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僵着笑脸, 强忍心中的恼怒与厌弃:“陛下别闹了……眼下宫中形势如此危急, 别说出去救人,咱们永顺宫怕是自身难保……”
“护军呢?让他们派兵护驾,朕不信刺客能动得了朕的一根寒毛!”当初方周拼了性命也要救他,皇帝认为这回应该轮到自己,“朕要去救方周!”
方周方周,又是方周!明明已经重生了,明明她才是皇帝的身边人, 为什么他还老是想着那个方周?!
杨眉只觉说不出来的烦躁:“可是方周死了,再救不回来了!”
被凶的小皇帝龙躯一震,饱受极大冲击的他哭得更加不能自理。
其他宫人听不下去了:“泽润宫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 陛下别听她胡说, 太后娘娘与信王殿下有列位先祖庇护, 诸位道长亦有道光庇佑, 定能逢凶化吉, 平安无事的。”
她们也不知平日极有分寸的杨眉怎么今日说话句句那么冲,要知道小皇帝闹起来可不好哄, 她这不摆明是在煽风点火吗?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皇帝给哄进内殿, 还把两只御猫给他塞进怀中, 这才略略安抚了小皇帝难过的心。而她们也不管杨眉是否太后钦点,直接把人拦在外头, 再不给她刺激小皇帝的机会。
直到这时杨眉才稍稍清醒一些,发现方周不见的不安占据心头,一直回到永顺宫不仅没能平复, 反而因为小皇帝的吵闹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那么情绪化,隐隐有种被不顺心的牵制感,令她非常的彷徨与忐忑。
被其他宫人拦开之后,没了小皇帝的大嗓门,杨眉浮躁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缓和,与其勉强自己跟着皇帝背后跑,倒不如等泽润宫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慢慢打算。
杨眉转身离开帝寝,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方周的下落。
早知会被她逃了,当初就不该试图利用宫变的混乱来制造误杀假象,应该早点把她杀了以绝后患。就算事后信王和温浓真要追究,可无凭无据,人不死也死了,又岂能奈何得了她?
她就是谋划得太好,事事想要撇开关系,才会倒霉栽了跟头。
可方周究竟怎么跑的?是侥幸逃脱,还是有人相救?如果是前者,她现在会躲在哪?如果是后者,救她的人又会是谁?
杨眉心事重重,没有发现空无一人的宫廊有两道脚步声重叠在一起,随着她的步伐放缓,后知后觉发现脚步声的参差。就在她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之际,一只掌心快且狠地迎面贴来,盖住了她的嘴巴——
帝寝之内,小皇帝抱着他的御猫哭唧唧。
好在相较于其他宫人的陪伴,两位御猫大人所能起到的作用更加显著。
也可能是注意到小主人的情绪低落,陆虎陆狮难得有耐心,任小主人左拥右抱地撸猫毛。在双重软磨轻哄之下,小皇帝终于哭累了眯着眼睛窝在床上,宫人见他睡熟,这才悄悄掩门守在门外。
小皇帝早前睡过一顿午觉,这时候只是哭困了,没一会儿被人摇醒过来,揉搓眼睛不满说:“做甚么摇朕?”
他睁眼定睛一看:“容欢?”
宫门闭阖,内室光影浮动,落在容欢白皙的脸庞上,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怎么哭了?”
一想起睡前的难过,小皇帝又想哭了:“朕想母后、想小皇叔、还想方周……”
“方周是谁?”容欢眼珠子转了转。
小皇帝手舞足蹈,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给他描述,总结一句:“方周是朕的挚友。”
挚友这个词是小皇帝看书学来的。
容欢掺着脸:“陛下这么喜欢他?”
小皇帝点点头。
“那就去找他呗。”
小皇帝发呆:“怎么找?”
容欢指着自己:“奴才带您去。”
*
这几日左大夫随张院使留在太医府,故而并不知道公明等人受到太后要挟,直到法坛祭祀这天返回泽润宫才发现非但进不了泽润宫,还与公明等人断了联系。
护军暴乱之时,左大夫挤身在混乱的人群当中寻找东鸫观众人的踪迹,好在这群人借住泽润宫的时候摸清小门小路,逃命躲刀分外利索,暂时未见人员伤亡。
大难当头,师兄弟俩还没来得及含泪相拥,左大夫就被一只黑手揪了回来,匆匆拉向了陆涟青的所在:“殿下脸色不对,你快帮他看看!”
方才容从带着太后逃入正殿,他们破开正殿却发现门内没人,恐怕早就抄小道逃出去了。眼见东边浓烟滚涌,陆涟青生怕温浓有事,本欲先回永信宫看看情况,谁知未走两步,竟是眼前一黑差点垮倒下去。
左大夫面色一凝,连忙替他探脉:“殿下何时中的水毒?”
