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转身就走,但脚步停在桌子边就迈不动了。
他心想,这应该就是贱骨头吧,当初在她面前那么硬气,宁折不弯,一身嶙峋傲骨,如今都被她揉搓拿捏软了,十八让他服软,他有服软的必要吗?公主要的是他听话,自由攥在她手上,命也攥在她手上,不听话,她就让他疼。
倒了一杯水,他重新走回去,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掌心握住她消瘦的肩膀,能感觉到一阵温热,姬珧就着杯沿喝了几口,也许是渴急了,最后把整杯水都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下意识伸手探她额头,姬珧躲开,握住他手腕,有些抵触:“已经不烫了。”
分明还是有些热,他能感觉到。
握着她肩膀的手不禁紧了紧,姬珧这才慢慢睁开眼,眼中迷茫褪去,渐渐转为惊色。
宣承弈顿时觉得呼吸难受:“不是他,殿下失望了?”
刚才应该让薛辞年进来,他是来送药的,姬珧闭了闭眼,虽然很莫名其妙,但她竟然觉得看到他在这心里有点儿高兴,确定不是梦境,她复又睁开眼,故意放低了声音:“你怎么过来了,谁放你进来的?”
宣承弈抿了抿唇,而后轻出一口气:“奉你的命……”
第35章 “他这么贱?”
“来侍奉你。”
这句话一出, 姬珧又拿不准了,她轻轻阖上眼睛,只觉得身子在云端漂浮, 像落叶漂萍一样没着没落, 不禁抓紧了他的衣袖,再睁眼看发现还是他。
竟然破天荒说出这种话来了, 姬珧觉得稀奇。
也许是蛊毒将他折磨得服帖了,再硬的骨头也被她凿碎了, 人不仅变得听话懂事许多, 还比从前更会照顾人。
可看他眼神复杂难明, 在彤彤灯火的映照下更如深渊幽芒, 大抵是心中仍有挣扎,不肯这么快就纡尊降贵向她服软, 姬珧开始反省自己,其实她待他是不好的,关过小黑屋, 不给吃的,言语上的羞辱, 又给他喂了蛊毒, 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 愣是被他折磨成这样一副精神恍惚病弱不堪的样子。
难得心里出现一丝涟漪,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他没躲, 便改成了轻抚, 温热的指尖描摹他的轮廓,在那颗浅色的泪痣上流连好久,她真喜欢他的样子, 就算没有前世的一夜放纵欢爱,他的模样也足够让她念念不忘。
“还疼吗?”
姬珧轻声问她,说出口却只余气音入耳,更多的轻柔缱绻,听着像隔靴搔痒,一颦一笑都是极致诱惑。
宣承弈的呼吸顿了一下,眸光黯下去,没有说话。
姬珧靠在他肩上,片刻的安宁也能暂缓她的思虑,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闭上眼,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侧脸搭在他肩头上,嘶哑着张口:“三郎,你今后不许再惹我生气。”
她鼻音有些重,说出的话声音闷闷的,甜糯如蜜,她很少有这样卸下一身防备的时候,宣承弈揽着她细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力道,舌尖抵着上颚,张口欲答,理智却又制止着他。
“还喝水吗?”
末了,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姬珧的确还是渴,便点了点头,宣承弈松开她,将她轻轻放在床前的软垫上,又垫高了一些,尽量让她靠得舒服,姬珧任凭他摆弄着,目光随着他转。
虽然是宣府庶子,但好歹也是高门少爷公子,养尊处优惯了,这等伺候人的活是做不来的,现在也熟能生巧,看着恬静又贤惠,跟薛辞年一样周到。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难做的,单看他有没有心,愿不愿意。
宣承弈拿着方才的玉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许久没有侍女进来过,那壶中的热水现在已经放凉了,他皱了皱眉,想要让人进来换,可他又从来没使唤过公主府的下人,不知这样做算不算逾矩,面上的犹豫都被姬珧看透了,她低浅地扬起唇角,轻道:“不用了,我就喜欢喝凉的。”
能听出她声音虚软无力,是真的病蚀入骨,也不知那人到底在干什么,一个风寒竟让她迟迟不见好。
心思一出,宣承弈心头忽地一震,他感觉到自己切切实实在担心她,也不忍看到她这么憔悴,这么柔弱的模样,连说一句话都要使力气。
之前她看着他眸中凌厉如刀,笑起来也是惹眼的艳烈,让人不敢直视,又心向往之,现在一身的锋芒都收起来,他竟然有些不愿见。
转过身,他走到床前,在边上坐下,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握着杯身,递到她面前。
姬珧觉得还是刚才他抱着她喂水的姿势更舒服些,所以没有动,宣承弈怔了一下,隐隐蹙了蹙眉头,问她:“不喝?”
