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他在酒楼碰见郑姒之后,被扒光衣服丢在宿柳巷的大街上,从此声名尽毁。
——比如他原本将那灰黑香囊给了郑姒,最后却落入了柳嫣之手,被她拿来诓骗她。
以往每当周泽润说那些的时候,柳嫣总是忧心忡忡的说,他受了太大打击,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成日说一些怪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因儿子的言论确实荒谬,她听了柳嫣的话之后,也为自己儿子的状态感到担忧,总是叹一口气,柔声劝他不要胡思乱想,从没将那话当真过。
若是没有这两条阴差阳错捡来的帕子,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当真。
看到真相的一角之后,薛氏坠入了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恨意从她的心底漫生出来,将她的整颗心占据。
这时候,郑雪怜察觉到她的异常,善解人意的替她分忧。
薛氏将一切都倾诉给了她,郑雪怜听过之后,轻声说:“她将表哥害成这副模样,合该偿命。”
“姨母,我会帮你的。”
她主动趟进这趟浑水中,成了薛氏的主心骨,替她将事情一点一点查明了,又替她雇了凶,让他们蛰伏在暗处,找机会对郑姒下手。
薛氏很感激她。
郑雪怜听了,目光柔柔的说一些正义凛然的话,仿佛她真的是一个看不过去的好心人。
但其实,她不过是想用她当刀罢了。
在她让人将自己的画卷藏入摘星阁中,想要冒充郑姒,取而代之的时候,她就想要她的命。
因为她不死,她就无法天衣无缝的成为她。
可是像她这样冰清玉洁的人物,哪里舍得脏了自己的手,让自己暴露于风险中,为之后埋下无数的隐患?
可以说,正当她有些犯愁的时候,薛氏就将她自己送到了郑雪怜跟前。
她自然乐得帮她,无比周到细致的帮她。
那天,她又去找容珩,带他一起去治眼睛,原本已经将行程计划的妥妥当当了,结果他却被郑姒蛮不讲理的霸占着,不许他跟她出去。
郑雪怜原本是期待着他面上显出厌恶的神色的。
可是他没有。
他对她那么的、那么的纵容,让郑雪怜妒忌的红了眼。
当天她无功而返后去找了薛氏。
她心中清楚等到贺大将军抵达之后,等到裕王将郑姒带走之后,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她的所有筹谋都会落空。
所以她撺掇薛氏,让她冒险差人深夜入室,劫出郑姒。
她听了。
然而巧合的是,那天晚上,郑姒自己从安全的屋檐下跑出来了,独自走在深夜的原野中,将自己送到了歹人的手边。
郑姒与薛氏你来我往的周旋,推断出整件事情的原委的时候,郑雪怜是隐形的。
那日直到最后,她才察觉到薛氏的背后有别的推手,但是却没来得及套出是谁。
察觉到郑雪怜的野心进而怀疑到她,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那天,郑姒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薛氏,语气淡淡的问她:“你真的觉得你的儿子是无辜的吗?”
薛氏情绪激动的低吼:“他有什么错?”
郑姒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说:“他想毁了我啊。”
扯了一下唇,含着嘲弄之意笑道:“难不成只有等他真的毁了我之后,我才有资格反抗?”
薛氏的胸膛上上下下的起伏,喘不上来气似的说:“他不过是喜欢你而已,你何至于这么害他!让他残了腿,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郑姒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说:“他那样的喜欢,谁敢消受啊。”
“还有,他自己摔残了腿,你也要怪到我头上?”郑姒说,“我对他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把他扔在大街上而已。他自己作恶遭报应,怎么把罪名全扣在我头上?”
薛氏说她心思歹毒,将他扔在那花柳之地故意坏他名声。
郑姒说:“可他那日原本就是想轻薄我,可见他本就是个浪荡子,为了避免他之后倒打一耙,我自然要先撕了他道貌岸然的皮。”
薛氏说她将那他的香囊给了一个风尘女子,是故意想让那女子来害他,她城府深的可怕。
郑姒笑了,说:“他强塞给我的香囊,我不想要,还不能扔了?”
