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姒看了郑姝一眼,说:“一件事是,冬狩前夜不要赴陈韫的约。”
“另一件事是……”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道,“转告容珩,别去追那头白鹿。”
她知道这些都是既定的剧情,或许无法更改。但是她还是想试一试。
实在不能,就不能吧,左右她也没什么损失。
郑姝目光中透出疑惑,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郑姒开口了。
“别问为什么。”郑姒看着她,微微偏头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郑姝盯了她半晌,心头有无数的疑问,却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只点点头,道:“好。”
之后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再说话,最后郑姒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到一旁推开窗,看着外面静悄悄的雪地,轻声说了一句:“雪停了。”
郑姝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听到她说:“我走了。”
“去哪里?”她问。
“不知道。”郑姒说。
“那我怎么联络你。”她又问。
郑姒便说:“你不用联络我。”
“这样对你我都好。”
“那……你还会再来筠州吗?”她说。
郑姒点点头,“会的。”
……
郑姒其实并没有立刻走。
大雪封了路,四处都是一片无垠的雪地,路难行的很,她若是硬要走,极有可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弹尽粮绝,冻饿而亡。
不过她做了个样子。她在车马行里找到一个要雇马车去附近村落的女子,不动声色的将她引到隐蔽的地方,热情的给她算了算运势,而后送了她一顶能辟邪转运的黑色幂篱和转运符,并祝她一路顺风。
那女子戴上幂篱走出去,雇了一辆马车向城外去了。而郑姒等了小半个时辰,而后戴上面纱随着人流若无其事的走出了车马行。
她随便找一家客栈住了几日,一直没怎么出门。待到路上的积雪化的差不多了,才又去车马行雇了车马,从南城门出城,一路往南去。
她行了近十日的路,最后停留在临近京城的沧州。
这处要比筠州暖和一些,也比那里热闹许多,郑姒睡了一晚养了养精神,第二日在日头高升的时候醒来,慢吞吞的收拾了一下,便去集市里逛着玩了。
正午时分,她找了一家食肆吃这里特有的美食。
她没有选僻静的雅间,而是坐在了大堂里,在嘈嘈杂杂的人声中慢悠悠的品尝自己的佳肴。
平时独处的时间多了,她便喜欢在热闹的地方逛一逛,感受一下人间的烟火气。
而且,她四处游历,坐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大堂中的时候,总能听到四面八方的、各种各样的消息,特别有意思。
今日,她的邻桌便在讨论前两日的那场冬狩。
他们将那热闹激烈的场面讲的绘声绘色,让郑姒听着,仿佛也身临其境的感受到猎场中的紧张刺激和高声呼喝。
最后,有一人问:“听说裕王殿下跌落山崖,不知而今找到没有。”
郑姒要去夹肉的筷子一顿,眸子稍稍暗了几分。
他还是掉下去了啊。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这也没办法。
筷尖若无其事的往前,夹住了那片热腾腾的鲜辣肉片。
这时候,另一人惊讶的反问:“你不知道吗?”
