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媛第一时间找图特摩斯, 看来他在这儿,就在她身边不远。少年王子立在船头, 手持长矛凝重地远眺动静,身边围着忠心的士兵, 紧张得挥舞兵器。远处水花和油火一起在河中燃烧, 中间翻涌着血肉模糊的人和鳄鱼。显然他们已经打退了一次进攻。阿巴尔道:“领航的引错了路, 等发现的时候, 前面的船已经搁浅, 进了鳄鱼滩。”空气和温度扶在姜媛肩上, 令她在凉薄的空气中有一丝温暖。
姜媛观察周围, 他们其实也在芦苇丛中,只是这里的芦苇较稀疏,看不出来。她向后看,似乎能影影绰绰看见宽阔的河面。“和外面差别这么大怎么分不出来?”
“也许太晚,大家都睡着了。”阿巴尔道:“我叫了你很久。你睡得真死。”
姜媛不想说噩梦中的情景,她的一身冷汗现在才开始慢慢凉透,凉得刺骨。她听不见一点外界的动静,如果阿巴尔不叫醒她,她有可能在睡梦中被鳄鱼咬死。她试图找到阿巴尔的眼睛,对视一眼,不过这时才想起来,他根本看不见。图特摩斯已经开始下令撤退,太深入的船已被放弃了,另一部分被命令在水上横成一线,换取生命的缓冲。他是王子,人们本能地服从他的命令,直到他们发现自己被留在原地,面对再次袭来的鳄鱼,哭喊声顿时响彻天际。
姜媛的船也在这个之中,船夫已经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的头顶上是雨一样飞过的响箭,无数蜡烛在水面上流淌,有的熄了,有的还烧着,撩起黑烟与刺鼻的香气。后边的船在划桨后退。王子命令将猎豹和狮子放出笼子,猎鹰凄厉的鸣叫撕裂天空。奴隶们跳下河,向船后游,减轻重量,加快速度。姜媛奔向船头,听见图特摩斯冷静清脆的命令扩散在河水上方:“前面的人注意,将船淋上烛油,点火!跳水!”
埃及盛产蜜蜂,上好的蜜蜡家家户户必备,在王子与祭司的船队中更是有点燃彻夜不息的芳香巨烛,与人同高,比人合抱。它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倒下来,带着奔腾的火,在水上急速燃烧。阿巴尔道:“有东西上来了。”姜媛也已意识到图特摩斯的用意,喊道:“点火!”
他们都感到船头一沉,看见一节死亡的黑色拽着船头,而他们失去了平衡向后倒。这只是侍奉祭司的移动行所,船上没有安排士兵,两名侍女已经脚步不稳地跌下船去,扒着船沿大声哭叫,剩下的腿软得跌倒在地,或者四散奔逃。姜媛利落地冲过去,将手边的东西一推,也不管是蜡烛还是神像地向鳄鱼丢去!她叫:“阿巴尔,命令点火!烧船!马上!”她弯下身,用力拉扯侍女,阿巴尔跟在她身边,将命令转作埃及语大声呼喝。
空气仿佛在火中爆裂,姜媛眼一花,侍女已经水淋淋地立在她面前。关键时刻,是阿巴尔出了手。她立刻转向船边的纱幔火油,撕扯和推倒摆设。烛油和碎裂的瓶罐部件都散在甲板上,将半只船隔开,还没来得及去找火,隔空一支火箭凌厉地射来,猛地腾起的火苗差点烧到她!
姜媛后退了两步,才意识到那支箭差点射穿她的鼻子。她侧头看了一眼,图特摩斯按下手中弓箭。她点点头,拉起裙子,向船尾飞奔!
她觉得阿巴尔和她一起落了水,仓促之中拍在水面上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虽然只是蜡烛和火把的火,似乎冰凉的河水也能传来令人不安的热度。她踩在水里,还是接连呛进去好几口,咳得惊天动地。阿巴尔不大会游泳,水鬼一样在水里拽住她。在这种时候,看不见就一点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艰难地摸索他的身体,将他的重量移到自己身上,划水向前,又命令他:“放松!”
