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报了一个数,不算多,不过聊胜于无。
看来这种偏远的宗室确实捞不到什么油水,家底薄,所以郑姝的母亲当初才会下嫁商人。
原本嫁的人是不错,只可惜她丈夫福薄命短,她又遇上奸恶之人……
可怜郑姝年纪小小便失去双亲,寄人篱下,也是可怜。
脑海中浮出这样一个念头的时候,她愣了一下,嘴角一扯淡笑起来,暗道,真是,我还不如她,倒可怜起她了。
在外人看来那些凄惨的不行的境遇,真的咬咬牙挺下来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郑姒回屋戴上了黑色的幂篱,提了自己的小箱子,随他去了靖康伯的府邸。
凛冬之时,白梅凌霜傲雪,开得正盛。白梅之下,有一个身穿黄衣的道士,他正带着两个青衣弟子一丝不苟的布置祭坛。
周围间或有人朝这边走来,零零总总的聚成一小堆。
郑姒瞧着那场景,恍然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去年早春的时节。
距今不足两年,人事却皆已剧变。
她没怎么驻足,先随着引路人去内宅瞧了一眼容夫人,看过之后,说她并无邪祟缠身,只是成日心情沮丧,积郁成疾,这才卧床不起。
她象征性的让她饮了杯驱病的咒水,又赠了她一枚枣心刻印的护佑符,让她拜而戴之。
容夫人见她把式整的挺花,倒也被唬住了,没有怒斥她是江湖骗子,嘱人客客气气的将她送走了。
郑姒走出房门之前听到她猛咳了一阵。
咳声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她听到容夫人和身边人抱怨,“小兔崽子,被那个死丫头迷的五迷三道的,今天还未来看我一眼。”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一旁丫鬟答复的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郑姒眉梢动了动,沿着来路原路返回。
路过那片白梅园的时候,她看到祭坛已经设好,身穿黄袍的老道手里拿了一串摇铃,嘴中念念有词,围着祭坛慢悠悠的跳着怪诞的舞蹈。
周围站了一圈的人。
郑姒放慢脚步,目光慢慢的扫过人群,在一棵老槐下看到抱臂靠在那里的、身上裹了一件黑斗篷的郑姝。
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不远处的热闹,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最后,伴随着越来越近的摇铃声,众人的目光还是渐渐地落在了她身上。
黄袍老道往那处去。
郑姒也往那处走去。
忽然一阵风起,吹斜了她头顶的帽子,寒风将黑纱高高的扬起,将她的脸颊刮得生疼。
她连忙伸手按住帽子,风渐息,黑纱像垂帐一般在她眼前合上。
心头涌起异样的感受,仿佛被什么人盯上了似的。郑姒心中咯噔一声,慢慢抬起头
看到郑姝发亮的眼睛。
……
凛冽的寒风吹过白梅树。
树下的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黄袍老道围着郑姝说他的判词。
一切似乎都和去年早春的那场阴谋别无二致,但是如今的郑姝却从容了许多。
她似乎根本没在听,将这场面视作一场荒唐的闹剧。
她看也未看那老道一眼,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郑姒。在那老道停下之后,她越众而出,停在她面前。
郑姒低下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片刻之后,她一咬牙,不声不响的转身就走。
手腕却忽然被人扣住了。
“跟我来?”是疑问的声调,不过那拖拽的力度却没有容人拒绝的意思。
郑姒没挣开,无奈的被她拉走了。
她拉着她上了一辆布置的很舒适的马车,关紧厚厚的帘子后里面有种别样的温暖。马车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而后在一处雅致的院落前停下了。
郑姒掀开帘子,看到那车夫叩了叩门鼻,而后有丫鬟打开门,让他将马车驶进去。
郑姝率先跳下了马车,抬手撩起厚重的车帘,等她下来。
郑姒没动。
“这是哪里?”默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郑姝笑了一下,道:“我家。”
……
屋子里燃着上好的炭火,将房间里烘的暖融融的。
郑姒怀里揣着一个汤婆子,听郑姝讲她近两年的经历。
总的来说没有什么离奇的事情,普通平淡又惹人生怜。但是有一件事郑姒一直不知道,听她主动提起的时候不由得小小的惊了一把。
说起来,她将这件事藏得真的很深,她们同在翡州的时候,郑姒竟没有发现一点踪迹。
当时她那个名字已经很有名了,如今又一年多过去知道她的人只增不减,她凭此赚了不少的银钱,靠自己在筠州扎了根安了家。
她就是那个写《萱娘传》的十三娘。
当时她的《萱娘传》在茶馆兴起之后,便被书局管事相中,收了她的手稿整理成书,公开贩卖,因为故事性强,情节惊险刺激又迷雾重重,当时这本小说很受欢迎,据说还曾流传到京城。
那时她应该就靠着《萱娘传》赚了一笔,后来随舅舅到筠州之后,她故技重施,笔耕不辍,一年多的时间里进账不菲。
也正因此,她有了底气。这并不单单是手上的银票带给她的,更多的是,她于这一道上得到的自信,让她觉得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能靠自己有模有样的生活下去。
她不再是那柔弱的蓬草,被邪风一吹就堪堪欲倒。她的根系深深地扎入大地,稳如磐石的立在那里,妖风吹过,只微微的摆动一下叶子。
哗啦啦的,好似在笑话谁。
她说完之后,抬眸看了一眼郑姒,道:“你呢?”
