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死了,那他也得玩完。是以高茂一直很紧张他的小命。
好在后来,郑姒有可能还存活于世的证据被翻出来,给他注了一□□气。
他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眸中终于有了点光亮,只不过是那种含着隐怒的火光。
即使迟钝如高茂,也从中看出一件事——郑姒怕是要倒霉了。
算算日子,如今她应该已经到京城有些日子了。不知道她在那里过的怎么样。
他鲜少见殿下那么生气。若那怒火是朝他的,那他估计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可是对象换成郑姒之后,他又不确定了。
他觉得,她稍稍落两滴泪,殿下说不定就不忍心了。
啧,真是很不公平。
高茂想着这些事,又侧眸看了一眼那道渐行渐远的黑影。
应该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吧。
这样想着,他收回目光,眼睛又看向另一边的院中觥筹交错,推杯交盏的热闹景象。
今日是淮南王的父亲祁老爷子的寿辰,来贺寿献礼的人络绎不绝,乌泱泱的齐聚一堂。
他对这种热闹没什么兴趣,也对酒肉没什么感觉,瞧了两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他的黑眸缓缓移动,眸色沉沉的盯住那个越来越小的小黑点。片刻后豁然站起身,朝那处掠去。
……
不远处传来渺渺的琴音。
郑姒听到一阵风拉起袍子的响动,脖子微僵的侧头,余光瞥见看到身后的屋檐上一道红色的身影像大鸟一样朝前掠来。
她深吸一口气,脚步匆匆而拐入了前面的小道,提起裙子飞奔起来,钻入前方的竹林中。
黑纱被风吹的高高扬起,凉风涌进肺里,她没命的跑了一会儿,片刻后,看到竹林中凉亭里正抚琴的白衣公子。
那人戴着半张灰狐面具,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抬眸看到被风扬起的黑纱下她的眉眼身形,眸子忽然一凉。
“你……”流水般柔和的琴音发出“铮”的一声响,震耳欲聋的,像他的心跳声一样。
郑姒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抵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素手撩着黑纱,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
清和会意,看了她一眼,而后目光微移,落在一旁的竹屋上。
郑姒冲他点了点头,钻进去轻轻地掩上了门,后背抵在门上大口大口的呼吸,好一会儿才从那种缺氧的感觉中缓过来。
门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片刻后,那熟悉的琴音又轻柔的响起来,流水一般抚过人的心头,让郑姒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她脚步轻轻的上前了几步,坐在桌前的木椅上,看了看上面摆的陶壶陶杯,喉头动了一下,没敢倒水。
她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一直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异动,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暗想,她戴着幂篱,将自己的眉眼遮了个严实,高茂就算警觉,估计也不能百分百确认她的身份,方才追来应该就是想瞧一瞧她的真面目。
而现在这么长时间没动静,看来是他追丢之后放弃了。
他此行应该是随人一起来给祁老爷子贺寿的,看他方才在屋顶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样子,估计在宴会上与人交际攀谈的使者另有其人。
他在容珩身边的时候一直是隐在暗处的,此次随行应该也是作为一颗藏在暗处的棋子,应该是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
所以,他很可能追到竹林中,看到屋前有人之后便退下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安全了。
她方才好像听到有人说……容珩也来了。
若他从高茂口中知道,有一个肖似郑姒的女子在淮南王府中出没,在他想追上前查看时消失在了竹林里,她还能这么容易躲掉吗?
郑姒捏紧了自己的手指,越想越心惊。
这时候,竹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发出一声不算大的响动。不过惴惴不安的郑姒还是被吓到了,小脸白了一霎,偏头透过黑纱去看,看到一个白衣公子推门而入。
是清和。
郑姒松了一口气。
“不用害怕,没有人追来。”清和在对首坐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郑姒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会儿,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头却有些阻塞,声音有些哑涩不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他握紧垂在身侧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期待问:“你……为何会来淮南王府?”
郑姒摘下自己的幂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与他说了。
清和垂眸一笑,点了点头。
郑姒饮完一杯茶后,垂眸看着空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清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必须要走?”
