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过来了,谁放你进来的?”
第34章 “奉命。”
凉夜如水。
宣承弈守在靠门的位置, 旁边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在交头说着什么,不一会儿, 其中一个人走到他身前, 冷着眉抬了一下下巴, 示意他开门。
宣承弈愣了半刻, 在男子皱眉露出不耐神色之前转身将门打开,男子撩开衣摆踏进门槛, 他也跟着走进去, 一入眼便看到万鸟朝凤织锦屏风后有一道随意的身影投在上面。
烛光微弱, 有轻微的落子声。
男子绕过屏风走进去, 上来便是一句轻讽,眼底的不屑毫不掩饰。
“先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下棋, 这等处变不惊的心态当真是无人能及,在下佩服。”
靠在软塌上的人衣袖轻拂, 坐姿颇有几分随意, 他拿起一枚黑子叩在棋盘的正中央, 黑白子战况焦灼, 他头抬都不抬, 放下后就去抓白子, 声音淡淡的, 全没把来人放在心上。
“你若是来杀我的, 尽管动手, 要是没有别的事, 别挡了我的光,妨碍我下棋。”
男子噎了一口, 脸色由青变白, 看着榻上之人,咬紧牙道:“先生难不成还没有改变想法?你就算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玉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一念之间,这样僵持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陛下的耐心也已经被先生消磨干净了。”
玉无阶丝毫没因他的话改变神色,不紧不慢道:“玉家自有玉家的造化,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舟若真的想大开杀戒,不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那就尽管去杀,我就是我,不代表玉家人,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费再多口舌也没用。”
说着,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在战况激烈的棋眼上,男子面部颤了一下,已是难以压抑心中怒火,没沉住气,厉声道:“陛下难道逼迫先生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了吗?当初的事情陛下都可以既往不咎,他没怪你害得张家满门抄斩,不仅留先生一命,还允诺许给先生丞相之位,那是何等的尊荣!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玉无阶终于抬头看他,微扬的唇角带了几分戏谑,看着他的眼睛清透澄澈,正倒映出他心急火燎的模样。
“我是对不起他,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可称做‘陛下’?靠着女人上位,玩弄人心于股掌,是个人都看不起他,让我为这种人俯首称臣,做不到。”
男人气得胸口起伏,目眦欲裂:“这些话你可敢跟陛下当面说?”
玉无阶冷笑一声:“他现在站在这,我也还是这些话。”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刚要动手,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低沉的声音犹如从水中淬过的兵刃,让人头皮发麻。
他站在门前,高大挺拔的身影遮住影影绰绰的光,隔着一道屏风,声音传到里面:“你是因为永昭公主才不肯臣服于朕。”
玉无阶根本不用看清来人,也知道他是谁。
男人转身行礼,恭敬弯下身:“陛下。”
宣承弈也随着他转身,低下头时,余光瞥着榻上端坐着的玉无阶,他看到他拂开桌子上的棋子,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隐去,看到他紧攥的手背上布满青筋,好像在顷刻之间,他所有的云淡风轻,气定神闲都因为门口的人消失不见。
又或者是因为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
玉无阶根本不用看清来人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谁,闻言不禁冷笑出声,手肘倚着棋盘,将上面的战局打乱,眼底寒意森森。
“如今登上帝王之位了,再唤她都变作了‘永昭公主’,”他睇着门口那道身影,轻嗤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把她交给你。”
那人穿着一身锦绣玄服,胸前龙纹威严,他走进去,几步以后就站在玉无阶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举足轻重,她嫁给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来耀武扬威的,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个死人,玉无阶大抵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和后悔,自责和愧疚,痛苦和绝望,那么多感情交织在一起,就是没有害怕。
玉无阶闭了闭眼,悔不当初,倘若他没在年轻气盛时说出那一番话,没因为心底的顾虑置她于不顾,没在偏僻的魏县一躲耗费五年光阴,现在也不会被囚困在这里任人宰割。
为的什么啊?
为了他自己心安理得?
结果把她害成这个样子。
他忍着喉中腥甜,向后靠了靠,放轻了语调,像是在求饶,却不是为自己求饶,他道:“珧儿肯嫁给你,就说明她真心待你,父母之间的血海深仇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她那么骄傲的人,不可能忍受你将她这样囚禁在望玉台上,你迟早会将她折磨疯的,如果你心中还顾念一点旧情,哪怕一点,就放她走吧,你关着她,不就因为害怕失去她?可你越是这样,越是留不住她。”
虞弄舟面不改色:“朕让人看着她。”
顿了一下,又道:“她以为姬恕没死。”
玉无阶身子一僵,骤然睁开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震惊之色,震惊之后是难掩的怒火,他从榻上起身,一时气结,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他眼前发昏,脚步也生生顿住,就那样控制着摇晃的身子,他伸手抚着胸口,抬头看着眼前人,眼眸猩红。
“你还是不是人?”