“我听说你死了。”
这时候郑姒已经把幂篱摘下来放在一边了。听到她问,郑姒沉思了一会儿。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郑姝看着她道。
郑姒含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只是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她眸色略深的看着她,笑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哦?”郑姝感兴趣的扬了扬眉,“什么人?”
郑姒不说话,唇角含了一抹神秘的微笑,眸色柔和的看着她。
郑姝看着她。起初眉间有些疑惑,片刻后微弯的嘴角压的平直,她直起身,面色有些凝重。
“是他?”
……
雪停了一会儿,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
靖康伯府邸的青墙朱瓦上,一只红眼白鸽扑棱着翅膀投入茫茫的天空中。
一处偏僻的屋舍前,一个不起眼的灰衣仆役抬头看着那白鸽飞远了,而后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低头缩肩脚步匆匆的要出门去。
一旁他的同僚瞧见,向他打招呼。
“李追,这么冷的天儿,你要干嘛去啊?”
名唤李追的仆役脚步没停,声音含糊的回答:“去找个人。”
他的身影在白色的雪地中渐渐远去了。
问他话的那同僚缩进屋子,嘟囔道:“什么人呐,值得冒这么大雪出去。”
“难不成雪停了人还能跑了不成?搞不懂。”
第65章 【65】【二更】
翡州的那些传言,郑姝也听过一点。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传闻中惹得贺骁怒杀山匪的那个红颜,和裕王哀恸泣血的那个神秘女子不是一个人。
她以为郑姒不过是那个红颜罢了。
原本以为此生都再也见不到郑姒了。却没成想,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寻常的冬日里,她随意的抬眼一督,竟在飞扬的黑纱下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
向她问起当初的事时,她含笑不语,郑姝看着她讳莫如深的笑容,心头浮起一个稍微有点荒诞的想法。
她下意识的觉得不可能,可是看着她但笑不语的样子,心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想到那两个女子死去的时机,她心头那个浮动的念头盘桓许久之后,终于沉沉的落了地。
郑姝问是不是他。
郑姒没有答。只垂下眸子说:“若是有人找上你,别说见过我。”
说到这,她抬了抬眸,看她一眼,问:“你认识旁的像我这样的…谈玄论鬼的女郎吗?如果有的话,事先联络一下,若之后真的有人找上门,让她配合你遮掩一下。”
郑姝目光凝重的看着她。
“你一直这样躲躲藏藏的过?”
郑姒笑了一下,道:“没有那么严峻,只不过是我杞人忧天而已。”
刚说过没那么严重,她却又缜密的叮嘱郑姝:“靖康伯府上的那个圆脸管事,你若有能耐将他送到别处去,便将他送走。若是这事不好办,就想办法莫要让他看穿你将李代桃。”
“若看穿了呢?”郑姝紧盯着她问。
“若看穿了……”郑姒垂眸看着手上的汤婆子,用指腹轻轻地磨蹭,“若看穿了,你就不要说一句谎话,态度软和些,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知道的全交代,就行了。”
“如果他们将你抓起来了。你就等着。”
“等什么?”郑姝问。
郑姒抬眸看她一眼,无奈地弯眸笑了一下,道:“等我。”
“……你到底,怎么招惹他了?”郑姝表情略显怪异,有些犹豫地问。
郑姒轻轻捏着下巴,一副深思熟虑的认真样子,谨慎的喃喃自语:“应该不至于要弄死我……吧。”
那个冒牌货已经被折磨的没个人样了,她这潜逃一年多,岂不是罪加一等?