“如今裕王殿下身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
郑姒瞳孔一缩。
第66章 【66】【三更】
筷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咕噜噜的滚了好远。
郑姒没有去捡。
接连不断的议论声纷乱的入耳,她有些恍惚的坐在那里。
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杂乱无章的响起。
“胸口中了一箭,不知有没有伤到要害。”
“听说前日晚上才找到,找到时,他已经冻得像冰雕一样了,半分活气也没了。”
“不知道他是死于那箭下还是死于酷寒,若中间那一刻便断绝生息,兴许还能减轻一些痛苦。”
“一个人在寒冷彻骨的深渊中等死,多难捱啊……”
寒风拍开窗子,呼啸着灌入大堂之中。
郑姒的脸颊被冷风刮过,浮起尖锐的刺痛。
她抬手摸了摸,摸到一片冰冷无比的凉意。
眨了眨有些不适的眼睛,她怔怔的盯着桌上一点一点凉下去的肉片,抬手去摸桌上的筷子。
他是男主角啊,怎么可能会死。
郑姒这么想着,嘴角勉强扯出一抹难看的微笑,若无其事的准备继续吃饭。
可是一摸,却摸到一片空。
有些凝滞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她垂下眼,后知后觉的发现桌面上没有筷子。
躬身去找,在桌脚旁发现了那双筷子。
“珍惜这一口吧。即使是裕王那样尊贵的人物,死前也连一口热汤都求而不得呢。”
筷子脏了。垂眸盯着地面的郑姒想。
这家店的肉太肥腻,汤也太浓稠,她不太喜欢,看着满桌的菜肴,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站起身,连面纱也懒得带了,像一缕游魂一样轻飘飘的向店外走去。
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了一堵人墙。
郑姒停了一会儿,见他们不让,便大度的自己转了方向,想要绕过去。
可是她一动,那人墙也跟着动,又被挡了两次之后,郑姒慢吞吞的抬起头。
挡在身前的是两个汉子,一个面脸横肉,一个獐头鼠目,此刻脸上皆带着微醺的潮红,眼睛中冒出淫光,冲着她邪笑。
下流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旁人稍一看便能明白此刻他们脑子里是什么肮脏的念头。
一旁的看客都忍不住担忧起这位女郎。
当地的人都认识这两人,他们是这块地界臭名昭著的地痞流氓,强抢□□,霸占民女,辣手摧花,无恶不作。
早些时候也不是没有百姓状告他们,但是他们和沧州知府沾亲带故,沆瀣一气,背地里为知府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是知府使唤的非常顺手的两条狗,所以他们二人牵出来的冤情,每次不了了之。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渐渐地,也就没人再做无用功了。
沧州人都知道这两人是惹不起的。今日这种事情,他们早已见惯了,能为这不幸的女郎叹息一声,已经算富有同情心了,不自量力想要拔刀相助的,那是一人也没有。
大家都当做无事发生,唯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外乡人,紧紧盯着那一幕,皱起了秀气的眉。
那女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客们都这么想。
然而站在人们目光中央的郑姒,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二人片刻,反应有些缓慢的淡淡的开口问:“干什么?”
那两人面上的邪笑一凝。
难不成这女郎是个傻的?
他们有些狐疑的看她一眼,注意力立刻被她那身段和脸蛋吸引了。
傻也没关系,说不定一会儿狎弄起来,三言两语就能骗的她乖乖配合,还能品尝到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他们满脑子淫念,越想越渴,身上的热流悉数向下而去,只觉得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陪哥哥们去玩一玩,怎么样啊。”那个獐头鼠目的人涎着脸说着,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郑姒有些木然的黑眸暗沉沉的,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身后,冷不丁的开口道:“你知道你背上趴着多少女人吗?”
她看不见鬼,不过她能看出这人身上聚着很重的阴气和怨气。
因为想吓唬人,所以故意说得恐怖了一点。
那人面色一悚,随后有些凶恶的沉下脸。
“死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他方才因她那一句话僵在原地的手又向她抓过去。
郑姒后退一步,轻巧的躲过了。眉间闪过不耐,她微微启唇,轻声念响一串听上去有些不祥的咒诀。
她所学之术,能驱鬼也能役鬼,能削弱鬼力,也能增强。平日里她所用的咒符,都是最表浅的、无伤大雅的那一小部分,对施术者没什么影响。而更深一层的,与能力相关,也会因术法不同有不同程度的反噬。
郑姒念出的这个咒诀并不是什么不可碰的禁术,总的来看,它依然很普通,只不过素来爱护自己又惜命的她往常从未用过。
周围并没有什么异象,也没有什么怪声。唯一表现怪异的便是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只见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扭曲痛苦,双手捂上了自己的脖子,仿佛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不堪重负的弯下腰去。
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面色青紫,变成了地上蜷曲的一团。
“看,没骗你吧。”郑姒道。
然而他此刻估计已经听不到旁人说的话了。
大堂内寂静如死。
然而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却像感觉不到害怕似的,怒目而视,一双蒲扇一样的大手闪电一样向她抓过来,嘴中怒喝道:“你干什么了!”
