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蕊一怔。
赖松林曲指敲掉一截烟灰,缓缓地说:“不用立马回答我,你用心体会。”
他并不急于要答案,亦或者本意就是引导春蕊去思考,所以春蕊的回答是什么并不重要。
他探头看向严文征,先是十分赞许地总结说:“严老师的镜头表现力毋庸置疑,我敢说业内也找不出几位比你更适合演李庭辉的演员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我还是有个过分的要求。”
严文征虚心请教:“你说。”
赖松林:“你的戏份安排几乎是随着故事线推进的,越往后,特别是受害者母亲找上门,你的人生被揭露,犯罪事实在邻居间传开,你整个人的精神几乎是奔溃的,后期我想要一种强烈的病态感,那种被良心折磨成不人不鬼的样子,所以,能不能再瘦点?”
他看似是在商量,但仔细听,他说话用的措辞挺强硬的。
“可以。”严文征没质疑什么,一口答应。
“120斤?”
“好。”
严文征无疑是敬业的,不过,他身后的曲澍脸色变得难看,看起来因为心疼自己的艺人,有点不乐意。
赖松林又跟置景组组长讨论了一下房间布局的几个小问题,紧接着,开始审春蕊的两条样片。
会议室愈发沉默,空气里凝结的严肃令人窒息。
不过,春蕊唇线一绷,面色淡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窘迫之态。
阅完,赖松林“啧”一声,思量许久,点评说:“不能说差,其实不差,你的表演技巧很强,我一直认为,演员能准确的把自己的表演经验添加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只不过你缺乏一种未经加工的情感,很多演员演戏时容易用力过猛,你却是情感酝酿得不够。”
春蕊托腮,“嗯”一声,表示认同。
赖松林将燃烧殆尽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犹豫片刻,有些玩味地说:“春蕊,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给大家的感觉有点薄情。”
春蕊挑眉,没直接回答,笑着反问:“有吗?”
“我没有任何人身攻击的意思,仅指表相上。”赖松林提点到位,便转移话题,“你说要跟我聊聊,想聊什么?”
春蕊说:“聊梁竹云的成长线。”
“好。”赖松林说:“正好编剧在,有什么问题,尽管提,路子理顺了,演起来就舒服了。”
第18章 晚安 晚安
春蕊放下翘起的二郎腿, 正经危坐,她翻开自己的剧本,首页用油性笔潦草地写着一排字, 是她的额外注解,她扫一眼, 直白地问:“剧本里提到, 梁竹云因为小时候发烧, 烧坏了脑子, 我有些困惑,她的迟钝除了受听力障碍的影响,跟智商有多大关系?”
翟临川习惯性地先轻抚一下眼镜框, 解答说:“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这句话其实是通过胖婶之口传递给观众的,我在梁竹云的角色小传中并没有明确指出她存在智商问题, 这只是邻居眼中的她。”
春蕊:“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评价呢?”
翟临川:“因为冷翠芝。”
翟临川身为剧本的创作者, 由于性格内敛,更擅长文字叙述, 笨拙于口头表达,他的解读听起来简洁明了, 实则言辞支吾,很容易令人不明就里。
春蕊见他话止于此就不准备往下细说了,只得自己猜测,道:“冷翠芝为梁竹云自小学习不好、脑子笨, 找了个说辞?”
“对。”翟临川说:“一些谣言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
赖松林插来一句话:“梁竹云的一系列表现其实也在侧面印证这个谣言, 我个人的理解还倾向于,冷翠芝和梁冬封这两口子说着说着大概自己都相信了,所以, 才这么多年没察觉到梁竹云耳朵有问题。”
春蕊:“寻求心理安慰。”
翟临川:“也是一种责任逃避。”
春蕊:“比起生病变‘傻’,生了一个‘傻子’的说法会让冷翠芝更加没有面子?”
“是。”翟临川说:“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面,女人的生育能力很重要,那是女人的名节。”
春蕊顿觉可悲,梁竹云的病情完完全全是被父母愚蠢的封建思想所耽误。
她将讨论重新拉回到梁竹云身上:“所以,梁竹云是有自己的思考能力的。”
“当然。”翟临川说,“但她与同龄人相比感悟慢,又一根筋。”
感悟慢自然是指囿于交流障碍,梁竹云困在小小的米线馆当帮工,千篇一律的生活导致所见所识少。
春蕊说:“遇到李庭辉才情窦初开吗?”
