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爷,忽然觉得颇为好笑。
这时候装慈祥大度给谁看呢,七年前他还是个襁褓幼儿的时候,这位老爷子不是第一个点头将他赶出去的人吗?
“要楚哥儿留下来也行。”老族长道,“德小子是你原配长子,楚哥儿是德小子的独子,按族规,他得受你们老盛家七成的家产。”
此言一出,祠堂一片寂静,盛元文不顾旁人的拉扯,面色涨红的跳起来。
“凭什么!”盛元文满腔愤慨,“我娘伺候我爹十来年,前头大娘,二娘有谁比我娘辛苦?说长子得七成,我怎么就不能是长子了?我娘又不是妾!”
话还未落,周围就起了嘲讽笑声。
盛大林憋着笑拍拍盛元文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朝廷不让你读书是对的。”
“大林叔……”盛元文神经大条憨憨的喊,一脸理所当然的道,“我娘不是妾,那我也是长子,凭什么楚哥儿一个晚辈拿走七成?”
盛元文这种想法都怪越氏,谁叫越氏见天的在家里跟盛元文灌输这种扭曲的价值观。
盛言楚几乎喷笑,老盛家的礼哥儿脑子里装的全是肉汤,而他这个小叔呢,满嘴都是长子。
老盛家这一代怕是就止步于此了。
越氏在院子里听到动静是又忧又急,她是填房,还是第二任填房,便是死了也不能跟当家的合葬,只能在前头那位棺椁后边挖个坑浅浅埋了,她死后的殊荣只有这些,那她生下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如果前头两个短命鬼没留下种,拿老盛家所有的东西全是她文哥儿的,可老天爷不长眼啊,愣是派了德小子和行小子折磨他们母子,这就算了,底下竟还有两个小崽子,礼哥儿是当家的心肝肉,她一个填房奶奶拗不过这心肝肉,可楚哥儿呢?
生出来就是专门来克她的!
越氏担心盛元文的胡言乱语得罪老族长,然老族长心胸何其宽广,怎么会怪罪盛元文的不懂事呢?
老族长微眯眼睛,轻笑的对盛老爷子道:“老头子我不管你家里那位怎么管教孩子,但有些话你最好紧一紧你家文哥儿的嘴,别叫外人笑话老盛家没规矩。”
盛元文大惊失色,还想理论呢,被盛老爷子一拐杖打倒在地。
“闭嘴吧你,”盛老爷子狠厉的警告,旋即讪讪而笑:“娃年岁小,您担待些。”
老族长毫不客气的瞪着盛元文:“他小?十三四岁了吧?听说这两年在议亲?都要分出来单过的人了嘴巴还这么口无遮拦!他是长房?那德小子和行小子是鬼投胎?”
老族长甚少这么生气,一番话数落的盛老爷子抬不起头。
“仲平啊,你家内里得整顿整顿了。”老族长边说边让盛言楚上前。
盛言楚不明所以的走过去,只见老族长枯瘦如柴的手拍拍他的头,慢吞吞道:“楚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小识大体,端看他才去私塾一天就学了好些学问就能看出这娃日后能耐着呢……”
盛老爷子倏而皱眉,盛大林忙劝说:“ 你也别揣着了,该给楚哥儿的银钱赶紧给,趁着楚哥儿尚小还能补救赶紧补,别等他大了到时候不认你这个爷。”
盛老爷子有些不甘心,小声道:“楚哥儿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读书方面未必有礼哥儿好……”
“你……”盛大林肺都气炸了,失望的指责,“你心里既没楚哥儿,又何必说刚才那一大串?你不疼楚哥儿,那就留着我来疼!”
“大林哥,我啥时候不疼他了……”
“你那叫疼人?”盛大林都不稀罕说,“程氏是长媳,又给你们老盛家添了头一个孙儿,你给她五两分家银,你这叫疼人?”
盛老爷子红着脸狡辩:“程氏是儿媳,德小子又不在家,我做公爹的不能太关心她,会让外人笑话的。”
“那你也不能糟践他们母子!”
盛大林替盛言楚叫屈,将盛言楚软软的身板抱在怀里,字字真切道:“我是盛家人,自然也不想将这孩子拱手让程氏带着改嫁,这样吧,这孩子就归我养,日后他的前程是好是坏,全算我头上,爹,您觉得这法子妥不?”
盛老爷子反正没拒绝,他不让程氏带走盛言楚不过是为了老盛家的颜面,至于盛言楚以后怎么样他懒得想,左右都是盛家人,日后若是飞上天当官了,他敢不来孝敬他这个爷爷?
