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苦笑一声,他当然相信大林爷现在对他是真心的,但日后呢,人心难测呀。
倘若日后他对大林爷家冷落了,届时众人都拿大林爷收养他的事压迫他,他如何说?
他能说第二天大林爷就把他“赶”出来了吗?就算有立户的条子,也堵不住乡下人的嘴。
说句不好听的,盛言楚从不觉得盛家有良善之人。
老盛家就不提了,至于其他几户旁系……有哪位站出来帮衬他了?便是老族长一家都是冷眼旁观的,见他幼小就赏他一颗枣吃,只说等他爹回来了给他主持公道。
然后呢?他爹现在回来了,他依然什么都没得到。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感谢老族长一家,那就是让他娘干干净净的回了娘家。
但,昨日老族长拿捏着让他娘去养妓.子女儿这个小插曲,他心里着实不好受。
说到底,族里真正关心他们娘俩的没几个。
好比盛大林反悔收养他这件事,因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拿几两银子塞他的嘴,人前盛大林是给他们母子庇护的菩萨,人后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若他日后发达了,外人只会以为是盛大林造就了他,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昨天即便没有盛大林,他照样能拿到立户条子,根本就不需要盛大林多此一举收养他再抛弃他,再给他立户条子。
所以手中拿着新户籍,耳边听着盛大林所谓的‘虽然你不是我家族谱上的人,但我还是会保护你’这种要面子又要里子的解释后,盛言楚深深吐息几次,咬了咬牙,一口气说完。
“大林爷,还是跟村里的人明说了吧,我细想想觉得重新立户是对的,毕竟我娘还年轻,若是小子真做了您的儿子才不妥呢,届时我娘说亲不方便……”
他假笑了几下,神色舒朗:“大林爷,一切如旧吧,不然外人说我喊了您做爹,又让我娘去相人家,这像什么话?”
这大概就是大林奶不让他落户在老族长家的最大原因吧,自古爹娘就是一体的,不知情的还以为盛大林和他娘是老夫少妻呢,难怪大林奶会膈应。
捏了捏新户籍,盛言楚觉得自立门户其实也不错。
巷子口陆陆续续进出不少人,盛大林不好久呆,丢了几句嘱咐话后心不在焉的赶车回了家。
一回到家,婆娘王氏揪着盛大林胳膊哀嚎:“当家的,你是不是拿我小柜子的银钱给楚哥儿了?哎哟,你这天煞的,那可是闺女的出嫁银啊——”
盛大林身姿沉如山,一声不吭的给牛车卸行头,卸到一半发现车板夹缝里塞着几颗银果子,王氏抓起来一看,大喜抽噎:“原是我错怪当家的了,可这银子怎么跑这来了?”
盛大林双目含泪,匀平了气息后心头发酸,望着老妻抱着六两银子喜笑颜开,盛大林深深垂下脸将手中的牛鞭往丢上一扔,随后一声不吭的进了门。
王氏一囧,低头略一思忖便知男人恨上她了。
可她这么做不还是为了盛家好吗?楚哥儿是个半大的孩子,又要读书,她家若是接手养着得花不少银钱呢,何况楚哥儿年岁不小了,长大后未必会跟她家同心,再有便是程氏……
程氏太年轻了,她能相信当家的不会跟程氏有瓜葛,但外人不会这么想。
为了儿孙的名声,她必须站出来做恶人赶走程氏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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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私塾内,盛言楚面无表情的放下行李,旋即借口如厕溜进了公寓。
正盯着新户籍看着入神,冷不丁听程以贵在外喊:“楚哥儿,夫子过来了——”
盛言楚幽幽的叹口气将户籍妥善放好,从公寓里跳出来拎着裤腿钻出茅房,纳闷问,“夫子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天才擦擦亮,迎他们进来的丫鬟说夫子一般是辰时一刻(七点多)才入学堂,这会子才卯兔时分。
“听说门口来了不少人,好些都是廖家私塾的学生。”程以贵小声的偷笑,“我估摸这些人是想入康家私塾,只是那廖夫子大约会气得不轻。”
盛言楚一时无言,他敢笃定康夫子不会收这些弃师忘本的人。
第15章 同窗梁杭云绝望求救……
廖、康两家私塾是同一天开馆,这一天长青主街上人头攒动,来往的牛车马车上坐的都是读书人家的学子,盛言楚跟着程以贵往后院跑,只见主街方向来的车马竟都直直奔着康家私塾来了,不一会儿,院门口喧闹起来。
祝永章垫着脚扒在院墙上幸灾乐祸的笑:“早干嘛去了,现在巴巴的过来有什么用?我叔父才不会收他们呢。”
盛言楚眼尖,瞅见了人堆里的盛元行和礼哥儿,同样,这两人也看到了盛言楚。
康家的下人拦着门不让他们进,盛元行就挥着手指着墙头上的盛言楚,激动道:“门爷,那是我侄儿,我是来看我侄儿的,您通融通融,放我进去吧?”