翟临川说:“是。”
春蕊表情有些古怪,半响,又问:“那翟编在创作的时候,有明确的时间或者事件,让梁竹云确定心意吗?”
“没有。”翟临川摇摇头:“她不是一瞬间的心动,是一段相处的过程。”
春蕊突然抿唇不语。
赖松林瞧见,说:“你有不一样的看法?”
“也不是。”春蕊左手撑住脑袋,右手握着一只中性笔,思考时的习惯使然,她一下一下按着笔帽,发出咔哒咔哒声。
严文征不喜欢这个节奏的声音,觉得有些吵,他曲指敲了敲桌面,提醒春蕊,但春蕊并没懂他的用意,只是侧头瞥他一眼,转脸跟赖松林说:“我只是不确定该怎么去表现梁竹云这样的人突然懂得了什么是爱情,而且,我觉得相比于爱情,李庭辉的出现对她的意义更为重要。”
赖松林回视她,表示愿闻其详。
春蕊十分正经地说:“李庭辉打破了她既定的人物命运,如果说父母对她的‘好’,是给予生命之恩,那李庭辉对她的‘好’,是拓展她生命的宽度。”
赖松林说:“那你是怎么理解结局梁竹云离家去寻找李庭辉的行为?”
“情感依赖吧。”春蕊说,“她应该明白了自己不想要什么。”
赖松林问:“不想要什么?”
春蕊答:“嫁人生子,一辈子坐井观天。”
赖松林:“那她想要什么?”
春蕊摇摇头:“不知道。”
赖松林:“怎么不知道了?”
春蕊说:“因为再思考下去就是哲学问题了,她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文化水平有限。”
霎那间,赖松林眉开眼笑,他鼓起掌来,说:“这是你两天时间琢磨出来的?”
“……”春蕊说:“是。”
“够深刻的。”赖松林探头问严文征,语气揶揄道:“严老师,这些观点你认同吗?”
严文征眼角也藏了笑意,说:“认同。”
春蕊:“……”
会议室里很多人都在抽烟,烟雾袅袅,辛辣的尼古.丁味道呛鼻,春蕊掩嘴干咳一声,以掩饰方才大放厥词的尴尬。
正在此时,没跟上聊天节奏的翟临川绕回爱情问题,突兀地开口道:“梁竹云初期的人物铺垫有些少了,所以情感转变才让你有些无从下手。”
春蕊一听,急忙多嘴解释:“翟编!我绝对没暗示你给我加戏的意思。”
“加不加戏,我说了才算。”赖松林说:“你慌什么?”
“做明星的自觉。”春蕊半开玩笑道:“话说清楚以免被误解。”
赖松林哼笑一声:“我的组里,没有明星,只有演员。”
春蕊顺坡承下他的话外音:“我就权当您夸我了。”
“一个好的剧本本就需要经历多次创作,需要演员、导演和编剧的磨合和交流,它不该是一成不变的。”赖松林掏手机看了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他总结收尾说:“很晚了,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剧本的不足让临川回去修改,改好由我来重新画分镜,调度拍摄,两位主演根据情节需要进入状态,其它部门各司其职,希望接下来都不掉链子,一切顺利。”
解散令一下,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春蕊看小婵哈欠连连,困得走路打晃,便撵她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小婵的房间就在会议室楼下,她直接沿楼梯下去,不费事。
春蕊拐去乘电梯,走到电梯间时,刚好这一趟的电梯门要关。
严文征从门缝隙里瞅见她,帮忙按住了开门按键。
春蕊疾走两步进去,说:“谢谢,严老师。”
严文征“嗯”一声,嗓音发沉。
轿厢里依旧只有他们二人。
严文征两手掏兜,他看春蕊怀里抱着一沓剧本,手心握着一个塑料盒子,装耳塞用的,主动跟她聊:“听不见声音的感觉怎么样?”