这边,老族长冷眼旁观着,见盛老爷子无异议,便让人拿来族谱,当场将盛言楚一脉归顺到盛大林膝下。
顺便还将盛元德和程氏的名字划掉了。
从此以后,盛言楚就真的没爹了。
不过盛言楚很开心,因为这样一来他算彻底摆脱了老盛家。
在场高兴的还有盛元文,因为盛言楚被挪到盛大林这一脉后,就意味着长房银不会落到盛言楚头上。
其实盛言楚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银子,能让他娘脱身,能让他远离老盛家,他已然满足。
-
待伤痕累累的盛元德在老盛家醒来时得知唯一的儿子给了盛大林后,焦灼的在床上又哭又闹,盛老爷子显然不是‘隔代亲’的人,盛元德这么糟糕,盛老爷子依旧不舍得将除了族名的大儿子赶出去。
然而盛元德恨透了盛老爷子。
“我不在家,你个老不死的就放任你婆娘糟践我儿子?嗯?”盛元德不是不知道越氏厌恶盛言楚,尖叫道,“楚哥儿是我亲生的,你咋能不经过我同意就将他送人了!是不是越氏那婊.子拾掇的?我砍不死她!快快还我楚哥儿!”
越氏正美滋滋的念叨盛言楚这崽子终于离开了老盛家,一心想着以后没人能克她了,突然听到盛元德的咒骂声,越氏心一横,怒气冲冲的抡起扫帚就冲进了屋。
哼,治不了小的,就治老的。
然而越氏下一息就摔了个大跟头,门牙接连崩断了两颗,越氏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地上鬼哭狼嚎,一时间老盛家的院子‘热闹非凡’。
第14章 重立户籍,廖家私塾来人……
夜色浓郁时分,被人忽悠着翻山越岭白跑了一天的盛元行精疲力尽的回到老盛家,一推门看到趴在院子里光着屁股晒月光疗伤的胖墩盛元德后,盛元行双脚一软。
“大哥?”
“是行哥儿吗?”
两个幼年都失恃的人相隔七年后再相见时唯有两眼泪汪汪。
得知程氏和离以及盛言楚被他爹送给了盛大林后,盛元行霍然尖叫:“糊涂啊大哥,你怎么能把楚哥儿给大林叔呢!祠堂开过没?改了族谱没?若没有你赶紧跟老族长说不同意!”
“咋?”盛老爷子坐门槛上抽黄烟,嘚吧着厚嘴唇,无所谓的道,“给谁都一样,左右都是姓盛的。”
“这哪能一样?”盛元行急得后背发汗,“爹,大哥糊涂,你也糊涂吗?楚哥儿归了大林叔后,的确还姓盛,但他以后孝敬的可就不是您老人家了!”
“不可能!”盛老爷子一根筋,闻言冷哼道,“他是我亲儿子生下来的崽,谅他敢不孝敬老盛家?不孝是死罪,他一个读书人就不怕吃官家挂落?”
盛元德懵懵的点头:“爹说的对。”
“对个屁。”盛元行快被两人逼疯了,怪叫一声,咆哮道:“楚哥儿若成了大林叔的儿子,他以后自然是孝敬大林叔,爹,有人在拿捏你不懂宗法诓你呢!”
“啪叽。”盛老爷子慌的手一松,上好的烟杆磕碎在地。
盛元德强忍着痛翻身,惴惴的问:“你是说楚哥儿以后不认我这个爹了?”
“还认什么认?”盛元行声音干涩无波,惨然道,“大哥,你这个儿子算是白生了。”
盛元德猛地如弹簧一般跳起来,下一瞬屁股痛的抽筋一趔趄摔了个狗啃泥,便是这样,盛元德还是爬到了盛老爷子脚边,急迫的恳求:“爹,你得帮帮我,儿子我这些年坏了身子,已经不能生了,儿这辈子大抵就楚哥儿一个男丁,您得帮我把楚哥儿要回来,不然儿子百年之后就绝嗣了——”
“什么?”盛老爷子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呼吸都重了两分,再三确认道,“这事是真的?真不能……了?”
盛元德肥猪般的脸红了一圈,羞愤憋屈:“前些年乱搞了些,吃多了补药才……”
“糊涂!”盛老爷子气扇一巴掌,狂躁的咳嗽后大怒,“叫你娶个婆娘好生过日子,你偏要糟践自己,我原想让你这趟回来后将程氏休了,再娶一房多生几个儿子,谁成想……谁成想,你……哎呦嗐。”
“爹,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您还是去老族长家走一趟吧,您去求一求说不准老族长会开恩放楚哥儿回来。”盛元行语气圆滑的劝说。
“对对对,我去说,我现在就去。”盛老爷子慌忙起身,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盛大林家奔去。
昏黄的月光下,盛元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爹这么一闹,整个水湖村的人明天怕是都将知道他身子坏了所以才着急讨回楚哥儿的事了吧?
