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绰瞧着连忙将眼神移开的女人,眼睫微沉,目光从她面庞向下移,瞧见她应是屈膝许久,已经开始轻轻颤抖的身子,淡淡开口:“起来吧。”
孟静婉正欲起身,就见裴绰一手拄着下巴,一手屈指‘噔噔’两声敲了敲身前的书案,扬眸看她:“过来。”
孟静婉闻言一愣,她暗暗咬唇,望着如今相隔较远的裴绰,他面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她以为他既愿意派人召她前来,应当是不该含怒的,却是第一面,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孟静婉慢慢站直身子,屈久的膝盖连着小腿都在发酸发麻,她低下眸,慢慢朝裴绰走过去。
她走到书案前,默默站定,微垂的眼眸不经意间与裴绰的目光对上,一涌而上的紧张压迫,霎时教她心跳如鼓。
“听话吗?”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他问。
孟静婉愣愣抬眸,她恍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茫然看着裴绰,想等他再说一遍,却见他忽然从倚在上起身,她本是俯视他,却随着他的起身,变成了仰视,他忽然朝前探身贴近,她尚来不及躲闪,下颚已经被他握在了指尖。
裴绰的气息喷洒在面上,孟静婉只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她屏息似惊似恐的盯着的裴绰,身子紧绷到僵硬。
他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小脸更带近几分,这一次,他的话在她的耳畔清晰无比。
他问她:“听话吗?”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孟静婉是被裴绰牵着鼻子走,她木讷的随着他的话点头。
他见了,低笑一声,松了手,复坐回椅子上。
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对她道:“过来。”
孟静婉不知道裴绰叫她来到底要做什么,但她也明白,有些事即便她无权事先知晓原因但也无法拒绝,不过是走几步路,不过是走到他身边而已。
孟静婉停顿片刻后,依言走过去。
她方走过去,他便朝她脚下丢了个软垫。
裴绰对她说:“一会有人进来,委屈你在这躲躲。”
孟静婉闻言终忍不住眉心轻蹙,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软垫,自二人相识以来,她头一次开口拒绝他:“大人若是不便,臣女可以在外等您。”
裴绰闻言,看着孟静婉的神色带了几分微妙,他笑说:“本官是教你留在这听,等你听过了,本官有话要问你。”他话落,见她神色不动,又补充了句:“事关孟敬国,你若不想听,我便叫人送你出府。”
孟静婉听了,神色不由一动,但面上仍有犹疑。
这间书房这么大,她躲在哪里不行,裴绰偏偏教她躲在这里,无非是想给她难堪。
看来今日刘氏的话,还是又将他得罪了。
屋内,两人正僵持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裴六在外禀报:“大人,您要见的人,带来了。”
裴绰闻言,扬眉看了看孟静婉,似在等她的抉择。
其实他分明是在逼她,他明知道,只要是有关她父亲的事,她不可能一走了之。
孟静婉咬了咬牙,屈膝跪在他座椅旁的软垫上,她跪下来,才知他这张书案的又高又大,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同样的,这张书案亦遮住了她全部的身影。
孟静婉跪在软垫上,目光所及,全变成了裴绰腰间悬挂的玉佩,裴绰的衣袍下摆和裴绰脚上的暗纹锦靴。
孟静婉暗暗咬牙,她知自己屈辱,可比这更屈辱的事,她也不是不曾经受过,忍一忍,她就能得知有关父亲的消息,孰轻孰重,她掂量的清楚。
裴绰低眸瞧在身旁跪下的孟静婉,满意一笑,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唇瓣,又叮嘱:“这里也要听话,”他说完对外面回道:“带进来吧。”
书房的门缓缓打开,孟敬国被裴六从外带了进来,脚上的脚铐尚未被卸下来。
孟静婉跪在书案后,她似乎听见铁制脚镣的碰撞与拖拉声,不由心生疑惑,不知裴绰召来究竟是何人。
裴六将孟敬国带着月洞门前,教他面朝裴绰跪下,接着自己俯身对裴绰一礼后退了下去。
孟敬国跪在月洞门外,望着门内书案前坐着年轻男人,这是他出公差回来后,第一次得以面见新郡守。
“臣孟敬国参见郡守大人。”
裴绰闻言,低眸瞥看躲在身旁的孟静婉,果见她神色一变,她的身子动了动,似乎要从地上起身。
裴绰表面不动声色,对不远处的孟敬国道:“孟大人平身吧。”
孟敬国谢了恩,有些费力了,从地上站起身。
当孟静婉在书案后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时,她有一瞬的不可置信,接着她便冲动的不顾一切的想要起身,想要看看父亲,想要父亲看到自己。
可她身子刚动,下一瞬便有一只沉重的大手压在了她的肩头,那样的用力,捏着她的肩,生疼无比,教她无法起身。
她仰头看去,却见他面上云淡风轻,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眼神,他的表现,自然的仿佛她这个在他身边的人是不存在的,可是他的手,却躲在书案下,强硬的控制的她。
孟静婉的眼睛蓦然就红了。
她经了裴绰的阻止,那一瞬的冲动淡去,她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裴绰的阻止是对的,她若是方才突然站起来,与父亲四目相对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孟静婉想不到,父亲该会有多么的意外,该会有多么的不解,他一定想不到他的女儿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出现书案下面。
孟静婉眼泪不止的往外掉,她害怕自己哭出声音,怕被外面的父亲听到,他们父女俩,如今各自狼狈,相见不如不见,她抬手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教自己发出声音来。
裴绰握在孟静婉肩上的手,能明显感觉到她身子的剧烈抽搐,他低眸瞥了一眼,见她哭得狼狈,眉心微蹙,暗下捏着她肩膀的手缓缓放松开。
明面上,裴绰问孟敬国:“你可知本官今日是如何召你出来的?”