阿巴尔的胳膊一勒,差点把她压死。他喘息着说:“我真该去学学游泳。”对啊,要不是姜媛被勒住脖子涨得脸通红,真想回他:“你在巴格达和亚历山大港白待的?”
图特摩斯一边命令船继续后退一边让船夫放下船桨,人们奋力向生的希望游去。当姜媛精疲力尽地爬上甲板,腿才开始感到抽筋的剧痛。她回头看了一眼,她总算不至于惨死在火中、河中,或者鳄鱼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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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心有余悸地退出很远,直到船停泊在尼罗河中。神庙就在前面不远,伫立在小小山坡上的小点,据说再往前行驶一个上午即可到达。但他们停在河上,幸存的人们开始追究罪魁祸首。那个带人搁浅鳄鱼滩的船夫已经成了鳄鱼的口粮,剩下活着的人开始竭力回忆交代船夫的一举一动。事后回想,船上的熏香甚至若有似无地散布着一种香气,那种气味绝不可能在船上用,因为那有可能使鳄鱼发狂。
“那不可能是误入。”图特摩斯冷冷地道:“没有这种误入能深入到让船队搁浅,他是受人指使!将一切注意到的反常都说出来,若有查实,赏赐一袋金币。士兵连升五级,奴隶则放他自由。”
姜媛裹着毯子,喝着热奶,作为地位仅在他之下的祭司,看图特摩斯的表演。很快有人七嘴八舌地交代自己看到的事,船夫近来突然暴富,常去喝酒,底比斯的朋友时常来往,最终有人指认那是王太后宫中的一名侍卫。
这个答案出来的时候,整个船只上方的空气为之一近。未来的法老坐在船的正中,四周跪满奴隶。他手边还抚摸着一头毛发向下滴水的猎豹,后者想来已经很习惯这种场景,舔着嘴打量面前瑟瑟发抖的士兵,掂量该往哪里下口。阿巴尔在姜媛身边发出无声的嗤笑,他在的地方更诡异,凭空落下一片水渍。图特摩斯道:“你说的是真的?”
跪在地上的士兵瑟瑟发抖。他是王子的副卫队长,肩负重任。图特摩斯问,他的脸色可是够难看的。“你知道你这是在指认我的母亲,埃及王太后,拉神之女,伟大的摄政王哈特谢普苏特吗?你不敬的行为,应该被判处死刑。”
埃及王室中地位最高的两人起了龃龉,这样的事只会让人庆幸事发时在船上。船停在尼罗河中,一切不会如他人耳。忠心的副卫队长下定了决心,一敲胸膛毅然决然地大喊:“我能保证!那确实是王太后宫中的侍卫!”或许从此时起,最惨烈的王室倾轧就要拉开帷幕。图特摩斯轻声说:“你撒谎。”
少年王子手持神杖,他此时仍是祭司的白袍。凌晨仓皇的作战,身上满是黑烟与血污,他站起来走到卫兵身边,饥饿的豹子亦步亦趋在他脚边,知道能够开餐,发出愉快的低吼。“王太后没有理由杀我,我是她的儿子,她的血脉联系,我是她女儿的丈夫,她亲口对底比斯宣布我将接替我父王的位子,成为埃及法老。我们唇齿相依,相互缠绕生长,我们之间的感情像纸莎草席一样牢固。”
他伸剑割下他身上的钱袋,袋子落在甲板上,咕噜噜的钱币滚出来,黄澄澄地在阳光下反射可爱的光。而反射在图特摩斯稚嫩的面上的,是老辣的阴沉。
“这是努比亚钱币,作乱的是努比亚人。既然王太后不是计划的人,而你跳出来指认了王太后——那么你才是内奸。”他扬起愉悦的笑,和他手边的豹子如出一辙。王子站在日光下,孔雀绿与金粉描绘的眼角,遍体黄金宝石的首饰,闪耀而威严得令人不能直视,他刚刚指挥船队逃离了鳄鱼滩,他的权威正到达顶峰。他仿佛不是被控制的傀儡,而是埃及未来最至高无上的人。
姜媛微微直起脊背,已经料到这事情的结局。少年王子微厚的唇吐出的命令:“埃巴。”豹子闪电般地扑上去,鲜血四溅在甲板上,抽搐的身体和微弱的惨叫令所有人噤若寒蝉。