-
西厢房里,白氏还不知道院子里发生的事呢,边给盛元行洗脚边打趣:“楚哥儿现下已经不是长房嫡孙,大哥又被赶出了盛家,如此一来,当家的岂不就是老盛家的长子了?那我礼哥儿就是长房嫡子。”
“妇道人家没眼力见,占这点小便宜你还嘚瑟?”盛元行‘哐’的踹翻脚盆,阴沉着脸狠踢了白氏一脚,直跺的白氏胸口绞痛烧心,嘴角都沁出了血丝。
礼哥儿见爹娘吵架吓得缩在床尾哇哇大哭,白氏忍着痛上前哄,哽咽责怪道:“你长本事了,打我便算了,竟还拿礼哥儿撒气?我们娘俩做错了什么事惹得你又打又骂?我那些话有错吗?难不成家里的长房还要让给越氏那老货的儿子?”
礼哥儿见有人搭理他,愈发哭的厉害。
“哭哭哭,一遇事就知道哭!”
此情此景使盛元行心中怒火更甚,面上宛如疾风骤雨般狠厉。
“我看礼哥儿就是被你宠坏了,”盛元行自嘲冷笑,“你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越氏?满嘴的长子长子有个屁用?”
白氏微一挺眉,捂着胸口道:“长房银至少五六十两呢,怎么没用?”
“我告诉你,这银子你甭惦记。”盛元行看着白氏,森然道,“我已经让爹去追回楚哥儿了,楚哥儿依旧是老盛家的长房嫡孙……”
说到这,盛元行瞥了眼鼻子冒泡的礼哥儿,烦躁无奈的叹气,语重心长道:“礼哥儿只比楚哥儿小一丢丢,你看看他,连楚哥儿的半分稳重都没有,咱们老盛家的气运我瞧着全在楚哥儿身上,倘若日后楚哥儿中了官,念及礼哥儿是他堂兄弟,好歹能帮咱礼哥儿谋个好差事,若是分给盛大林家,他必然是紧着那边的兄弟……”
白氏自知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子,闻言才明白男人这番作为的良苦用心,可……
“当家的,爹怕是追不回楚哥儿了……”白氏忐忑不安的攥紧手掌,“下午我见大林叔去县里了,这会子恐怕已经盖好了官家挪宗的红印……”
“什么?!”盛元行‘咚’的一下往床上倒去,一阵目眩后仰天长叹,“完了完了,老盛家走到头了……”
翌日一早,水湖村上下都在传盛元德不举的笑闻,不少人还可惜老盛家没福气,竟将楚哥儿这么聪慧有前途的小子送给了旁人。
这一天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老盛家的院子上空似乎都飘着愁闷的乌云以及父子间的谩骂与抱怨。
撇开老盛家几人的后悔和不甘心,盛言楚和他娘过得相当的惬意。
老族长家有牛,盛大林天还没亮就赶着家里的牛车将盛言楚和程以贵送到了镇上,在康家后门小道上,盛大林忸怩半晌,还是将埋在心里一夜的话说了出来。
“楚哥儿,我知你是个通事的小子,有些话我跟你娘不好说,便跟你说一说。”
程以贵打了招呼后先进去了,现下巷子口就他们两人,盛言楚一脸坦然,微笑道:“大林爷只管说。”
盛大林心中微惊,粗糙的五指搅在一起握的死紧,听到熟悉的称呼后,盛大林缓了口气,难为情的张嘴:“昨天让你挪宗是无奈之举,楚哥儿大概心里也清楚,夜里你大林奶说家里子孙多,未必能顾的上你……”
见盛言楚立直小身板乖巧又听话,盛大林心中愧疚骤升,想着不理老妻的妇人之言算了,多养一个崽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可下一秒盛言楚却按住了盛大林左右为难的苗头。
“还是大林奶思虑周全。”
盛言楚轻声一笑,道,“我舅舅昨夜也这么说,说大林爷家里的男娃七八个,还有几个待嫁的姐姐,说什么也不让我过去打搅您…所以天一亮舅舅就让我娘去他家避风头去了,我这段时间则吃住都在夫子这,想来不会给大林奶添麻烦的。”
盛言楚以为他表达的很清楚了,谁知盛大林略略苦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印了手印的纸。
“楚哥儿,我对不住你,家里几个哥儿都大了,昨晚跟我闹了一场,我…没办法就应了这事。”
盛言楚鼓着脸颊接过纸,是一张新户籍,上面写着他作为家主重新立了新门户,上头没爹,就一个寡母。
盛大林想当然的认为盛言楚不识字,歉意的解释:“老族长擅自做主将你迁出来做独户是有缘故的,楚哥儿可别寒心,对外我自然不会说这事的,你依然是我盛大林膝下的孩子,量老盛家也不敢欺辱你。”
说着盛大林摸出几个银果子,面带不忍道:“这六两银子你且拿着用,是你大林奶让我给你的……你…”
说话吞吞吐吐,瞧着便知道在撒谎,怕是家里的婆娘和孩子们都不愿意收他为家人吧,大林爷心肠好,所以才咬牙将这些年的体己钱偷摸塞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