想到容从离开之前那一手,众人心下一沉,纪贤脸色发白:“你们不是有解药吗?快拿出来给殿下服下!”
左大夫哭笑不得:“我哪能随身携带解药啊?咱们得回太医府找张老!”
殿外护军撕杀惨烈,势必要破泽润宫放能出去,可这里非但只有太后准备的护军,还有一拨疑兵混入其中,眼看前门堵死,或可召回被遣出去的半数护影,或可替陆涟青辗出一条生路。
陆涟青眉头深锁:“不许召回。”
永信宫不知情况如何,他得让那些人回去保护温浓。
左大夫给陆涟青喂了个清血丸缓解毒性,陆涟青由纪贤扶到神台前的蒲团坐下:“这是哪种水毒?”
“放心,有解药的那种。”左大夫以为他担心中毒无解,安慰他说。
“是吗……”陆涟青垂眉沉吟,忽见护影持剑警备,众人面色一紧,抬眼眺向左侧的神道柱,一人从那阴影后面缓缓走出。
陆涟青眸色一深:“容从。”
眼见敌多我寡,容从孤身一人,却分毫没有胆怯与退缩:“看来殿下是在等奴才?”
“容从,枉殿下待你不薄,可你不念昔日救命之恩,叛主在前下毒在后,你可曾对得起你的良心?!”你纪贤一向平心静气,难有如此忿然的时候。
容从知他怒其下毒之过,他揖手弯腰,深深叩下一礼:“奴才正是为此而来,诚心向殿下告罪的。”
纪贤一怔,陆涟青扬手拦下他:“那便说说,你有何罪相告?”
“殿下,您曾救奴才于水火之中,是奴才忘恩负义,反加害您。”容从深深一叩,并未立刻直起腰:“您曾托付奴才照看太后,是奴才无能背信,屡次害她受苦受累,开解不了她,亦无法阻止她。”
“太后她……”容从十指攥紧:“一直都很不安。”
“老太师一死,鲁氏一脉风中飘摇。先帝有召,鲁家便将她当作祭品一样献贡。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年纪太轻,却要遭遇百般变故。”
“那些年她过得太苦了,所以当您归京勤王,她才会那么后悔。”
“因她心中有愧,所以才会后悔、不安,害怕您的回来,是对她的报复。”
“您在她心中是个魔障,无论旁人如何劝解都没有用,所以她才会将自己逼入了今时今日这样的死胡同——”容从缓缓抬头,毫不避讳陆涟青审量的目光:“而她也成了奴才心中的魔障。”
“为了让您死得悄无声息,也为了让您的死合情合理,奴才将水毒混入春芳百锦图所用熏染色料,只有让信王自然而然地‘病死了’,才能化解不必要的内乱与干戈,让陛下顺利接掌您手中的一切权利。”
刻意削弱混入春芳百锦图所用熏染色料的毒性,一方面确实是为了不令织造过程中产生女工毒发引来疑心,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毒性强烈会引起宫中太医或民间大夫的注意,随着毒性的延缓制造信王病死而非毒发身亡的假象,最重要的是容从深知信王代政的作用与重要性,至少在小皇帝长大之前,还需要信王震慑朝野内外,他还不能太早死。
也就是说太后母子还不能震慑朝纲,所以需要借信王的威信压一压阵,等到小皇帝长大了,没用的信王也就可以去死了,尔等不可谓不白眼狼了,就连左大夫都看不过眼。
纪贤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春芳百锦图的毒陆涟青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他竟不知这些人如此歹毒!
陆涟青早有所料,听到此时却仍然忍不住怒笑。上辈子就因为自欺欺人,才会忽视太后与容从的异样而没有深究,结果还真把自己给作死了。
“那容欢呢?”他深吸一口气:“容欢又做了什么?”
“容欢发现了,”容从哂然:“想必你已查过他的底细,他是我容家的后人……”
“他发现了水毒的秘密,并且追到织染署查到奴才的头上来了。”容欢意外发现春芳百锦图的熏染色料含有水毒,他知道水毒是容家人秘制的毒|药,所以容欢盯上织染署,也盯上了容从。为了验证毒性,容欢又从凌园私下挑走六名宫女用以试毒,真到这些人相继出现毒发症状,容欢才终于确信春芳百锦图的秘密。
容从抿唇自嘲:“奴才并不希望被卷入这件事,所以才一直瞒着他动手,可他那人总是执拗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偏是不听。”
陆涟青若有所思:“那钟司制和常制香也都是你的人?”