姬珧向前探了探身子,表现自己的吃力,哑着嗓子道:“不舒服。”
宣承弈看了半晌,突然意会了她的意思,还是那副神情,丝毫未改,红晕却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朵,像火燎过一样,他眼帘半遮,托着杯底的手放下,坐得近了一些,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胸腔里焦躁不安的心如擂鼓,他听得真真的,不知道靠他那样近的人能不能听到。
姬珧就着杯口喝水,忽然觉得公主府的井水竟如甘泉一样清凉甜爽,她以前都没觉得白水也这样好喝。
她咽水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声音,是不自觉的,像小猫呜咽的样子,娇娇柔柔的搔着人心,宣承弈喉结动了动,手指不注意就用了一分力气。
姬珧觉得肩膀一痒,一口水咽岔了,呛到嗓子,半杯水都洒到了她衣服上,宣承弈急忙把杯子撤开,还是晚了,姬珧抬头看他,嘴边有水光,下巴上还有嘀嗒的水珠,那目光不知是埋怨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让宣承弈头上一软,全身都麻了一下。
他把杯子放到旁边,姬珧脸上都是水也不擦一下,就那样看着他:“你想什么呢?”
这是质问的语气,不满已经很明显了,宣承弈暗自呼出一口气,随身没有手帕,他默不作声地坐回去,手指在她下巴上擦了一下。
姬珧眼光柔了一瞬,随即又板起脸,但她病中容颜娇弱,也或许是心情好,那画面就不像从前那般面目可憎,反倒多了几分让人情不自禁就怜惜的娇媚。
宣承弈看她前襟都湿了,又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终于露出几分歉意,他紧着眉,想着要不要让人进来服侍她更衣,姬珧已经出声:“你给我换。”
床尾就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本来她也是要换的,宣承弈猛然抬眸,眼中有几分诧异,更多的还是惊骇,姬珧真是一点都不想动,她向后靠了靠,身子向下滑,一副柔软无骨的样子。
宣承弈看她眼下双靥微红,是久热不散的病相,之所以染了风寒,也是因为那日在冷池中泡了太久,正在身子最虚弱的时候,湿着衣裳无疑会加重她的病情,想到这,他也抛去了心头的顾虑,拿起一旁干净的衣服,双手扶着她双肩,让她坐正身子。
姬珧听话地坐正了。
宣承弈心无旁骛,连眉丝都分外认真,他伸手撩开她衣裳,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她身子瘦弱,锁骨精致,锁骨上方还有一个红点,像是胎记,只有芝麻那么大,再向下也是有遮盖的,还有一层亵衣,里面倒是没有湿,姬珧病歪歪地瘫着肩膀,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兽。
目光不知触及到哪,宣承弈的身子忽然绷紧,刚刚心无旁骛的劲也消失不见,热意如排山倒海之势一样袭来,他赶紧拿着旁边的衣服展开披到她身上,像是裹粽子一样将她包裹起来,前面还认认真真慢条斯理,后边就着急忙慌行止粗糙。
姬珧被裹得只剩下一颗头。
黛眉微微蹙起:“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她尾音轻挑,不知道话音里是不是还藏了一点儿别的什么意思,宣承弈却觉得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他难堪,故意要看他出糗。
姬珧是真的没有力气,她也不想动弹,两个人就这样相对坐着。姬珧不催促,怏怏地耷拉着眼皮,坐得累了也不躺下,不知是衣料滑还是她身子滑,衣服从脖颈到肩膀,再骤然落下,又露出她洁白的肩头,宣承弈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她的胳膊伸进袖筒里,另外一边如法炮制。
衣服穿好了,也就是顷刻之间。
姬珧终是没忍住笑,在寂静无声的寝居内显得尤为刺耳,宣承弈还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闻声抬了冷眸,被撩拨的怒火和欲念交织缠绕,攀到他脖子上,让他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像是质问:“你有没有把我当个男人?”
姬珧微怔,随即扬起唇,觉得好笑:“难不成把你当女人?”
宣承弈不答,垂眼想了想,然后抬起头看着她,映着烛光的双眸没有那么深不见底,却多了十足的认真。
他道:“我娘亲没名没分,到死都没能入宣府大门,我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脾性,我不能喊她母亲,因为我的母亲另有其人,尽管她跟我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姬珧也沉了脸:“你想说什么?”