又高喊盛言楚:“楚哥儿,我带礼哥儿来看你了,你快跟门爷递个话让我进去。”
门房小厮扭头看盛言楚,盛言楚很上道,盯着盛元行嘴角一弯:“元行叔,我已经挪宗出来自立门户了,你我不再是叔侄,至于礼哥儿——”
他笑容放大:“礼哥儿,你快去廖夫子那儿吧,再不去可就赶不上廖家私塾开馆了。”
盛元行脸一下就绿了,门房早就厌了这帮蹲守不走的人,立马拿扫帚赶人。
祝永章绷不住小脸,失笑出来:“明明是廖家私塾的学生,作甚要赖在康家?楚哥儿说的对,左右我叔父今年不会收你们,你们还是赶紧去廖家吧,别到时候惹恼了廖夫子,届时两家学堂都不要你。”
祝永章的话提醒了一众人,可盛元行等人还痴心妄想着能送儿子进康家私塾,这时,盛言楚突然出声:“贵表哥,章哥儿,你们快下来——”
这种热闹场合怎么可能少的了祝永章玩耍,只见他充耳不闻盛言楚的呼唤,举着白胖的双手大声吆喝:“想跟我叔父读书吗?哼,那前天怎不来?一群见风使舵的坏东西,定是听说我叔父教出了状元才眼巴巴的来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让我叔父答应呢,我——哎哟,我的耳朵……”
“叔父?!”一回头,祝永章一下蔫了劲,揉着红通通的耳朵小声问,“您怎么来了?”
康夫子赏了个板栗子给祝永章,浓眉威严上扬:“还不去温书?”
说完还瞪了一眼盛言楚和程以贵。
三人皆垂下脑袋讪讪的往袭文阁内走去。
临进门前,盛言楚回头瞟了一眼后院大门,只见康夫子不由分说就让人锁了门,至于外头求学的人,连杯茶水都没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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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私塾设有甲乙丙三等班,盛言楚和祝永章分在丙班,程以贵在乙班,至于考中童生的石小河、石大江以及甄秀才、俞雅之等人,则在走廊对面的甲班。
上午盛言楚跟着康夫子临了好些大字,手又酸又胀,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程以贵打了两份饭过来。
“楚哥儿,去吃饭~”
趴在矮桌上的盛言楚迷糊的睁开睡眼,面有赧色:“贵表哥,我好困呐……”
程以贵麻利的将饭放进书箱,将睡得软绵绵的盛言楚拉起来,笑道:“回舍馆睡去,趴着睡手臂容易发麻。”
见盛言楚稚嫩小脸上映有睡痕,程以贵有些心疼:“难为你三更天就起床往这边赶,今天上午打瞌睡没被夫子发现吧?”
盛言楚怯怯的缩起小手,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程以贵:“?”
“真被打啦?”吃饭的时候,程以贵打破砂锅问到底,脑海中甚至还在想着小表弟被戒尺规训嗷嗷直叫的模样。
耻辱!耻辱!谁能想到他一进学堂就挨了打?
盛言楚只管干扒饭,眼神忧郁又悲愤。
程以贵本想不嘲笑放过小表弟算了,可见小表弟换了鬏鬏双髻改成独髻后越发的好玩,他眯了眯眼,盯着独髻玩味的挑眉:“楚哥儿——让哥哥我摸摸可行?”
盛言楚如临大敌,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壮如牛的表哥是个摸头控呢!
“不行!”盛言楚端着碗躲远远的,气呼呼道,“表哥你休要这样,再有一次我就跟夫子告状了,说你玩世不恭。”
“行行行,不让摸拉倒。”程以贵微笑的放下手,环视一圈,赞道:“跟你住一起的叫什么,瞧着是个干净利索的人。”
舍馆两人一间小屋,摆设极为简单,进门左边是一张容纳两人的大通铺,床头各摆着一座小矮桌,是给他们夜间秉烛读书用的。
右边有两个上锁的柜子,也是一人一个,盛言楚的柜子上堆满了还没拆的包裹,倒是另外一个柜子已经归置的整整齐齐,还在柜头上放了一瓶绽放的娇艳映山红,一看就是个爱生活的人。
程以贵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盛言楚却摇脑袋。
“此人不好相处。”
饭毕后,盛言楚接了冷水擦脸准备午间小憩,边铺被子边道:“他叫梁杭云,十三了吧,来的时候后边跟着他娘……怎么说呢,他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
“他娘怎么了?”程以贵大手牵起被子两角抖了抖,然后往通铺上一盖。
盛言楚脱下鞋躺好,笑得有深意:“我说他不好相处,其实说错了,应该说他娘。才进来的时候,他娘就大喇喇的让梁杭云别跟我说话。”
“他娘嫌弃你的出身?”程以贵猜出些门道,再看梁杭云整洁的床位时,陡然没了先前的赞许,“那梁杭云真就听他娘话了?”
