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寻点了点头,小柿看她意愿坚定,便没再多言,转身进屋将喜服拿了出来。
月色下,凤冠霞帔的孟寻走了出来,她眉目素来清秀,此刻被这红色的喜服衬出了三分艳丽,七分动人。
孟寻似乎有些拘谨,她小心翼翼地问小柿,“我这个样子,好看吗?”
小柿狠狠地点了点头,眼中俨然便有了泪花,“好看,很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
转眼便到了翌日。
古时的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的,故亦作“昏礼”。
因着这婚礼不同寻常,怕冲撞了仙姑,便没宴请宾客,只让府中的人来观礼。
至于沈枝枝他们一行人,那位小柿姑娘原本也不想让他们参加的,但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
毕竟他们是仙门中人,本质上还是和那位仙姑“师出同源”,谈不上冲撞。
换上了喜服的孟寻被小柿自屋中扶了出来,不同于昨日的是,她今夜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比昨夜沈枝枝见到的,更多了几分含蓄。
她慢慢地走,观礼的人静静的瞧。
这个女子生得并不是多美艳,可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你却移不开眼睛。
此刻她换上了喜服,所有人都愿意真心祝福她,就连漫漫月色,也多偏爱她几分。
她顺着红绸铺就的路一直向前走,到了知府家中的祠堂前,同样一身喜服的李栈等候在那里。
孟寻走了过去,李栈望着她的神色怔了一瞬,只是很短的一瞬,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示意身旁的小厮,小厮点了点头。
“开祠堂——”
祠堂的门慢慢地打开了,堂中的所有案几上都燃着烛火,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两人合牵了一条红绸,一起慢慢地走进了祠堂中。
“跪——”
两人一同跪拜了下去,沈枝枝的视线也穿过两人拜下的身影,望到了祠堂中供奉着的牌位上。
前面是李栈的祖父外祖父,再下一格是他的父母。
本应到此截止了,可沈枝枝却发现,再往下还有一格,那一格中孤零零地只摆了一个牌位。
上书——吾之亡妻月娘。
这知府竟还有位亡妻?
倒是从未听人提起过啊。
沈枝枝刚要再看看牌位旁边的小字,两人已经直起身子。
孟寻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神下意识停留在了前面,那是自己方才拜会过的牌位。
看清牌位上提的字时,孟寻唇角的笑意一僵。
她没怎么读过书,但还是认得些字的。
她的名字孟寻,取自她故乡的那座山的名字。
只取了一个寻字,月字便当了小字。
家中人便常常唤她,“月娘。”
第23章 她是孟寻,也是……
她是孟寻,也是月娘。
孟寻紧接着又望向了旁边的那一排小字。
那处原本应写着牌位主人的生辰以及去世的日子,可并没有这样写。
只写了“月寻山孟氏之女。”
月寻山孟氏之女,那不就是她吗?
孟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她尚且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虽说身子不是那么康健,可终究,还是活着的呀。
这里怎么会,供奉着自己的牌位呢?
刹那间,孟寻的脑中蓦然一痛,那痛来得又凶又狠,孟寻再也忍不住,“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一旁的李栈吓了一跳,忙弯腰要去扶她。
“别碰她!”
小柿怒喝一声,忙上前抱住了孟寻。
“你怎么了?”小柿安抚着孟寻。
沈枝枝看见,孟寻的双眼通红,可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又无助地望向桌子上的牌位,小柿顺着她的视线也望了过去,当即脸色一变。
紧接着,沈枝枝又发现,屋内摆了那么多的蜡烛,所有人的影子都拖在身后。
只有跪在地上的孟寻,她的身后空空如也,小柿一个人的影子虚虚地投在地上,料峭而单薄。
李栈似乎也发现了这个事情,他面色一白,后退了一步,颤抖地伸出了手,“你,你是……”
小柿捂住了孟寻的眼,一个眼刀朝李栈扫了过去,忍不住喝道:
“都怪你,她等了这么多年,临着心愿终于要了,还被你坏了事!”
小柿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眶便红了。
李栈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女子,隔着轻纱,她的脸有些朦胧。
他细细地瞧着,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姑娘的脸庞,有些陌生的熟悉。
记忆的深处,忽然松动了一瞬,他不敢相信这个可能,却又忍不住想要相信,“你……你是月娘?”