春蕊尊敬严文征,但并不像发怵宋芳琴那样畏惧他,她心情一放松,容易满嘴跑火车:“孤单,仿佛被全世界孤立了,热闹是你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
严文征:“……”
他好整以暇,侧过身去打量她。
春蕊一张脸照耀在灯光下,严文征清晰的看到她秀挺的鼻梁和绒密的睫毛,春蕊的五官搭配偏大气艳丽,给人的熟龄感很强,所以容易让人以为她持重端庄,这自然也是严文征对她的第一印象,但经过几天的相处,严文征觉得她性格倒也不是那么的四平八稳,有独属于女孩子的跳脱,特别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是吗?”严文征说:“没看出来。”
春蕊胡诌:“我走的是内心戏。”
严文征不禁嗤笑。
顶层到了,两人慢悠悠迈出电梯。
夜深了,整层楼很安静,两人在厚重的地毯上踏步,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快走到房间门口时,春蕊顿住脚步,突然回头说:“严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严文征手搭在门把,停下推门的动作,有些意外地说:“可以。”
春蕊:“你为什么想演李庭辉呀?”
严文征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演?”
春蕊纠正:“我在问你有既定结果的事,你不要让我做假设。”
严文征笑了一下,稍作思考,正经回答道:“翟编当初拿剧本跟我交涉时,我问他怎么想写这样一个故事,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很心动,觉得他是一位有个人价值诉求的编剧。”
春蕊睁大眼睛,问:“什么?”
严文征说:“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咫尺天涯的寂寞关系。”
话似乎很深奥,但春蕊困了,大脑生锈,一时之间品不出来其中妙义,吐槽道:“你们搞艺术的私下交流都这么文绉绉吗?”
严文征:“……”
“算了。”春蕊摆摆手,“我就不打扰你了,严老师,晚安。”
严文征语塞一阵,说:“晚安。”
第19章 恐惧 “我是小心眼。”
严文征被要求减重, 意味着他不能再跟着剧组一起吃盒饭了,餐食需要自己搭配。
曲澍作为他的助理,自然对他的饮食起居额外上心, 天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驱车到郊外, 赶清早城镇的市集。
市集上卖的东西多是商贩自家菜地耕种的, 品类有限, 但胜在新鲜, 曲澍挑挑拣拣,买了一袋子饱腹感强的紫薯,以及当季的蔬菜和水果。
又碍于这段时间严文征要杜绝肉食, 可蛋白质的补充不可缺少,他像老乡打听到一家养鸡场,不辞辛苦绕路过去, 买来一箱土鸡蛋。
回到酒店, 他将一块拳头大的紫薯蒸熟,一撮生菜加盐过热水, 严文征的早餐便是如此了。
至于午餐,换成鸡蛋搭配另一种蔬菜, 沾酱油吃。
其实很不健康,但没有办法循序渐进,因为赖松林需要两个星期内看到瘦身效果。
中岛台边,曲澍自己啃着油乎乎的肉包子, 满脸忧愁地凝视对面的严文征。
严文征慢条斯理地剥紫薯皮, 他唇缝抿成一条下耷的线,是排斥的小表情,显然难以下咽。
曲澍心理没底地问:“哥, 说实话,你对这部电影有多大的信心?”
严文征详问:“哪方面?”
“票房吧。”曲澍最关心实绩。
严文征语气万般平淡地回复:“没有期待。”
曲澍知道目前文艺片生存困难:“拿你做宣传的话,能回本吗?”
“够呛。”不过,严文征没把话说绝,“还是要看最终的成片和放映后前两天的口碑。”迟疑一下,又说:“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上映问题。”
曲澍脸色一凛:“会过不了审吗?”
严文征点头“嗯”一声。
曲澍:“哪方面的问题?”
“价值观。”严文征说,“其它故事情节不考虑,单就论刚成年的小姑娘喜欢上了一个三十好几还犯过事的人,广电那群平均年龄快六十岁的老头和老太太很可能不会接受,再综合社会影响和传播力方面,卡住不给播放证的概率蛮大的。”
曲澍愣住了,他跟严文征聊这部电影的本意,其实是想憧憬一下,找回心理平衡,因为进组后,他发现剧组处处透露着不靠谱,先有女主角懒散不敬业,一直在拖后腿,而导演每天乐乐呵呵,管控和执行没有丝毫力度,不足以让人信服,至于宣发团队更是令他无语,开机仪式举行好几天了,开机图和宣传稿即使用脚趾头敲键盘写,也应该出来成稿,小规模在互联网上做预热,结果呢,屁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