玉无阶不想承认,姬珧那时看着虞弄舟的眼神,是真的欢喜,她是曾经喜欢过自己,但也只是曾经,她后来只喜欢虞弄舟,所以满心满眼里都是那人。
那天醒来,看到她发着热,他起身去煎药,回来时却看到他心上的姑娘抱着别人。
她也希望为她解毒的是虞弄舟吧,才会那么欢喜。
可她这样心悦他,他却这样羞辱她。
虞弄舟看他心痛的眼神,眉头皱了皱,那鲜血喷在地上,颜色灼眼,他垂眼去看,眼中依然是漠视一切的冷然:“师叔,我本来没想杀了你,毕竟积室山的人对我来说恩重如山,但小芍临死之前说的话实在让我不能释怀。”
他抬眸,目光直视他:“她说你心上人不是她,她说你一直念着永昭公主。”
“是真的吗?”
玉无阶红着眼,将嘴角的鲜血拭去:“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虞弄舟沉默,良久后才道:“师叔这是承认了——”
话音未落,有道黑影忽然冲上前来,他偏头一躲,伸手挡住擦着耳边挥来的手,另一只手的袖口里却带出一道寒芒,长安急忙冲上前来,用剑柄撞向那人胳膊,方向一歪,刀尖只在虞弄舟脖子上留下一条浅浅的伤痕,绝对要不了他的性命。
可玉无阶已是强弩之末。
刚才一口血已经耗去他半条命,强撑着一口气好不容易近了他的身,没想到还是没有得手。
玉无阶只觉得脑袋空了那么一下,眼前黑影交叠,胸口穿过一个冰凉的东西,带走他身上的温热,他低头看了看,前胸殷出好大一片红,还在继续扩散,像一朵绽开的罂粟。
罂粟也像她啊,又美又毒,还让人上瘾,欲罢不能。
他眼前又晃过姬珧的脸。
已经那么久没见过了,却还是记忆犹新。
玉无阶无力支撑,双膝撞在地上,然后是整个身体,长安收回带血长剑,见他主子受伤了,急忙带他出去,外面一阵兵荒马乱。
人都走了,没人管玉无阶是死是活,他睁着眼睛,瞳光却越发涣散。宣承弈走了过去,在他身前蹲下,侧偏着头,想要听清他的呢喃。
“珧儿……”
宣承弈忽然张了口:“她这几日睡得很好。”
玉无阶身子一震,勉力抬眼看他。
宣承弈顿了顿,才问道:“她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她?”
宣承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他将他扶起来,靠在锦屏底座上,玉无阶有出气没进气,只剩下满面的笑,他大概是感觉不到疼了,弥留之际,眼前心里都是那个人:“她哪里都好……”
玉无阶的声音轻轻的,只有气音发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牵起一抹笑:“真想再听她喊一声‘小师叔’……”
他目光越发涣散,却将手放在了宣承弈胳膊上,掌心忽然攥紧他的衣服。
他听到他说:“救她……云城……裴——”
宣承弈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尽力向前探出身子,靠近他耳边,却忽然感觉到全身僵硬,像从高处坠落一般,他猛然睁开眼睛,仿佛在瞬间找回了呼吸,静默良久,他方才看清眼前景物,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青色承尘。
意识在脑海里慢慢复苏,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全身上下虚弱无力,后背全是汗,这样一见风,灌进来一阵凉意。
宣承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在公主府。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蚀骨焚心的疼痛,低入尘埃的卑微,都一并钻进他脑海中,宣承弈抚着额头,手指陷入头发缝隙里,虚实不清的梦境和苦不堪言的现实都在折磨他,让他睡也不安生,醒也不安生。
靠着床边的莲花雕木架上,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近日来所做的梦境全都一一梳理一遍,而后竟然震惊的发现所有事情都可以串联起来。
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像藤蔓不停攀岩,他心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快要呼之欲出……公主的驸马成了皇帝,江家的女儿成为宫妃,宣家被虞弄舟掐在手里威胁他做一个不见天日的影子,玉无阶死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夜里。
而公主呢?