“至于那个柳嫣,他先前不是挺喜欢的吗。人家一直对他甜言蜜语的,哪里害过他。”
她一条条列郑姒的罪名,郑姒一条条的驳回去,最后,薛氏目光茫然,不说话了。
郑姒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我罪名累累,合该去死,来减轻你杀人的负罪感。”
“可是现在,你也知道了,你一根筋的认定的那些事实,根本就不是事情的真相。”郑姒盯着她道,“你若杀我,我也冤屈。”
“你报不了仇,只会让手上多一条罪孽而已。”她谆谆善诱。
“善恶终有报,到时候恶果还是你最亲最近的人尝。”
“夫人若是真的为他好,不如多行善积德,也劝他向善。这样的话,他自然有诸神庇佑,能免于之后的灾厄。”
郑姒一声一声,安抚她,诱导她,劝她放下手中的刀。
她是个易受他人影响的人,渐渐的被郑姒说动了,目光中透出挣扎和动摇。
郑姒盯着她,说:“你其实也很害怕对不对?杀人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你不是没有良知的人,负罪感会折磨你一辈子。”
她眸中渐渐显露出慌乱和恐惧来,郑姒笑了一下,又道:“别勉强了,你手里的刀不沉吗?”
她听了这话之后,忽然觉得觉得手上的刀确实沉的很,沉的她握不动。
那刀落在地上,砸出沉闷的一声响。
郑姒用碎瓦片割断了缚手的麻绳,在后背上摸了一下手心里的冷汗,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她紧绷的脊背刚刚放松一点,就忽然闻到一股煤油的气味。
屋子里的气温迅速的攀升。
紧接着,她看到升起的火光。
第58章 【58】【三更】
肺中火辣辣的,连呼吸都带着刀割似的疼。
郑姒眼前发黑,不受控制的晕倒在地的时候,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了一声响动,紧接着是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
大片大片的东西砸下来。
不知道有没有砸在她身上。
因为那一刻,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之后,似乎是睡了很漫长的一觉。
她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大片辽阔的天空。
她躺在一个架子车上,被一头驴子拉着慢悠悠的往前走,驴子上坐着她高薪聘请的老师父无虔道人,不过郑姒想起他时,脑中浮现的两个字总是吴钱。
身下是厚厚的稻草,搔的人身上有点痒,郑姒有些费力的坐起身,扑腾扑腾的拍了拍自己衣袖上沾的黄草。
她扭头看着他,有些热泪盈眶,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的很,发不出声来。
骑驴的道人听到动静,知道她醒过来了。他没有回头,看着前路悠悠的开口,道:“你看,我还是停不下来。”
上苍不让他停下。
郑姒听后沉默了许久。
她蜷起双膝坐在那里仰头看天,心道,确实是这样。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跳出框外了,可是其实一直以来仍在框中。
吴钱又道:“其实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郑姒偏了偏头,眉目间有些不解,她想开口说话,却喝进一口凉风,嘶哑的咳了几声。
这时候,有一个干净的水囊递到了她手边。
郑姒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顺着他印着云纹的衣袖一路往上,瞧见他整齐的衣领和微动的喉结,紧接着,看到半张灰色的狐狸面具,和半张清俊的脸。
他的眸子,一只是灰色,一只是浅棕色。
郑姒看过去之后,他对上她的目光,好像有点紧张似的,刚一触,就轻轻地错开了视线。
她没有打量太久,片刻后便收敛了目光,接过那个水囊颔首表达了谢意,而后打开瓶塞抿了一口水润嗓子。
吴钱回眸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问郑姒:“你知道他是谁吗?”
郑姒谨慎的瞟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中透出茫然。
他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微微侧头道:“我叫清和。”
郑姒听到这个名字,眼眸微睁,想起了这么个人物。
原本是乐陶公主手下的人,因为在弄凤楼的大火中毁了脸,被她给了点银钱打发走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真是奇怪。
郑姒满心疑惑的督了他一眼,又举起水囊抿了一口水。
吴钱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吗?”
郑姒瞟了他一眼,心道,我刚刚才醒过来,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
好在那个清和很识趣,知道她心中疑惑,便主动解释道:“我在山野中遇到这位道人,向他问自己的前路的时候,他说自己要先去做一件事,问我要不要跟来。”
“我便跟来了。”
郑姒仍然有点不解,她想,若师父说的那件事是救我的话,如今这件事已经办完,他要问前程应该已经问过了,怎么还一直跟着?