盛言楚往被子里缩了缩,瓮声瓮气道:“梁杭云身世比我还惨,他爹早死,娘为了让他读书不惜熬瞎眼睛做绣活才换了束脩银子,听说他家中还有两个妹妹要养活,这样的人家走出来的孩子能不听话吗?”
程以贵哑然,寡母手下的独子大多乖的不成样,可也有例外,就比方说小表弟,六分懂事,四分执拗,总归是有自己的性子。
听小表弟的描述,看来这个梁杭云太过听话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娘的话那就是圣旨。
程以贵掖好被子,叮嘱盛言楚别睡过头后就起身刚往外走,迎面就碰上了梁杭云。
梁杭云比程以贵还大一岁呢,可身段却瘦弱的多,宽大半旧的衣裳松垮的套在身上,似乎来一股风就能将梁杭云吹倒,不过梁杭云生的真不错,脸瘦脱了相依旧能看出他那俊俏的面骨,倘若胖一些,不失为翩翩小郎君。
见到程以贵后,梁杭云眼睛怔了一下,很快就移开了,也不说话径直往里走。
盛言楚听到动静后,探出头想问个好,无奈梁杭云撇过身子背着他吃饭。
程以贵无声的指了指外头,意思他要走了,盛言楚点点头,等表哥走后,他瞅了一眼梁杭云单薄的背影,好几次想鼓足勇气跟梁杭云说说话,可最终还是被梁杭云他娘那句“商贾之后多奸诈”闹的心窝钝疼。
算了,盛言楚捏了捏被角,神色黯然的想他还是早些习惯三年‘独居’的住宿生活吧。
一连十来天,梁杭云回到舍馆都把盛言楚当空气,盛言楚似乎也习惯了被室友孤立的日子,然而这种近况很快就被打破。
这日天灰蒙蒙的似在怀镇上空笼了一层纱布,细雨滴渗过纱布往地面上滴答掉落,春雷一声接着一声,因康夫子清早领着甲乙两个班的师兄们去了镇子三里开外的流芳亭练诗作画,祝永章也跟过去了,导致这一天馆里除了康家小厮婢女就只剩下盛言楚和梁杭云。
上午临字,下午温书,他都做好了计划,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傍晚。
天边的乌云往地面压了几分,春雷敲了半个钟头后,宛如瓢泼的大雨从天幕上倾泻下来,珠玉大小的雨点淹没了屋顶亮瓦,舍馆一下子暗了下来。
盛言楚揉揉酸胀的手腕,抬头见哗啦春雨搅的他都不能明辨三尺之外的光亮,想着夫子和师兄们怕是要在流芳亭等雨停,而梁杭云此刻在书肆抄书,一时半伙不会回来,他起身行至门前,正准备合上门钻进小公寓好好的泡个澡时,敞开的门缝中突然插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腕。
湿漉漉的,指尖上无半点浅粉月牙,此刻这只手拽门拽的发白,像是费劲了力才撑住不让门关上。
盛言楚不禁额头冒冷汗,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却听门口头发凌乱的人抬起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枯瘦的长手一把攥住盛言楚的胳膊,盛言楚赫然出声:“是你……”
怎是这种丧狗之相?他还以为私塾里闯进了歹人呢。
“盛……”梁杭云显然是冒着雨跑进来的,嗓子烧的沙哑,手一直在抖,连带着盛言楚都站不稳差点倒下。
盛言楚想挣脱开,甩出来的劲头大了些,竟拖着十三岁的梁杭云身子往地上摔去,盛言楚忙折回来扶人,谁知梁杭云直接晕过去了。
盛言楚蹙紧眉头,下意识的想喊斋夫进来帮忙抬人,下一息梁杭云蓦然睁开了眼,眸光铺满绝望。
“求……求你,救我……”
短短五个字,像是用尽了梁杭云毕生的勇气和尊严。
第16章 别谢我,担不起这个人情……
屋外天早已黑了,舍馆内亮着一盏摇曳的油灯,灯下两少年盘腿对坐。
这是入学这么天以来盛言楚第一次正视梁杭云,贵表哥说的不假,梁杭云毋庸置疑是个美人胚子,若是再胖上三分,不说公主下嫁抓他来做东床娇婿,便是京城贵女给他做妾,他都要嫌妾室没梁杭云风姿绰约。
许是盛言楚的目光太过露骨,梁杭云手抵唇畔清咳了两声,咳着咳着还咳上瘾了。
盛言楚觉得他们还没熟稔到梁杭云会准他拍后背匀气,便使出宽人心最有效的一招:“喝点热水吧。”
梁杭云还在咳,应该是淋雨着了寒气,喝了半盏滚烫的水后,嗓子舒服了些,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大伯瞒着我娘卖了我两个妹妹……”
梁杭云实在无处诉说,病急乱投医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商籍的盛言楚,想着商户家中应该都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