那具尸体大约便宜了河中鱼虾,因为即使在他们驶离原地时都没有看到鳄鱼追上来。这肯定是好事。第二件好事是顺了风,他们在两小时后到达神庙。停船的码头直接修入后殿,平静摇曳的水波一路蔓延上石砌的台阶,奴隶们拉着绳子,喊着口号涉水上岸,艰难地将船牵引停靠,看不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样子。除了船只上烟熏火燎料和被猛兽啃噬的痕迹,激战仿佛烟消云散。
姜媛看图特摩斯矫健地跳上岸,闻讯前来的祭司向他行礼。他没有多余的应酬,挥挥手就让他们退下。神庙因尼罗河断绝道路而少人维护。苍老的祭司们甚至已口齿不清,图特摩斯自动接任了主祭司。这大约也是他登基前最后一段祭司时光,雨季过去后,他就将与自己的姐姐结婚,成为法老。
于他而言,这大约才是开始。图特摩斯回头找到姜媛的视线,朝她点头。
姜媛直起身体,阿巴尔在她身边懒洋洋道:“偷船比我想象中难多了,我不认路,要是搁浅了可对付不了鳄鱼。兴许你该下去和那位小王子谈判谈判,要艘船和人手来。”姜媛不置可否:“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如果谈判无法达成,就继续执行原计划。”在空中半隐半现的食物袋子浮起来晃了晃,如果能让人看见,大约能被吓死。阿巴尔笑道:“但我不觉得你会失败,你不是最擅长对付这样的小鬼?”姜媛反唇相讥:“难道你指的是你?”
空气轻浮地掠起了风,吹动她的裙角。“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可没有打扮得这样漂亮。”
姜媛懒得理他。不过想了会儿,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她活动了下身体,换来侍女稍微整理了下装扮和假发,I便起身下船。轻飘飘的亚麻布很凉爽,洁白的裙子随着脚步摇曳,姜媛沿码头的台阶走上山坡高处,就能来到装饰华美的院子。大理石砌了泉池边缘,可爱的蓝睡莲依托着白石头,正在水中绽放。
比起神殿的偏远,风景的绮丽却让人更诧异。这是她没有见过的,比巍峨的卡纳克神庙与底比斯不同得多的,绮丽又神秘的埃及。
沿河的风光兴许都是这样湿润秀美,无处不树立着荷鲁斯的雕像,姜媛走过墙边时比了比,它们只有人高,鹰头锐利地逼视着她。摩擦光亮的铜镜里能隐约看见自己的样子,浓妆艳抹的眼角,上臂束着的金环。黑发垂肩,头冠艳丽。她足够瘦,突出来的骨头撑起衣服,让这件裙子很好看。
毕竟她也是个女性,有正常的虚荣心。她笑了一下走过去,穿越石榴与葱郁的海枣。重重殿宇的墙上刻满华彩壁画,浅黄的石砖与雪白的石膏雕塑,宝石磨碎的耀目色彩点缀装饰。树荫之间,少年王子正站在水边,居高临下地眺望尼罗河荡漾的波光。
他并没有扭头看她,即使姜媛走到他身边,坐到地上。她够累的了,还有伤在身,能坐绝不站着。他道:“尼罗河很美丽,这是我的国家。埃及将永远强盛,尼罗河将永远激荡,哺育人民。哪怕我与王太后如何争夺法老之位,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姜媛确实有些讶异,如果不是他的高度正与坐下来的姜媛平齐,大约会忽略他是个孩童。只是要是把未来的埃及法老当弟弟看待,恐怕会吃一个大亏。图特摩斯哼了一声。“王太后不会杀我,她更乐意能控制我。没有我,她坐不稳摄政王的位置。——但我没有这样的顾忌,有你的帮助,我能从容地杀了她。”
他的语气很是自信,他仍是祭司的装扮,手持神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毛发,可他傲慢而庄严的目光却已经是一名端倪初现的法老,他长久地凝视河水,仿佛凝视自己心爱的国度,还有生杀予夺的权柄。
姜媛避而不答:“您很聪慧,也很自信。您今天展露出的才华,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图特摩斯道:“这难道不是你跟随在我身边的原因?”
