐站在门外,听着屋里几个老先生斗嘴,想到还在京兆尹衙门的司徒聿,嘴角不自觉扬起。昔年他去了无数次平山,想请几位老先生下山讲学,老先生见都不愿意见他。
前后去了得有七八回,老先生们就一句话——没兴趣受朝廷差遣。
早知开女子学院能让他们自己下山,她上一世就开了。
老先生们争执了近半个时辰,还没分出胜负,林青槐拎着四坛桃花酿一进去,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过午时了,几位老师进城消耗了不少力气,不如先用饭,有了力气再争?”林青槐把手中的桃花酿放下,笑盈盈开口,“今日的菜是飞鸿居送的。”
“邱老说你就是个机灵鬼,果然不假。”郑老捋了把胡子,巴巴看着桌上的酒,嘴上却说,“在书院喝酒成何体统,我等可是读书人。”
“你是读书人,那我不就成酒鬼了?你可要点脸吧,一把年纪了装什么斯文。”陈老吹胡子瞪眼,“不过他说的也对,这青云书院的学生都是女娃娃,吓着了不好。”
周老和单老点头附和,手也没闲着,趁着郑老和陈老不注意,一人抱了一坛桃花酿。
“不在书院,在隔壁还未开的医学院。”林青槐看着他们犹如孩童一般的举止,哭笑不得,“几位老师还请移步去隔壁,那边有厢房,屋里也放了冰,就等着你们过去。”
他们四人当年便志趣相投,结为至交,如今年迈仍在一块嬉笑怒骂,着实让人羡慕。
“那走吧。”郑老手臂一伸,也抢了一坛桃花酿,笑眯眯站起身。
陈老最后一个拿酒,看了眼林青槐,又看看纪问柳和站在一旁的温亭澈和贺砚声,不疾不徐跟上郑老的步伐,慢悠悠往外走。
这些个年轻的后生都不错,敢想敢做,尤其是让邱老赞不绝口的小姑娘。
她一个小姑娘,能从觉远口中套话,知晓他们爱喝镇国寺的苦茶,定然也知晓他们身在何处。能守着这事不宣扬出去,也不去平山烦他们,只这一点就比许多后生强。
一行人走出书院进了隔壁的宅子,林青槐在前面引路,跟洛星澜碰上头后微笑停下脚步,“这院子比书院大一些,医学院收的学生也会比书院多一些。”
“你这想法确实不错,也亏的你爹有钱还舍不得打死你。”郑老捋着胡子笑,“我们几个老家伙活了六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女子办书院,还开医学院的。”
他们这些年就没管山上发生了什么,一心钻研书画和诗词。若不是邱老带着酒和她作的策论,上平山找他们品评,他们也不知上京出了位奇女子。
酒是好酒,事情也有意思。
他们几个合计一番,想着反正也是闲着,不如下山看看归隐二十年后,大梁变成了何等模样,顺道再作一篇策论。
论证女子除了读女四书,是否适合跟男子一样学策论。
“学生这也是被欺负了才想着开书院的。”林青槐笑了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当日去参加国子监的考试,所有的考生都等着看学生的笑话。”
“你自己能行,其他的女子未必能行,你若是输了呢。”周老来了兴致,想要与她辩一辩,“你若输了,大梁的女子会因你的举动招来更多的非议,你可有想过。”
“想过。青云书院不止教学问,还教她们如何谋生,便是输了也不会很难看。”林青槐扬眉,笼在阴影底下的眼眸泛起灼人的光芒,“学生也不会允许自己输。”
“好一个不允许输!”单老拍着酒坛子大笑,“为你这句话,老头子决定来你这青云书院,再当一回老师。”
温亭澈闻言,只觉胸膛里流淌着一股热血,无意识攥紧了拳头。
林青槐一个女子都不怕背上骂名,他又有何惧。
贺砚声也有些动容,看林青槐的眼神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崇拜和羡慕。也只有靖远侯那样从来不约束孩子的父亲,才教得出她这般不输男儿的女子。
“你现在才决定,是看在酒的份上吧?”陈老笑着揭他的底,“不说废话了,快进去边吃边谈,我可许久没喝到桃花酿了,觉远一年就给一坛,死抠门。”
其他人都笑起来。
依次入席,几位老先生非常随和,说话妙趣横生互相揭底也毫不犹豫。
贺砚声和温亭澈还有洛星澜三个人看酒兴叹,一滴都没捞到。
纪问柳光顾着听几位老师说话,饭都没好好吃,就没想过喝酒。
林青槐是故意不喝,怕几位老先生不够。毕竟把几位老师喝趴下,也不是什么英雄之举。
她的酒量奇好,昔年去平蛮夷,便仗着酒量把对方来打探消息的副将给灌醉,套到不少消息。
送走几位老先生已是未时。
林青槐拉上温亭澈和贺砚声他们,一道去京兆尹衙门,看司徒聿是否忙完。
今日一共有八个县的百姓入京告状,处置起来没那么快,加之还要等都察院的官差去各县抓人,全部结束估计得天黑以后。
“太子今日不在实在可惜。”温亭澈还有些意犹未尽,“我一直以为几位老先生孤傲不群,从未想过他们也是寻常人,可亲又有趣。”
自己看纪问柳的策论,只知不够深,却不知为何如此浅显,听他们评完顿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浅显的原因在于,他们未能处在百姓的位置去思考如何改变,只是站在官员的层面,粗略的以为出了新的政策便可行。
这也是为何他的策论,总是赢不过林青槐的原因。
“他们当年做出让学子赊账读书之举,又怎会是孤傲不群之人。”林青槐失笑,“太子处理政务要紧,日后会见着他们的。”
“这倒是。”温亭澈面上浮起薄红,“是我想的简单了。”
毕竟大梁所有学生参加考试前,都会拜一拜的活神仙,见着真人,说是三生有幸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