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和繁州那边都嗜甜,姬珧喜辣喜咸,吃不惯那边的菜。
行了十日,终于到了靳州地界,林不语早就在城门前等候多时,他一脸络腮胡,身穿盔甲,每一根眉毛都显得这人很粗犷,也没什么心机。
见到姬珧,激动地迎上去,甚至有些热泪盈眶:“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宣承弈拉着姬珧的手下意识往后捎,这才没让林不语靠太近,他都以为这人过来是要扑向姬珧的。
林不语早年跟先帝南征北战,先帝对姬珧的疼爱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多年驻守靳州,除了每年述职很少回京城,但姬珧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个惹人爱惜的小公主,先帝喜欢她,他也把她当晚辈后生疼爱。
只是君臣有别,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姬珧笑眼看他:“林将军,跟本宫还这么见外,快平身吧。”
听出公主话里的亲近,林不语又要老泪纵横,一边蹭着眼角一边起身,嘴里念叨着“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虽然长相粗犷人高马大,但这性子却和外表南辕北辙,姬珧怕在城外寒暄太久,催促着林不语赶紧让公主车驾进去。
林不语将她暂时安排在驿馆,靳州刺史不在这边,要赶过来还需要两日的路程,但姬珧来了,两人总是要见一面,便先在驿馆住下。
晚上林不语为公主接风洗尘,却也没惊动别人,只是把公主请到自己的将军府上,姬珧入座,身边跟着的都还是往常那些人,除了玉无阶回玉家中途就跟他们分开了。
林不语笑呵呵地敬酒,眼神在姬珧身后的几个身影上回旋,眸光中带了几分揶揄的味道,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殿下虽然是陛下亲生的,但这性情差别也太大,想当年,陛下为了皇后娘娘虚置后宫,传为千古佳话,殿下若不是女儿身,只怕这太子之位万万轮不到别人,早就是殿下的囊中之物了。”
他一口一个“陛下”,说的当然是姬珧的父皇,在外人眼里,帝后之间的感情还是很为人津津乐道的,别人不知这其中隐秘,只知道先帝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人,那是多少个皇帝都没做到的事。
林不语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要看说给谁听,姬珧只是淡淡得喝了口酒,未置可否。
不一会儿,外头忽然有人嚷嚷起来,听着是女子的声音,尖锐刺耳,狂霸豪横。
“林不语,你这个狗东西!又背着老娘跟哪个小娘子花前月下谈心事呢?你给我出来!”
第38章 二更
那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 一直冲到天灵盖,颇有种要把房顶给掀了的架势。
姬珧眉头一跳,神情难得变得有些迷茫懵懂, 她偏头去看林不语, 后者脸都绿了,先是下意识翻身要钻到桌案底下去, 然后在姬珧更一言难尽的注视下从里面爬出来。
门“咣啷”一下被撞开。
门口出现一个气势汹汹的妇人,体态丰腴, 面露凶相, 但细看五官是姣好的, 宣承弈在门被撞开的同时就已经站到了姬珧身前, 一只手稳稳握住佩剑剑柄,蓄势待发。
比起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女子, 姬珧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已经慢慢习惯了自己的定位,遇事会毫不犹豫地冲在她身前,而她发觉这样的变化, 眼前的人却好像还没察觉到。
宣承弈隐隐皱着眉头,全身皆是戒备的姿态, 冷眼看着门口的妇人, 妇人却不看他, 锐利的眸光先是扫了一眼姬珧, 随后猛地锁定到躲到屏风后面的林不语身上, 掐着腰冷笑:“好啊你个林老狗, 竟敢背着老娘跟貌美小娘子月下对酌?你知道我在内院等你多久了吗?”
众人都能看出来林不语的举动是没经过思考的, 因为他刚躲到一半就咳嗽一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
他似乎还想挽回点什么,弱弱地解释:“我去后面整理下仪容。”
屋里一下陷入可怕的安静之中,姬珧还是面色如常, 慵懒地坐在席上。
妇人还要发作,林不语忙走上前安抚:“夫人,夫人!你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位其实是——唉!唉!夫人,你放开我,疼疼……这还有人呢!”
林不语急着走过去,笑得眼睛都没了,比对公主说话时要殷勤得多,妇人却面色一凛,伸手掐上他耳朵,无视林不语的求饶,反而慈眉善目地看向姬珧,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小娘子,真是对不住,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林老……林将军还有要事同我相商,将军府恐怕不能招待你了,来人,送客!”