孟敬国听了立即明白裴绰话下之意,回答道:“大人放心,今日相见,臣会守口如瓶。”
裴绰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要召你前来。”
“臣想…大人是对岭南贪墨这一大案起了疑心。”
“不错,”裴绰肯定点头,继续道:“教本官最最不解的便是你,无权无势的县录事,是如何能让你敛财颇丰的?”
孟敬国闻言再次跪下,他郑重的对着裴绰,诚恳说道:“郡守大人,臣孟敬国以孟家列祖列宗起誓,若有贪图朝廷的百姓的一分钱,臣一家老小,必遭天谴。”
裴绰听完,不由又瞥看了一眼身旁已泣如雨下的孟静婉,接着对孟敬国说道:“本官一向不信毒誓,若是老天真能惩恶扶善,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孟大人,若想本官信你,是要拿出证据给我看的。”
“那郡守大人想要臣拿什么证据?”
“有人向本官举报说你携款逃跑,本官派下面人的抓你无果,之后不久,你主动归家,继而被抓……但本官又听人说,你是被外派出公差,并非是携款逃跑,回来之后就莫名其妙的被抓了,是被人陷害的。”
“现在本官这有两种说法,你说要本官信那种好?”
“大人,臣是去郡内下属的几个偏僻县乡,去调查百姓的栽种情况,这两年岭南接连降灾,百姓们很不好过,郡上是有扶持贫农的指令的,臣此番前去就是去核实报上来的名额,可有弄虚作假。”
裴绰闻言微微点头:“那是谁派你去的?”
孟敬国闻言一顿,半晌他低声回道:“无人派臣去…官署里的人都嫌这差事,又累又无油水,还会得罪下面的乡绅,便无人愿意理会,就按报上来的名单下发补助,可是昨年,竟有十余个百姓在年里活活饿死…臣无法坐视不理,今年就多管闲事,自愿去了……”
裴绰听着孟敬国这一番说辞,不予评价,他翻了翻案上岭南的经年账本,又问:“去年,你曾以赈灾的名义从官府中提了二十两白银,但是前不久竟查实,当年赈灾并未用上这笔银子,可是那二十两银子却在你手里不翼而飞了。”
孟敬国听了连忙摇头解释:“事实并非如此,去年刘大人命臣去提这笔银子发往难区赈灾,可是后来朝廷的拨款下来了,臣便又将这笔银子还回来了,且刘大人也是知情的。”
“可是为何在本官这,刘大人说他不知情?”裴绰反问。
孟敬国闻言一时不甚相信:“刘…刘大人怎会不知情……”
裴绰见孟敬国的反应,接着从账本中抽出一张官府票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孟敬国在何年何月提了多少银子,并且签了字按了手印。
裴绰将票据亮给孟敬国看后,继续略带遗憾的说道:“但是本官翻遍所有的档案,都没有找到孟大人将银两还回来的票据,你可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有签一个归还的票据。”
孟敬国听了点头:“臣签过的,当日正逢臣休沐,刘大人说府衙内催着要理账,便代臣送了票据。”
裴绰闻言却笑:“看来孟大人很相信刘大人啊。”
孟敬国听了裴绰此言,不由心头微沉,他与刘大人同僚数载,且当年发妻重病,多亏了刘大人伸出援手,才能让他的爱妻多续了几年的命。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孟敬国一向对刘沛达是君子不疑的。
即便如今经了裴绰的提点,孟敬国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怀疑刘大人…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别的错,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别的差池。
“孟大人还有什么话说吗?”