“嗯。”郑姒应了一声,说,“今天就走。”
“你盘缠够吗?”他道。
郑姒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手边确实没什么银钱,原本来淮南王府就是想小赚一笔,却没想到那个淮南王的小妾那副德行,看着就不想会重金酬谢她的样子。郑姒不愿意伺候她,自顾自的走了,赚钱一事自然就打了水漂了。
她原本是不想动用德顺钱庄里的银钱的,不过从当下这个情况来看,继续留在璃州的风险更大。
实在不行……她就去钱庄支一些银两出来,只要出了城,东南西北天高海阔的,他想找也不容易。
“没关系,我……”有办法。
一句话还没说完,清和就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了她手边。
“拿去用。”他说。
那一刻,郑姒心头真的有点感动。
她垂下眸,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若我还不上怎么办?”郑姒说。
清和笑了一下,说:“那你就永远欠我的。”
郑姒清了清嗓子,问:“要立字据吗?”
他的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眸中透出悲伤,唇角却柔和的扬起。
“要。”他说。
郑姒点点头,给他铺纸研墨,看着他用毛笔尖沾了墨,在白纸上流畅的写下一串隽秀的行书,而后递笔给她。
她接过残有人掌中余温的笔杆,在右下角的留白处勾出自己的名字,捏起纸张抖了抖,风干之后瓷白的手指染了烂红的印泥,摁在那白纸黑字上,成了契。
清和垂眸看了一会儿,将那纸契书仔细的折好,收入胸口前的斜襟中。
“我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和吴钱打招呼。”郑姒最后说,“若过些日子他回来了,你替我和他说一声。”
“好。”清和应了下来,顿了一下,又道,“保重。”
郑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默默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说:“你们这王府……门在哪里?”
他愣了一下,垂眸笑起来。
郑姒很无奈,看着他笑。
最后他把她送出了府,分别前,他笑着道:“日后可别找不到……回来璃州的路了。”
郑姒瞪他一眼,触到他的目光后,又垂下眸。
“不会的。”她说。
……
郑姒在初春的时候离开璃州,一路漂泊流离,走走停停,鲜少在同一个地方长久的驻足。
这一路上,她吃过不少苦头,遇到过许多难处,也有那么一两次,险些丢掉性命。
不过好在,她都挺下来了。
这一路的经历并没有让她蒙上暗淡的风尘,也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风霜的痕迹。她走的越来越从容,眸中的怯弱和犹豫渐渐褪去,透出的眸光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柔和。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京城发生过不少事,郑姒在酒楼茶馆道听途闻,也在非官即富的家族中偶得过一些秘辛,零零总总,也知道了不少事。
比如素来忠厚老实的大皇子因意欲谋反被贬为庶人,比如皇帝越来越耽于声色犬马,不事朝政,又比如三皇子容珩和五皇子容景之间的暗潮越来越汹涌。
除去这些以外,她还听到过一些在民间流传甚广的、宫闱之间和王府深院中的逸事。
大抵都是皇帝对贵妃如何娇宠,裕王对他藏在院中的心上人如何重视之类的种种。
不过在几乎清一色的艳羡之语中,她也听到过一两次不太一样的声音。
那是在她走进某家宗室的内院里,为心神不宁噩梦缠身的老夫人作法祈福、驱邪逐鬼的时候偶然听说的,说她早些时候去裕王府拜访的时候,曾碰巧撞见过那个传闻中的女子。
她很瘦,看起来弱不禁风,目露祈求的看着她,似乎要对她说什么,但是还没来及开口,晚到一步的裕王就瞧见了她,对身边的下人说了些外面风冷,送她回去之类的话。
老夫人说,裕王出现的那一瞬间她的眸光暗淡了下来,布满了绝望。
在被人带走的时候,风吹起一点她的裙角,她隐约看到她脚踝上的镣铐,和一些斑驳的伤痕。
第64章 【64】【一更】
这一幕后来成了她噩梦中的一个场景。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见过许多比那一幕要血腥的多恐怖的多的场面,却将那个场景记的尤其深,每每深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最后,她感叹,蒙昧的世人传唱的那些佳话,听上去令人艳羡。故事中那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总让人嫉妒的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其实,私底下的污浊裂痕都被表面的光鲜掩盖住了,她身在其中,吞下苦果,有口难言。
她和自己那痴迷于裕王的小孙女讲道理,说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不是真的,裕王并不爱她。
可是那小女童偏不信,瘪着嘴认为祖母在骗她,眸中噙了委屈巴巴的泪。
她无奈,便将问题抛给了站在一边的郑姒。
彼时郑姒头戴白色幂篱,素纱飘摇,周身仿佛萦着一缕仙气,被那五岁的小女童坚定的认为她是天上下来的仙子姐姐。
她很相信她说的话,带着哭腔奶里奶气地问,祖母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时已经是个□□湖的郑姒没能答上来。
她在想,若此时在裕王府的人是她,那她会怎么样呢?