林不语的耳朵都被薅红了,不顾身份地嗷嗷叫,可惜叫得越狠妇人就更用力,姬珧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向前探了探身,玉手托香腮,柔柔看着林不语:“林将军,想不到你疆场上攻无不克,骁勇善战,原来背后这么听夫人话啊……”
姬珧的声音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揶揄,听起来特别像嘲讽。
宣承弈也有些傻了,在他听到长相凶神恶煞的林不语管妇人温柔又忌惮地叫着“夫人”的时候。
薛辞年算是比较镇定的那个,只是眉头也微不可见地挑了挑。
林不语老脸一红,不停得给姬珧哈腰:“让殿下见笑了,是臣的疏忽,臣没……哎呦!”
闻人瑛向上提搂一下他的耳朵,林不语又是一声哀嚎。
她此时正在气头上,全没注意林不语口中的尊称,只是昂着下巴看姬珧,面色稍顿,似乎在腹中捣鼓这话该怎么说,想好了,才开口:“你那是什么意思?疆场上勇武跟私底下听我的话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着挑拨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姬珧没忍住低头笑了出来,是真的开心地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动,众人都错愕地看着她,她笑过之后拍了拍手,蹭了蹭眼角笑出的眼泪:“谁要挑拨你们夫妇之间的感情了?我是想夸一夸林将军,男人就该这样!但林将军不事前跟夫人解释清楚,造成这样的误会可有些不好。”
林不语没由来地听出公主最后一句话里暗藏的冷意,赶忙把闻人瑛的手拽过来,推了推她肩膀:“还不快行礼,这是公主殿下,你方才太失礼了!”
闻人瑛被推得错了下步子,身子一踉跄,却在听到林不语的话之后猝然抬头,看了看姬珧,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相公,眨巴着大眼睛:“公主殿下?永昭公主?”
林不语点头,给她挤眉弄眼。
闻人瑛脸上惊喜一闪而过,随后浮现懊恼之色,恨不得把林不语脑袋打爆,她回过身来,竟然一下收敛了全身的气势,小巧伊人地屈身行了一礼,嗓音轻柔:“殿下恕罪……方才……方才是妾身失礼了……”
林不语当场僵住,那一瞬间,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四个字,就是“矫揉造作”,但是他不敢说,所以只好苦笑着上前来,给姬珧解释:“是微臣忙忘了,今晚说好要陪夫人的,结果临时决定今日给殿下接风洗尘。”
姬珧手撑着下巴,眼中似有深意地看着林不语:“你是做过什么事,让你夫人这么杯弓蛇影?”
如果不是有“前车之鉴”,闻人瑛刚才不至于这么恼怒。
林不语和闻人瑛的面色都有些挂不住,闻人瑛背后的手掐了一下他后腰,然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姬珧:“之前他被个浪蹄子算计过,所以妾身、妾身才这么敏感。”
姬珧状似惊讶:“竟然还让人算计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定然是林将军的错。”
闻人瑛纵了下鼻子,颇为赞同,然后恶狠狠地扭头去看林不语。林不语尴尬笑笑,也不敢反驳,二人在那眉目传情,姬珧忍不住失笑,对他们摆摆手:“既然林将军与自己的夫人有约,今日就到这儿吧,风也接了尘也洗了,本宫正好也累了……”
她起身,玉手一抬,宣承弈很自觉地弯身托住,闻人瑛面露难色,觉得自己出现打扰了公主的兴致,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
姬珧回头看了一眼闻人瑛:“明日你若不嫌弃,再请本宫喝一杯?”
闻人瑛听出公主话音里的轻松,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礼而生气,赶紧应下,喜笑颜开的模样竟然显得有几分可爱。
姬珧回了自己的住处,沐浴过后让薛辞年烫了一壶酒,坐在小杌子上,三个人相对而坐。
姬珧想起方才的事,笑了笑:“原来夫妻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啊。”
第39章 男人总是更容易跟男人共情……
靳州的夜里已经很凉了, 这里没有峰峦叠嶂的群山,平原苍茫,冷风如过无人之境。
姬珧命人将门窗关严, 屋里煨着温暖炭火, 烫了几壶清酒,把在林不语那里未尽的兴都尽了。
姬珧酒量不差, 她喝得多又喝得快,才会赶在别人醉酒之前先醉倒, 清酒没那么浓烈, 她喝了几杯下肚精神反而越好,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浅笑着低语一声,不是跟谁说话, 像是在自言自语。
姬珧和薛辞年是相对而坐,宣承弈则是坐在旁边,闻言面色更加一言难尽, 脑海中闪过林夫人揪着林将军耳朵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有种撕裂的疼痛, 他伸手摸了摸耳后, 又想起公主从来不会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
她都是把有辱斯文的事情交给别人来做, 自己始终是从容优雅的。
这样的担心似乎也没必要。
宣承弈天人交战, 全没注意到自己竟然在想这种无聊的事, 薛辞年那边伺候倒酒, 接了这句话。
“林将军好像乐在其中, 也没有半点儿嫌弃厌烦,即便林夫人在外人面前没有给他面子,”二人相处方式实在有趣, 薛辞年也忍不住低笑一声,末了加了一句,“这样的感情实在太难得了。”
姬珧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羡慕吗?”