姜媛意识到他不再以尊称和她说话,兴许这是翻译的巧合,或许不是。图特摩斯终于将注视着尼罗河水的目光转投向她:“你在观星台上消失之后,我就该想到你会出现在我面前。你第二次向我跪拜了,你想对我说什么?你原本就想要对我展示你的神力,宣读女神的神谕?你还要我怎样的坦白才肯说出你的来意?”他的目光在姜媛因水融化的透明肌肤上一掠而过。
“还是,”他说:“像所有变幻莫测的埃及众神,像好胜残忍的斯芬克斯,你必须要我猜出你的身份,才肯向我展示你真正的面貌,梅瑞兹格?”
或许应该说法老不愧是法老,手段全都一样。……如果说不是,大概会被杀。姜媛平静地保持着沉默。图特摩斯并不需要她的反应。从上一次神庙相见值周,他的态度转变得无比坚定。哪怕姜媛生着异族面貌,人总是倾向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神明降临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您是法老”。太阳船跪在他面前,整个底比斯说:“您是法老。”
图特摩斯道:“我应允你,你将成为伟大的拉蒙之下最强盛的女神,我们的子嗣将成为最伟大的埃及法老,统治尼罗河,延续我埃及盛世,永垂不朽。”
他面上是希望和胜利,狂热的色彩。那种欣悦的野心并不让人觉得反感,而能令人切实地感受到他与远在底比斯的那位王太后确实同出一脉。“很抱歉要谢绝您的垂青。”姜媛不得不说话了。“我地位低下,没资格生下法老的孩子。我追随您的目的仍和当初一样,我要祭品。那颗宝石还没送回无根之水,我的使命也还未完。”
图特摩斯的呼吸惊讶地停了一瞬间,可以想见他没有料到得到的回答是拒绝。
“我可以派人送宝石回去。”
姜媛笑了一声:“您的母亲哈特谢普苏特王太后也对我提出了一样的要求,而您看到了之后的事,我从观星台上离开,来到了您的身边。”
她动了动姿势,在他脚边转坐为恻,这样的姿势能比他低些,仰视着他,而目光又不卑不亢,平静而淡漠。“您其实只需知道,我并不是一定需要协助。”
在观星台的事之后,她的话很有说服力。图特摩斯的面色有些难看:“那你完成了使命之后,又为什么不留下?和我生下孩子,我能让你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你难道不想成为拉蒙神之下最权威的女神?”
“你还有妻子,埃及长公主,未来的王后,与你一同执掌埃及的姐姐,难道哈特谢普苏特会坐视我们的结合?”姜媛笑笑的说:“现在的你,能从王太后的手中保护我吗?”
少年古铜色的面上掠过一抹难堪。他确实不行。和王太后哈特谢普苏特一世比较起来,他还太弱小。哈特谢普苏特何等尊严高贵,她是法老之女,法老之妻,法老之母。她辅佐了上一任法老几十年,她已是埃及无冕之王。他确实还太年轻,年轻和弱小就是致命的原罪。他站在那里,握着双拳,紧紧盯着姜媛,有一瞬间他的脸上似乎掠过一抹杀意。他道:“难道你就不怕我会先一步杀死你——”
姜媛也没有放在心上。
“您无法保证完全杀死我,您也无法保证我不会反扑。”她微笑道:“您是想要我在这里杀了您,还是想要我回去,投向您的另一边?”
图特摩斯说:“……你的侍从,舍普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