大抵和那个女子一样吧,被拘在府中不得自由,在他的掌心中活着。若不经意间和某个男子搭了话被他撞见,或是偷偷溜出府透透气被他发现不在府中,大抵都会面临一场浩劫。
她身上的镣铐和伤痕,或许就是她不乖的惩戒。
郑姒知道,他做的出来那些事。
曾经他还在她屋檐下的时候,就曾因嫉妒狠狠地咬过她的肩头,仿佛恨不得将她生吃了那样狠,以至于直到现在她白皙的肩头都还残着几点淡色红痕。
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和失去之后,他会变本加厉,疯的更厉害吧。
所以在她看来,那个女子落到那种境地,并不奇怪。
若这样恐怖的控制和占有可以称之为爱的话,那裕王应该确实是爱她的。
只不过这爱不会让人快乐,只能将人缠绞至窒息,让人的精神一点一点的垮塌,是种让人避之不及的东西。
郑姒清楚这一点。
可她胸中却依然浮起久久不散的怅然,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过好在,那情绪很淡很淡,淡的不足一声叹息。
这年冬日,郑姒到了北方的筠州。
一场大雪纷扬而下,无边的雪色一眼望不到头,十分凌冽美丽。
她裹着厚厚的斗篷,看着窗外鹅毛般的落雪,鼻端呼出白气。
看了一会儿,她抬手关紧了窗,搓着通红冰凉的手指缩在榻上,暗想来年的冬天一定要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度过。
她捧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小口小口的啜,打算暖热了身子之后钻进棉被里好好地睡一觉,没有事的话就不起床。
外面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片刻之后,那声音停在了郑姒的门前,随后木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郑姒又啜了一口茶,才不情不愿的将缩着的身体打开,裹紧斗篷走到门前,微微拉开一条缝朝外看去。
外面是一个穿着蓝衣的中年男子,身宽体胖,看上去一团和气。
“是沈姑娘吗?”他问。
郑姒应了,稍稍把门拉开一点,凛冽的寒风立马涌进来,冻的她一哆嗦。
“这么冷的天,您登门拜访所为何事啊?”她问。
“自然是有要紧的大事。”他道,“前几日给城北宋家驱了病鬼的可是您?”
“实不相瞒,自打入冬以来,我家夫人忽然病倒,缠绵病榻,药石罔顾,如今一场大雪下来,天寒地冻的,眼看就要撑不过去,这才在这大冷天的匆忙来寻您救命了。”
“你家夫人是何人?”郑姒问。
“正是靖康伯之妻,容夫人。”他恭谨答道。
“容夫人?”郑姒稍稍动了动眉头,问:“你们府上可有一位从南方来的女郎?”
他目露异色,言语中含着惊奇,答道:“的确有一位,是去年深秋被老爷接回来的。”
他叹了一口气,悄声说:“听说那女郎命格不好,克亲克友,在翡州的时候便克死了双亲,如今来到我们这,夫人又病成这个样子,依我看,难保不是她克的。”
郑姒听了这话,不动声色的扬了扬眉梢,神色淡淡的笑道:“既然你们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何必再来寻我呢?”
他闻言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那女郎是老爷的故去的胞妹留下的孤女,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他对自己的外甥女十分维护,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一桩。”
“不过如今夫人病成这样,老爷也心急如焚,若能证明此事真的与那个不祥的女郎有关,或许……”
他话还未尽,郑姒便听明白了,她道:“除了我,你们还请别人了吗?”
“这……”他有些犹豫,在郑姒那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目光下挨了片刻,垂头承认了,“是,为保万无一失,还请了一位颇擅此道的老道。”
郑姒靠在门框上,问:“若你们夫人病好了,酬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