好像被关在一个地方。
头疼欲裂,心脏也跟被撕扯一般蔓延着阵阵疼痛,他额头上渗出一层汗,却顾不得擦拭,一把撩开紧闭的帷帐,跌跌撞撞地跑下床,一推开房门,跟正要拥门而近的人差点撞上,薛辞年手里拿着汤药,空不出手来扶他,只好急道:“小心!”
宣承弈形容太过狼狈,眼中布满血丝,他一手撑住门框,稳住身形,张口要说话,这才发觉嗓子干得难受,但他还是艰难地问了出来。
“公主呢?”
这里就是栖云苑,宣承弈住在西厢,距离公主的寝居只有一廊之隔,薛辞年不知为何在他眼里看到了惊慌和害怕,虽然可能那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看了看公主那边的房门,回答地言简意赅:“在里面休息。”
宣承弈的眼神先是一松,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他低头看了一眼薛辞年手中的托盘,觉得他应该是端给公主的,并没有丝毫那是给自己准备的想法。
晕倒之前的记忆清晰起来,他想起她苍白的脸,又抬眼问他:“我睡了多久……她的病好了吗?”
薛辞年觉得他真正想问的是后面那个问题,但是也没吝啬回答:“一天一夜,殿下病情反反覆覆,还是那副样子。”
宣承弈紧跟着皱紧眉头,转身欲走,薛辞年是给他端来的药,在背后喊了他一声,但他好像没听到,本以为他刚醒,身子正在虚弱的时候,却没想到他步履如风,竟然走得那样快,看方向,是冲公主寝居去的。
门口有金宁卫守着,他将要推门,被人挡在外面,是两张不熟的面孔,穿着一身黑,看腰封上革带,能看出他们应该比十八卫地位要低。
“让开。”
两个金宁卫互相看了看,纳了个闷,心想你谁啊就给你开门,许久不见能在公主府撒野的人了,他们也新奇,而且还闹到公主门前,更是新鲜事儿,左边的那个刚要动手,回廊上传来薛辞年的声音。
“让他进去吧。”
金宁卫手一缩,狐疑地看了一眼宣承弈,薛公子发话,虽然要听,但也要掂量掂量,正巧十八走过来,看到僵持不下的场面,眨了眨眼:“做什么呢在这堵着扰殿下清净?”
金宁卫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十八看了看宣承弈的后背,光看后背也能看出他的凄惨,昨天的事他也隐隐听说了,公主为了把他留在身边,连毒蛊都给人下了,可以说是相当不择手段,但是谁让他非要离开京城,还被十二哥撞了个正着呢?
公主生平最讨厌别人背叛她。
小十八想了想,又急忙改口,这不是公不公主的事,谁都会讨厌别人背叛自己。
他抬头,摆摆手,金宁卫这才把交叉的长刀放下来。
十八走过去拍了拍宣承弈的肩膀,状似沉稳老成实则很够义气地道:“你别跟殿下在这犟了,该服软服软,殿下不会太狠心,你那天是把她气急了,我都没见过殿下这么生气!她现在本来就在病中,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再把她气出个好歹,别说金宁卫,我都不会绕过你。”
他挥开左边的金宁卫,把门轻轻推开:“听我的话,保准叫你以后不用再吃这种苦。”
说完又推了一下他的后背:“放你进去,别犟了啊!”
宣承弈本来脚步不稳,被他这样一推,身子踉跄一下,然而脑中突然响起薛辞年说公主在里面休息,又强自稳住身形,轻轻迈进门槛。
十八把门关上,这才看到薛辞年:“薛公子送药吗?”
薛辞年有些哭笑不得,小十八、大概会错了宣承弈的意思,他来这里可不像要服软的模样,但总归也应该不会伤害公主,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汤药,抬头说了一句:“现在不用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十八摸了摸后脑勺,嘀嘀咕咕:“怎么又不用了呢……”
宣承弈踏入屋内,视线在里面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半遮的纱帐身后,被子鼓出一块,却还是小小一团,是冷吗,才蜷缩着身子?十八把他推进来,但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她那张苍白的病容,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帷帘拉开一点。
那人似乎没睡实,听到声音转过头,双眼迷蒙,果然容颜憔悴,她张了张口:“辞年,水。”
宣承弈的动作一僵,也不知哪空了一块。
有这么难以分辨吗?还是她在深思不清的情况下只想看到薛辞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