清和也知道自己那样说有些荒谬,便道:“我本也打算往西北去,见道人也走此路,便索性与你们一路同行了。”
郑姒恍然,冲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吴钱听了这话,却又回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什么话藏着没说似的,吊起郑姒心头的狐疑。
之后,在一个雨夜过后的清晨,清和出去找果子的时候,吴钱和她说了当日的未尽之言。
他说,清和本不该活着。
他该死在弄凤楼大火的那一天。
然而因为她,他的命运发生了偏折,在本该终结的时候,稍稍拐了一下弯,又伸向未知的前路。
他失去了旧身份,又不知道该去往何方,满心彷徨,所以才想请云游道人为他指点迷津。
而在随吴钱救出火场中的郑姒之后,他便不再问了。
因为他不需要在问了。
吴钱告诉她,这个与尘世缘尽的人,如今只与她一人有因果。
郑姒摸了摸鼻子,督他一眼,问:“难不成我还要对他负责?”
吴钱淡笑道:“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郑姒点了点头,暗道,也就是说,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该干嘛干嘛。
她放宽了心,侧头看山洞外的雨后秋景,问:“第几日了?”
吴钱拨弄了一下火堆,说:“第三日。”
郑姒垂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山中藏了十余日,而后才开始行路。到达沭州的那一天,距离他们离开翡州,已经有半月余了。
那时,裕王已经随贺大将军离开豫州数日了。
不过百姓们还是对当日的盛景很感兴趣,口耳相传,添油加醋,将当日的场景描述的天上有地下无,好似他不是要回京,而是要升仙。
除了他之外,近日还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小将军被人津津乐道,便是贺大将军的儿子,贺骁。
据说他有一个天仙似的未婚妻,他对她情根深种。可是她却被那群穷凶极恶的山匪抢入寨中折磨死了,这让贺小将军伤心欲绝,怒不可遏,带着兵士杀红了眼,让黑风寨那小山头,几乎变成了一座血山。
为祸翡州已久的匪乱一夜之间被涤净。
贺骁冲冠一怒,威风凛凛,一战成名。
郑姒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呛得她咳了半晌。
邻桌那些谈论八卦轶事的人兴致勃勃,在那里唏嘘感叹贺小将军与他那倾国倾城的未婚妻是如何两小无猜过家家,如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何情比金坚至死不渝,是一对多么羡煞旁人的恩爱眷侣。
然而老天却容不下他们,非要叫那女子饱受折磨,让她在还没有等到自己的大英雄来救她的时候便含恨香消玉殒了。
贺小将军虽用仇人的血祭了她,用自己的刀为她报了仇,可是今后长路漫漫,他一身寂寥,再没有一个她相伴。
郑姒在一旁坐着,都快听哭了。
她喝了一杯茶压了压惊,还没从这个故事中回过神来,邻桌的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们说,裕王孤寂落魄,独守裕陵的时候,曾在林中邂逅过一个女子,她神秘玄妙,来历成谜,美的像山精妖魅。
后来,在豫州祸疫爆发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的离开,走遍山野,尝了无数种药草,终于找到治疗天花的良方,将它献给了裕王。
可是她却因此变得虚弱,成日缠绵床榻,被裕王珍重的藏在屋中,不许任何人打扰。
所以谁都没有见过那个神秘的女子。
裕王借着她给的药方,用了一些雷霆手段解决了豫州的瘟疫,就此彻底翻身,从一个落魄的守陵人,变成了下凡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谪仙人。
他受万民赞誉,脸上却鲜少有笑容。
因为他救了数万人,却救不活她。
他决定,不管她是生是死,都要将她带回京城,若她活着,就给她无限的荣宠和风光,若她死了,就让她睡在冰棺之中,永远陪伴他。
他的愿望如此微小,可是老天却还是不肯成全他。
那女子看出他的想法,不愿意看他执着于自己这残破躯壳和苟延残喘的性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
裕王疯了一样找她,最后,却只找到一捧随风而散的白沙。
那个女子自焚于一个破旧木屋中,将自己从皮到骨,烧了个干净。
只留下一颗红色的宝石,闪烁着热烈的、像血一样鲜红的颜色。
他跪在地上,捧着她那至纯至善之身所化之石,眸中流出两行血泪来。
第59章 【59】
璃州城外,雪白的梨花被春风轻柔的拂过,纤弱的娇蕊瑟瑟的抖动。
清和站在梨花之下,眉目沉静的盯了她许久,最后目光微微挪到一边,问:“今晚琉璃街有花灯节,悬灯结彩,火树银花,是璃州一年一度的盛景,你要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