宣承弈发现她有些不高兴了,却没有退却,眼中澄澈清透,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直言道:“我很早之前就发过誓,这一生只会娶一人当妻子,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
如果是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不会感动到热泪盈眶起码也会觉得心中温暖,天真烂漫一点的,恐怕抛下一切跟他走都不成问题。
但姬珧哪是寻常人,闻言不过是轻扬起唇,眼中满是浑不在意,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哦,那是你自己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有十足的认真,她就有十足的冷漠。
宣承弈没有吭声,良久之后才问:“你喜欢玉无阶吗?”
姬珧挑眉:“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宣承弈喉头发紧,继续问:
“薛辞年呢?”
“驸马呢?”
他都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名字,总之是没有停顿,像是知道姬珧根本就不会回答一样。她终于敛起眉,阴郁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还不明白吗?
不就是逼迫她向他许下承诺,倘若真的把他当男人看,要招惹他,要撩拨他,就要负责,别整天让姓薛的姓玉的姓虞的围在她身边,还有那些心思不纯的金宁卫,垂涎她美貌的意味都昭然若揭了,她看不到吗?还是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姬珧默了半晌,忽然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眼中清冷淡漠,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但我也说了,你想要什么,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
“随你怎么纠结难受,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死也给我过去,你想让我这辈子只对你好?先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还有,我不是在招驸马,我只是要一个伺候我的人,你要分清这之间的区别。”
又来了,又是这样冰冷无情的话。
她冷静地像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
宣承弈喉咙发酸,干涩生疼,浑身蔓延开来的那种撕扯的疼痛甚至比蛊毒还要难受,这是他第一次在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把话说开,得到的无一例外是她的拒绝,没有什么意外,可还是失望。
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该怎么办啊?
他要的,她给不了,也不愿意给,而他也逃不开,除非死。
姬珧定定地看着他,将他眼中的失望痛苦尽收眼底,忽然想起前世那夜,静默之后出了声。
“三郎,你原意为我死吗?”
宣承弈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面色渐渐变为不敢置信,并不是因为这句话有多么特别,而是在她冷漠无情地践踏完他的勇气和真心之后,再问出这句话,是不是就有些太过分了?
难道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口口声声说一句“原意”吗?
他这么贱?
“不”字都已经快要说出口,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男人胸前血色刺目,嘴角也流着鲜血,在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那个人为她死了,或许她要的就是这种将自己的存在尽数磨灭的爱,不加一丝杂质,没有半分属于自己的意志,等到该为她献出性命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奉上自己最赤诚的热血。
宣承弈咽下一口气,滚了滚喉结,终究没有把那个“不”字说出来,姬珧却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了,她翻身躺在床上,侧身对着里面:“守夜吧,哪也不许去。”
宣承弈那也没去,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很轻,她睡着的时候很安分,收敛了一身的冷戾,他为她守了那么多的夜,好像已经要习惯了,他喜欢这样看着他。
这种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必想。
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
得过且过,慢慢熬。
熬到他被她折磨死,或者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烛火燃烬,悄然熄灭,在黑暗中他突然轻笑一声,声音里是无尽的冷意和讥讽,笑他自己,都已经这样了,竟然没有想过要逃开,看来是他自己不想走。
他一定是疯了。
姬珧这一觉睡得很实,到第二天正午才醒来,身上也觉得松快不少,一点热意都不在了,玉无阶来给她号脉,惊奇地看着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已经好全了,你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姬珧悻悻地喝完药,把药碗递过去,心说也不算什么开心事,挫了一顿宣承弈而已。
面上不动声色:“既然好了,明日我可以上朝了吧。”
玉无阶不置可否,两人说着话,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说容副统领求见,姬珧眼睛一亮,道:“进来。”
说罢,门被推开,门口闪过一道人影,隔着屏风,能看到来人飒爽英姿和利落步伐,来人隔着屏风单膝跪下,嗓音清越,也很沉稳:“属下容玥,参见殿下!”
姬珧喜上眉梢:“平身。”
那人起来,姬珧又道:“正好有个人需要你好好调.教,不用让她多厉害,听话懂事就行。”
容玥躬身:“殿下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宣承弈还以为说的是他自己,结果姬珧偏头去看薛辞年。
问:“宣蘅关哪了?”
第36章 “我让他不得好死。”……
薛辞年突然被殿下问话, 神色微微愣怔, 然后下意识回头去看宣承弈,后者正青白着脸, 眸中急色不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