郑姒闻声侧头,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大手,瞳孔微缩,心中知道自己躲闪不及。
眉目微沉,她站在哪里没动手探入袖中,指尖摸到一个茧壳。
夏秋之时,她因为深受蛇的困扰,特地走过一趟苗巫聚集的滇州,得了一些避蛇的药草,学了些御蛇的小道,还从那里带出了不少稀罕的蛊虫毒物,一直都被她好好地收着,鲜少用过。
她的指尖捏住那粒圆茧,心念刚一动,就忽然看到眼前银光一闪,那人的蹄子僵了一瞬,然后倏然落地。
鲜红的血液喷出来,溅了她半脸,郑姒有些嫌恶的抬手擦了擦。
一旁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黑衣女子,身形高挑,眉目凌厉,泛着银光的长剑一甩,甩掉了那上面的脏污鲜血。
满堂看客目瞪口呆,有那些胆小的或是胃口浅的,都顾不得吃饭了,苍白着脸或绿着脸匆匆离开了场。
“你没事吧。”黑衣女子侧头问郑姒。
郑姒摇了摇头,抬眸瞧见她身后,瞳孔一缩,急声道:“小心。”
她动作很快的伸手去拉她,却还是迟了一点,那个眉目阴鸷的大汉一掌劈在了她的肩头。
黑衣女子闷哼一声,长剑在手中花一样翻转,她顺着力道身形一矮,手腕一甩,锋利的剑尖便轻飘飘的划开了他的喉头。
他不可置信的嗬嗬了两声,山一样的身躯倒下了。
满堂哗然,桌椅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尖叫声中夹杂着一两声快意的呼喝。
郑姒抬手扶住了那黑衣女子的胳膊,看向她的肩头,眉目染上几分担忧,“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可是额角却有汗珠。
郑姒带着她去了医馆,见她的肩头果然红肿淤青的厉害,就连大夫起初都以为她是被铁器砸伤。
看着她处理完伤口,替她付了诊金之后,郑姒便向她告辞。
她看了郑姒一眼,问:“那个瘦猴一样的男人为什么忽然自己倒下了?”
郑姒沉吟了片刻,道:“可能是拉肚子吧。”
她严肃的眉眼差点没绷住。
稳了稳自己的神情,她开口道:“那你当时嘴里念的是什么东西?”
郑姒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既然听到了,就不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来问我好不好呀。
她拿出一面做工精致的小旗子,两手高举着一端,刷的一下在她眼前展开了。
只见那上面写着:古老相传神仙术,赛过星占胜紫斗。一旁的空白处还写着十六个规整的小字,详细的介绍她的业务范围。
这幡旗一展,江湖骗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过刚见到郑姒能耐的女子心中却没有生出轻视,她看着那旗子上的“姻缘”二字,问她可会。
郑姒自然点头。
那女子便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京城陈府的家仆邬秀,家中小姐最近因姻缘之事十分困扰,所以想请她去瞧一瞧。
郑姒听了这话,默不作声的瞧了她一眼。
京城中姓陈的有不少,不过自称陈府的,却只有一户人家——丞相府。
丞相之子便是那个与郑姣有过一段纠葛的陈韫,而这个邬秀口中的小姐,大抵是相府的千金陈瑶叶。
说起来,郑姒还认识她。原本在京中的时候,关系还算不错。后来她留在翡州,与她还有过书信往来。
“不去。”郑姒说。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郑姒理所当然的想,京城当然不能去。因为……
因为他……
她想着想着,眸子慢慢睁大,心中蓦然一空。
第67章 【67】【一更】
郑姒和邬秀住的是同一家客栈。
这日天黑前,邬秀告诉郑姒,她明日一早启程回京,希望到时能在楼下看到她。
郑姒没说什么,与她道了别之后便回自己屋休息了。
理智上,她不相信容珩会死。
这或许又是他的一场计谋,就像当初在豫州那个被人刺杀的傀儡一样,是种迷惑人心的手段。
她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但是这却丝毫缓解不了她心中怅然和恐惧的感觉,以及隐隐的欲滑向深渊的情绪。
她闭眼躺在床上,试图冷静的分析。
可是她知道的信息太有限,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辗转反侧的在床上滚了一会儿之后,她有些自暴自弃的想,这件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等等看便知道了。
若他真的死了,即便她现在立刻飞奔去京城也于事无补。
他若没有死,过段时间狐狸尾巴自然会露出来。
郑姒在心中做了决定。
她闭上眼睛酝酿睡意,脑海中却一刻不停的浮起今日她在食肆中听到的那些话。
许是因为这些话的缘故,她在折腾了半晌睡去之后,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漫天飞雪的筠州。她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独自行走,走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他立在大雪中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