孟寻抬手欲将小柿捂住她眼睛的手拉下来,小柿不愿,孟寻似是无奈地拍了拍小柿的手背,“你也不能总这样蒙着我的眼罢。”
小柿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孟寻借着小柿的力站了起来,稍稍一拂裙摆褶皱,对李栈款款一礼,嗓音温柔如夏夜的晚风,“我是,我是月娘。”
她像是说给李栈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孟寻的家住在月寻山。
围绕着月寻山,零散遍布着些村子。
李栈的家在月寻山最靠南的那个村子,孟寻的家在月寻山最靠北的那个村子。
这样两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孟寻是采茶女,素日里出门早,那日天色刚蒙蒙亮,她背着茶筐出门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昏倒在路边的李栈。
李栈年少时苦读诗书,勤勉刻苦。
时候到了的时候,他便启程欲去京城赶考。
期望能凭借自己的满腔学问,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些年他一直闷着头读书,所以没结交什么朋友,且在那山坳里,并没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下来的。
故而一个村子,最后竟只有李栈一个人,独自踏上了赶考的道路。
那阵子他病了一场,身子没好利索,但怕耽误时间,便不肯再养,早早出发了。
结果却因为心急不肯将病养好,一个不支昏倒在了路上,被孟寻拾了回去。
孟寻不敢贸然将这陌生男子带回家中,思量之后,便将他安置在自己常歇脚的小屋中,仔细照看着。
在后来的故事中,两人暗生了些情愫。
李栈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娴静的女子,虽然她总用轻纱覆面,虽然他不知她大名,只知旁人都唤她月娘。
他也跟着一起这样唤她,一声一声的月娘中,不知藏了多少情深缱绻。
他的日子不多,病好了之后又舍不得她,便多呆了几日。
那几日,他们二人一起煮茶一起品茶,一起在树下看书,李栈还为她描绘丹青。
她养的那只狸花猫总爱窝趴在一旁的那棵柿子树上。
时不时爱扒拉下一片叶子、一颗青而涩的小果子。
还会趁两人不注意,把脏兮兮的爪子往李栈的画上踩。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满足,好像从此过上一辈子,也不会厌倦。
但眼看科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实在耽搁不得。
孟寻是个通情达理识大体的姑娘,便悉心地给李栈准备好了包裹;他临走前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说待我考取功名,一定回来接你。
孟寻点了点头,递给他一罐家乡的元茶。
那是她悉心采摘挑拣的,只盼着他在千里之外的远方,带上一份家乡的惦念。
李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余下的日子,孟寻是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过去的。
她之所以一直带着面纱,是因为她自小脸上便生了些斑,小姑娘都是爱美的,她被笑话过一次之后,便带上了面纱。
原是年纪太小不能点斑,现如今她的年岁差不多也够了。
孟寻算着日子,眼看着李栈就快要回来了,她便启程去了镇子上,她想让他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
那阵子接连下着大雨,只有那日天稍稍放晴。
孟寻出了门,到了镇子上,找到了一家医馆。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脸上的那些斑尽数给点掉了。
回去的半路上,又开始下雨。
孟寻将外裳披在头顶,一路低头小跑着。
故而她没能及时发现,一连几日被大雨冲刷的山体,已经有些不稳了。
当她听见那可怕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晚了。
泥土和石头,那些平日里只是些不起眼的东西,此刻却如同地狱的恶魔一样,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那些狰狞的石头和泥土,埋葬了那个月亮一样的姑娘。
她从此沉入了一片黑暗,这一沉,便是二十个秋。
在孟寻的故事里,小柿便是那只狸花猫。
她也一样是她捡回来的,她似乎总爱捡一些东西回来,起初是她,后来是李栈。
她是个妖,某天和别的妖争抢食物的时候受了伤,妖力溃散,便被孟寻捡了回去。
她的毛不同于别的狸花猫,是泛着红色的,有点像熟透了的柿子。
后来她的伤养好之后,本可以立刻走的,可她却有些贪恋,贪恋这尘世的温柔。