孟敬国闻言沉默一阵,摇了摇头,经过此番与裴绰的一辩,他现下确实无话可说 。
裴绰见了,也不耽误时间,直接对外道:“带下去吧。”
一直守在门外的裴六应声进来,将孟敬国从地上扶起,带他出去。
书房内又响起了脚镣的碰撞与拖拉声,似乎比来时更为沉重。
裴绰转头注视身下的孟静婉,明显的见到她身子一动,似乎欲起身的动作,但最后还是被她自己生生克制住了。
裴绰看着格外狼狈的人,似无怜悯,只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轮到你了。”
第121章 番外十二:杂念
孟静婉擦干眼泪, 她走回到书案前,面对裴绰,神色不移的看着他。
裴绰方才一低眸, 就能看到孟静婉泪流满面的模样, 她似乎一直在哭, 从始至终, 裴绰也无法确定刚刚自己与孟敬国的谈话,她可有听进去几分。
裴绰见孟静婉将眼泪擦干净, 隔着一张书案, 立在他的面前, 似乎多了几分倔强, 裴绰不以为意, 只问:“本官方才说的话, 可都好好听了?”
孟静婉闻声点头。
她方才被迫躲在书案后, 虽伤心难过,却并非只在一味的哭泣,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却可以控制自己的耳朵去认真听。
她自然明白,裴绰今日将她叫过来,并非只为了单单羞辱她这一番,他是对案件心生了怀疑,才给她机会来知晓案件线索。
在此之前,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对父亲的信任,她深信家父的人品,更有家中这些年来清贫的生活为佐证,所以她坚定的认为父亲是被冤枉的。但是朝堂中的诸事繁杂,她并不了解事件的全部过程, 更不了解,父亲是如何一步一步落入圈套,被人陷害的。
但是今日,裴绰给了她机会,她清楚的知道父亲是因何事入狱,有些证据是来指证父亲有罪,又有哪些证据可以证明父亲是无罪的,还有便是究竟有哪些人,是与父亲的案件息息相关的。
裴绰见孟静婉点头,便当她是真的有好好听,反正机会他已经给过她了,能不能抓得住,只看她自己。
“那我问你,那天晚上你是如何知道我亲自在府衙值夜的。”
孟静婉闻言,先是沉默了片刻,裴绰的问题,是她如何知道他的身处,而非知不知道他的身处,看来在裴绰心里,他已经认定了,她是有预谋的。
她的确不是误打误撞遇见裴绰,但想当面与他解释冤屈和对他下-药迷惑从而要挟,这两件事是千差万别的。
她很怕自己承认了事先知情,从而引来裴绰更深的怀疑,他本就不信她。
但片刻的沉默过后,孟静婉还是选择如实回答,她承认了自己的确事先打听了他的所在,知道那晚可以在府衙见到他,才冒雨前来。
若她不能坦诚,又与那些在背后陷害的小人,本质上有何差别呢。
裴绰听到孟静婉承认,瞧她的目色似乎稍有缓和。
他现在是一定不会相信那晚孟静婉冒雨来府衙,事先并不知晓他在那,就算忽略那晚,此后她的种种行为,也足以证明,她就是朝着他来的,有求于他。
他替她感到庆幸,没有蠢到在这件事上对他说谎,没有让他对她的厌恶更深几分。
至于下-药一事到底是不是她所为,她既然否认,那他便暂时不算在她头上,一切待他都查清楚,他就知道她究竟是真清白还是假无辜。
“所以…你是通过谁打听到的?”裴绰继续问。那晚他留在府衙值夜也算是临时决定的,他自白日里就一直在看案卷,没料到岭南的案卷会又臭又长,一直到散值时他都没看完。
他随着衙内的几名官员一道离开,回府用过晚膳,沐浴更衣,想想还是将剩余的案卷都看完才更妥当些,便命裴六备了马,他独自策马回到府衙,那时衙内就只剩几个按班制看门的小衙役。
他当夜留宿府衙的事,本不该有很多人知晓的,偏偏孟静婉就在那晚,好巧不巧的打听到了他的所在。
孟静婉听着裴绰的问,想起了他方才与父亲的对话中,反复出现的人名。
她的声音忽有几分干涩,答道:“刘大人…刘沛达。”
这些年与家中交好的,只有刘伯父,父亲入狱后,她能想到的可以求助的人,也只有刘伯父,她听刘家人说,刘伯父为了帮她找机会能面见裴绰,也是辗转了不少人脉,破费了很多人情。
裴绰听到孟静婉的回答前,其实心中已经猜测的十有**。
听孟敬国方才的意思,与孟家交好的也就只有刘家,孟家有难,孟静婉能所求的人,自然也就只有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