郑姒不敢深想,一想就害怕,害怕的有点坐不住。
郑姝瞧出她的紧张,捏了捏她的手,道:“如今他还不过是个王爷,正为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能顾住保全自己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大的手眼通天的能耐,将手伸到筠州来?”
“听说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冬狩了,这是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好时机,而今他和三皇子应该都在忙着准备呢。”
郑姒听了,目光一顿,看她一眼,笑道:“京城的消息,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冬狩并不是每年都举办的,有时候连着三年都办,有时候七年五年都不办一场。如今冬狩还未开始她便听到了风声,大抵是京中有人与她互通音信。
可是她原本应该并不认识什么京中之人才对。郑姒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她想到了一个人,眸中透出恍然。
原来她们早就有联络了。
郑姝有些心虚的避开了她的目光,垂着头问:“你恨郑姣吗?”
郑姒摇了摇头。
她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书中写的,关于冬狩的这一段剧情。
——容珩为了追一头白鹿策马行至树林尽头的崖边,射中白鹿下马去取的时候,被一支暗箭射中胸膛,而后跌落悬崖。
最后他虽然获救了,但是却终究因为此次重伤伤了根本,落下顽疾,之后便日日咳嗽不止,还动辄缠绵病榻,成了一个病秧子。
郑姝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瞧出她的情绪不太好,还以为是自己的“背叛”让她如此失落。
她抠着手指纠结的咬了一下唇,垂下头声音闷闷的道:“对不起……”
郑姒一头雾水的抬起了头,“啊?”
郑姝道:“起初她联络我,是想让我代写一些诗词。”
“后来为了不露馅,我们一直互通书信,时间长了,也就偶尔聊点别的……”
郑姒在不明就里中抓住了点苗头,“郑姣?”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一去一留。”郑姝道,“但是,她在听到你死讯的时候,似乎很悲伤……”
这句话郑姒听明白了,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郑姣会为我悲伤吗?”
原书中她起初恨郑姒,但是在回京之后,她越爬越高,郑姒在他眼中就渐渐变成了一粒不值一提的沙尘芥子,她听到她死讯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既不得意,也不悲伤,就像没人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消亡。
郑姝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那段时间京城来的书信都是她身边的丫鬟代写的。她说因为你,她们小姐最近总是发呆,兴师动众的从箱底的角落找到了一对有些旧的碧玉坠子,还非要她去买淡茜红的胭脂。”
郑姒原本淡淡的笑着,可是听着听着,唇角的笑意便渐渐的凝固了。
碧玉坠子和淡茜红的胭脂都是她曾送过郑姣的东西,郑姝绝不可能知道这些。
也就是说,她说的都是真的。
念及此,郑姒有些困惑的蹙了一下眉头。
郑姣这又是发什么疯?怎么平白无故的悼念起她来了?
她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透,便抛在脑后不想了。
郑姣想发疯就发吧,她管不了了,当下她有一件更在意的事。
“你一直都和郑姣互通书信?”郑姒问。
郑姝点了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郑姒顿了一下,眸中透出犹豫,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道,“向她传达一件事。”
“什么事?”郑姝问。
郑姒稍稍斟酌了一下。
裕王在寒冷的冬日里,身中暗箭落下山崖却没有死,还要多亏了郑姣的相救。
这件事说起来似乎很巧,但是郑姒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郑姣与京中的大多数贵女都合不来,其中不乏和她结了仇的、想害她的心思歹毒之人。
在冬狩的前一日,有人冒用陈韫的名义将她约出来,暗中敲了她一闷棍,而后将她套在麻袋里丢下山崖。
容珩掉下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山崖下的山洞里生起火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出去瞧了一下,见掉下来的人是那个金贵无比的裕王,可利用价值很高,便二话不说将他救下了。
他们由此结缘,开始狼狈为奸。
不过总的来说,这段黑历史都是两个人想抹去的存在。如果不曾发生过的话,他们会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