薛辞年开了个玩笑:“属下还想要耳朵。”
摸着耳朵的宣承弈也暗暗跟着点头。
话音一落,姬珧跟着仰头大笑,灯火昏黄的静室之中,三人推杯换盏,几壶清酒很快就下了肚。
姬珧难得有这样的雅兴,烛光盈盈,人影相错,像今日这般恬淡而温情的时光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她也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不羡慕,总之看到了林不语和闻人瑛,她打心底里觉得舒坦和高兴,因为那是在金宁看不到的光景。
第二日一早,林不语派人来通秉,说靳州刺史连夜从弗阳赶过来,正在将军府上等着拜见公主殿下。
靳州刺史叫赵仲安,当初三元及第名动一时,是个磊落的清雅儒生,年纪不大,还不到而立的岁数,却和林不语私交甚好,两人一文一武,治下的靳州百姓安稳幸福,这在大禹已十分难见。
调动靳州营兵马的事瞒着谁也瞒不动靳州刺史,姬珧就是因为林不语和赵仲安都能暂且放心,靳州位置也合适,所以才选了这个地方。
三人跟几个将领在正厅议事,赵仲安站在沙盘前,伸手指了指涉江上面:“殿下若在繁州同江则燮交战,需得小心旁边的涉江王会不会乘虚而入,江东这个位置实在太过微妙,水陆两路对他们都十分有利,要是真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殿下和江则燮来说都是个很大的威胁。”
姬珧还没说自己要去一趟江东,除了林不语没人知道,但赵仲安能想到这里并且跟她直言不讳,姬珧心底是乐意见得的。
“你说的本宫已经想到了,所以本宫会先去一趟江东。”
赵仲安明显一怔,北边的繁州已经燃起战火,转道去江东又要延误一些时机,他觉得不是上上策,便开口道:“那繁州呢?”
姬珧笑笑:“繁州有驸马坐镇,暂时还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而且,靳州营的兵马不随本宫绕道江东。”
众人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不解,姬珧指了指沙盘上繁州上方插着的小旗,说道:“林将军明日就带兵北上,在涉江南岸停下驻扎,繁州一旦有失守之势,就马上越江进攻。”
赵仲安听出言外之意,若是繁州一直顽强抵抗,那他们就按兵不动,这是……让他们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可是,这让繁州的将士们怎么想?
赵仲安想到此处,忽然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公主的意图,可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合乎常理,林不语搓了搓脸上的胡子,大嗓门一出,打断赵仲安的思绪。
“总之,不让江则燮过江就得了呗!”
姬珧点点头,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毕竟虞弄舟如今还是她名义上驸马,也没有做出什么背弃她的事,现在更是替她在前线跟敌人奋战,要是她做得太过分,导致军心偏移,难保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男人总是更容易跟男人共情,这点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路上繁州不停有消息传来过,后来虞弄舟跟江则燮在城外又交手五次,皆是有胜有负,近几日才消停下来,既然虞弄舟有心替她守城,姬珧便要看看他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众人商讨完之后大都散去,只留下赵仲安和林不语,姬珧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停下系披风颈带的手:“还有什么事?”
赵仲安和林不语互相对视一眼,后者踏前一步,面露难色:“有件事,将来可能一直会困扰殿下,我们想了想还是提前说出来好,让殿下心里有个数。”
姬珧问:“什么事?”
赵仲安张口:“殿下想必也知道,近两年各地都不太平,有割据势力的江东,淮南、临滨王也蠢蠢欲动,加上层出不穷的叛军,许多人暗地里都行招兵买马之事,人,我们有,可是兄弟们手中武器短缺,马匹也不足,要想长时间连续作战,这些问题都要得到解决。”
林不语也道:“靳州矿山少,很多兵器都是从别的州府运过来的,平时没有历经大的战事,或者对付三两贼匪都不成问题,但今后可就很难说了。”
姬珧沉思半晌,这二人说的问题的确不容小觑,之前在金宁时她也和盛佑林谈到过这种事,各个州府屯兵屯粮的事在她父皇还在时就时有发生,有些人看她是女儿身,新帝又是个孩子,早就异心四起,就看谁敢起这个头,去做第一个反抗朝廷的人。
江则燮开了头,接下来的纷争只会更多,她两个王叔应当也不会等太久。
到时候兵器供应不足绝对是个大问题。
姬珧看了看赵仲安:“勘探矿山的事别停下,至于武器马匹,暂时也不要着急,靳州营中屯下的兵器够用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