后来她才知晓,原来尘世本不温柔,温柔的是那个,叫做孟寻的姑娘。
孟寻养着她,还给她取名叫小柿。
她整日里小柿小柿地叫着,她也懒得纠正她。
叫得时候久了,连她也忘记,自己当初是多么嫌弃这个名字。
她那日久久不见孟寻回来,急急忙忙出门找她,却因为心急而忘了隐藏妖的气息。
那群修仙之人将她捉住,关进了锁妖塔,这一关,就是二十载。
锁妖塔裂开之后,她趁乱逃了出来,她没地方可去,便回了月寻山。
在月寻山下,她看到了一直徘徊于此的、孟寻的魂灵。
那个她在塔中,一直坚定地以为在尘世过得很好的姑娘,在她被抓走的当日,已经命丧山脚。
她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死去的事实,日复一日地等着李栈来接她走。
别人都看不见她,只有小柿能看得见她。
可她不认得小柿,也忘了她从前养过的那只猫。
她与从前一般无二,只是如今添了新好,总会喃喃自语,“他说会来娶我,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将我娶回家……”
小柿动用秘术,接通了阴阳,让尘世的眼能够看见孟寻,让她变得和活着没什么区别。
她将孟寻带到了李栈身边,期望给她达成最后一个夙愿。
但小柿却不知该如何同李栈讲这件事,只好便借着锦官城近日发生过的事,编造出了仙姑续城运的话,让孟寻能嫁一次他,哪怕是用这种方式。
李栈眼中闪过泪花,他望着面前的女子,没想到再见,已经隔了二十载,整整二十载。
素日威严的知府大人,堂上执法严明一丝不苟,堂下是令锦官城百姓爱戴、钦佩的父母官,此刻却无措得,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当年,当年,考得很顺利,还封了官,还,还买了大宅子和仆役,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便马上回去准备接你,可,可……”
李栈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扶上眉心,挡住了眼睛,可肩膀却还是忍不住轻微地抖动着。
他的嗓音带着沙哑和哭腔:
“可我还是晚了,我应该早一些的,哪怕再早几日,再早几日就好啊……”
早已死了多年的孟寻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鬓角,那里过早地生出了些白发,那里横亘着二十载的时光。
他们怎么也跨越不过去的时光。
孟寻静静地望着李栈,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最终,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我等了好多年啊。”
为着这一天,我等了好多年。
第24章 “咱们,把礼接着……
“咱们,把礼接着行完吧。”李栈轻声说。
于是,两个身着喜服的新人,一起恭恭敬敬地拜了宗祠,拜了月神,拜了土地神,拜了在场的一众人。
礼成的那一瞬间,一直没有流出眼泪的孟寻,忽然自眼眶划过了一滴泪。
李栈望着孟寻,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伸出手,想擦一擦她眼角的泪痕。
可终究,两人之间,是阴阳两隔,他再也碰不到他的姑娘。
孟寻望着李栈僵在空中的手,静静道,“我也该走了,没想到多留了这么多年。”
孟寻的嗓音低而柔,“以前,我看着你走,现在也该换你,看着我走,总算是,扯平咯……”
“好,这次,我看着你走。”
孟寻说完伸出了手,轻轻地揭下了脸上覆着的面纱,“你看看我……”她说,“你抬眼看看我。”
她点掉了那些斑点,变得好看了。
就是想让他看一眼,哪怕这一眼,迟来了二十年。
李栈终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烛火摇晃之中,她的面容依旧是少女模样,娴静温柔如月色。
和他那时在心中描绘过的一样好看。
比他那时暗自描绘过的,还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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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孟寻走之后,小柿依旧没给李栈一个好脸色。
李栈不知其中缘由,有些迟疑地问道,“姑娘对我,可有什么误会?”
小柿冷哼一声,“你若真一直当孟寻是你的妻,那你为何又取了两位夫人?”
李栈一怔,全然没想到她是因着这个误会自己,苦笑着娓娓道来:
“瑾和,也就是府中的大夫人,是我多年前救过的一个女子。
后来她无处可去,说心中的爱人,此生注定无法再与之相守,便要留在府中,我一个男子,不懂如何打理府务,便都是她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