容从眉心一动:“钟司制与常制香都曾是容氏培育出来的药师出身……她们皆为奴才所用,若非常制香的失误引来阿浓,奴才亦不希望损失她这样的人才。”
“只没想到这事反被李监查所察觉,她暗中潜入司簿司调查常制香的宫籍,奴才不得己,只能将她击晕。”容从哂然:“至于钟司制,奴才得知她已失踪多时,既然殿下问到她,想必她已落入您的手中?”
“钟司制行事冲动,但为人不坏,还望殿下放了她。”
陆涟青讽笑:“为人不坏?你可知她给阿浓下了水毒,害她受了多少苦?”
容从眉梢一舒:“就算她不下毒,阿浓也已经中了水毒不是吗?”
陆涟青笑意一收,神色阴鸷:“在钟司制之前给阿浓下毒的人,真的是你?”
容从牵起一抹悲恸的苦笑,然而神情却无比沉静:“对此,奴才深表愧歉。”
陆涟青面冷如冰:“就凭你这句话,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第150章 不爱 “我回来,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永顺宫里传出一声惊呼, 周遭宫人纷纷围到帝寝,以为是小皇帝醒来又在闹脾气,却没想到看见守在门外的宫人东倒西歪的一幕, 而帝寝之内小皇帝连带着两只御猫竟全都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正被容欢背着带离永顺宫的小皇帝神色惴惴, 他拍了又拍容欢的背:“等等、你等等陆虎陆狮。”
眼见小主人被带走了,两只御猫没闲着,竟是尾随他俩跟在背后追着来了。
然而容欢丝毫没有放缓脚步,他甚至没有回头。
见他不理睬自己,小皇帝频频回头往后瞧,陆狮陆虎落人一步,不过并没有跟丢, 他不由又扭头瞅回容欢,容欢的古怪令他莫名有些害怕,可他还是坚定地抱住容欢的脖子, 义无反顾没有反悔, 相信容欢定不会害他。
却不知容欢的目标方向, 正是此刻宫中人人敬而远之的泽润宫。
而躲在泽润宫后殿小楼里的太迟迟等不来容从, 恐惧与不安不断催生各种各样的可怕念头,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容从去哪了?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耳鸣令太后痛苦不堪, 她用力地捂住双手, 希望能够将这些声音全部挤压出去, 可是声音越来越响,仿佛一下子刻进她的脑子里, 迫使她的脑子不断地转、不停在想。
她在想信王对她说的话,想容从对她说的话,可是越是钻牛角尖去想却越是模糊不清, 她想不起来了!太后彷徨抬眼,从地上仓促地爬起来,直觉她得想办法逃走,有谁在追赶她,想要夺走她的一切杀死她——
可当她试图打开那扇被自己反锁的门,却发现门从外面反锁了,这个认知令太后彻底崩溃,她不停扳动门锁,不停地喊:“来人、快来人!放哀家出去!”
“阿从!你骗我,你又骗我!!”
无人的后殿小苑发出撬砸撞门的声音,凄厉的哀嚎声声未绝。
容从似有所感,抬眼眺向殿门外,午时早已过去,不知何时漫天阴云笼罩在泽润宫的上空,眼看一场大雪即将降世。
“你说这场大雪能够救回永信宫的那场大火吧?”
护影虽多,却无人能近容从的身。他手里的水毒宛若飞快传播的瘟疫,一个接一个地放倒保护陆涟青的众多护影。正殿已经不安全,纪贤和左大夫搀扶陆涟青不得不退到法坛之外。
曾经容从为了制造慢性毒的效果压抑毒性,可没有人忘记织染署死伤惨重的七年前,如果水毒能融于水且浮化空中,整个泽润宫的人都活不了。
陆涟青眉心抖动,想到永信宫的那场大火以及安危不明的温浓,面色更加沉郁:“你们非要置阿浓于死地不可?”
“殿下,”容从失笑摇头:“因为您对阿浓的好,成为压垮娘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正是因为阿浓有了孩子,才会令太后挺而走险发动这场宫变——”
当年陆涟青能把皇帝扶上去,现在同样能把皇帝拉下来。太后最怕的就是信王放弃她们母子,阿浓的出现敲响太后心中的警铃,信王对她的好不停地在警示太后所有危险的可能,而那个即将诞生的信王之子,必将成为威胁皇帝的隐患。
太后心怕信王的心偏向阿浓与她的孩子,届时她俩母子就真的完了!
“所以她必须得死。”
陆涟青的脸色比天际的云端还要阴郁:“你们不会如愿以偿的。”
*
温浓被人打横抱起,迅速飞快地带离这片火海。然而她并没有得以逃出生天的喜悦,心里只有说不尽的复杂与忐忑。
一直到周遭的热度不再烫手,并还明显感受到了一丝冷风的寒意,温浓微微瑟缩,却见对方忽而停顿,将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