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说错话了?”
张近微怔住。
她默默摇头。
“我上次说错话了?”单知非再开口,已经完全是解题的口气。
张近微下意识攥了攥校服,又一次仓皇摇头。
她觉得胸口憋闷极了,这回,抢先主动说:
“别问了,我想好好学习,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我们根本不熟,你给我那么多资料,还有那个播放器原来那么贵,你这样做我觉得我接受不了了……”说着说着,很快语无伦次,张近微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单知非很有耐心,在确定她一时间没话说了后,慢慢开口:
“所以,是觉得我打扰了你?如果是这样,我很抱歉。至于你后面那些话,我大胆猜测下,可能你也清楚自己很漂亮,我肯定是因为这个想追你。也许吧,你之前因为外貌饱受被无数男生追求的折磨,而你只想好好学习。”
他说的足够慢,慢到每一个字清清楚楚真的让张近微饱受折磨,她慌乱无比,脱口而出打断他,“没,我从没有你说的那些想法,你相信我。”
因为着急解释,她眼泪乱闪,像墨蓝夜色下海面上的星,温柔而动荡。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狼狈时,总有点遗世独立又无辜的感觉,单知非看着她美丽的脸,轻易想起台风中兰花飘摇一类的意象。
其实,来之前,他想好要问她几个问题。比如,准备报考哪所大学什么专业,喜欢北京吗?再比如,资料上有没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播放器里他下载了些音乐,没删除,不知道她都听什么。
他住过校,清楚从晚自习下课到寝室熄灯有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准备占用她二十分钟的时间,再回宿舍,收拾久不住的床铺。
校园里没什么绝对可靠的地方,教学楼最安全,而且人站在黑暗中,视觉能融化一部分白昼的拘束。他什么都算的很细致,唯独没算到张近微拒绝要播放器,出尔反尔。
“下去吧。”他拿出手机,照亮楼梯,“我没有要追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继续产生这种错觉。”
张近微腾下脸炸了,她愣了两秒钟,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一种剧烈想哭的冲动。有太多说不清的为什么,好像一本书刚翻到扉页就写上了结局。
她揣着个句号,默默跟他下到了一楼。单知非从哪里弄来的钥匙,她不清楚,不过他跟老师们一向说的上话,他是一中的骄傲,永远站在光芒万丈的中心,不像她,头顶虽也是天,艳阳灼心,但脚下是沼泽。
伸缩门在远处灯光照射下,投下交错阴影,两人在阴影里停下脚步。单知非这次没有劳烦她拿手机,几下把门弄开,拉出窄缝,示意她先出去。
张近微走了出来。
站在台阶下,看他重新锁门,等单知非转过身时,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包装袋上,那上面印着雏菊花海,美好的让人心酸。
秋夜很凉,张近微在校服下打了个寒颤,她怕冷。单知非当然没有再给她的意思,看过来一眼,没再说什么,而是离开。
他朝男生寝室方向走去。
张近微看着他的背影,伤心极了,比那晚险些遭受的暴力伤心,比考试考差伤心,比失去破裂的海飞丝伤心,比经历过的所有难堪磨难都要伤心。她觉得什么东西空了,太空了,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横亘在那里。
今晚糟糕表述所引起的情绪风暴,远超她想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隐秘的热烈着。
“单知非!”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喊住了他。
单知非沉静转身,挑了挑眉,神情不冷不热。
“你刚才,你刚才说‘我们说几句话’,你本来想说什么?”张近微觉得自己特别无耻,她声音发颤。
这个点,大家的活动基本集中在了宿舍楼和水房、食堂、超市之间,教学楼这很宁静。
“没什么,”单知非声音不算太冷,他看看时间,“你回寝室吧。”
“我们寝室阳台那边也能看见月亮,我去看了。”她不知怎么的,说出这句,而且语速飞快。
单知非站片刻,然后说:“嗯,我知道了。”
张近微觉得自己愚蠢无聊至极,她挤出丝笑,单知非并没看到,只看见女生跑开了,她发质很好,马尾甩动,就像一头快要长成的小动物。
回到寝室,丁明清看到她微红的鼻头,眼神闪烁,竟什么也没问。张近微洗漱后,破天荒问丁明清借了蜡烛,她想看会儿书,丁明清立刻把她拉进自己被窝,热烘烘说:
“你想读什么,我们一起,我最喜欢半夜点蜡烛看小说。”
小女生之间特有的黏糊糊互动,让丁明清看起来特别可爱,张近微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丁明清的手。
“我觉得我发现个秘密,不知道你发现没。”丁明清挤眉弄眼,她拿走的那些语文资料中,有几页摘抄,张近微还没有看过。
剩下四个女生在聊着白天的琐事,唯独她俩,挤在一起,丁明清抽出那几张装订整齐的手写纸,摊在枕头上,指着第一行小声念:
“他走了数千里的路,为的是死在你梦中。《哈扎尔辞典》”
“能梦见你是我的过人之处,佩索阿。”
“一旦生活里出现了相思,人的满脑子里装的全是相思。世界看起来会变得不真实,会在手指间碎裂,瓦解。每一个动作都在审视自己本身,每一种感情都会有个开头,但是永远没有终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丁明清把三张纸的开头读完,像个侦探:“我告诉你,这句,他走了数千里的路,我查了,其实是女字旁的她,不知道是抄写错了还是故意的,我猜是故意的。”
本省高考作文,因为不同于全国卷,总是每年高考季网络热议的话题。不管成绩好坏,一中学生们热爱阅读的特质颇能代表本省某种风格。丁明清也不例外,但她总能轻易把作文写的矫揉造作,并且深以为美。
张近微趴在她身边,手指不敢碰触字迹,她像一棵树那样沉默。
丁明清却蹭了下她肩膀:“张近微,我觉得,给你资料的大神一定暗恋你,他这是变相表白,快说,到底是哪班的?”
张近微怔住,随即在慌乱中否认:“没有,别开我这种玩笑。”她同时感到深深的震惊,脑子里只有“不可能”三个字。
丁明清觉得好没意思,撇下嘴:“张同学,我觉得你就像一只蝉蛹。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张近微否认的更快。
丁明清大大方方说:“我有,我喜欢单知非,很多女生都喜欢他,我觉得他能激烈我更加努力,考不了清北,我也要走个交大复旦什么的。”
豪言壮语跟不要钱似的,她张嘴就来,这种自信很一中。
张近微忽然记起,单知非的语文成绩同样出类拔萃,作文常上校刊,能看出来,他阅读量大的惊人,落笔切入角度总是出其不意,这是一般学生模仿不来的。
不过,大家更习惯认同他是个理科竞赛咖。
他什么都好,我却一团漆黑。张近微从丁明清身边离开,她揉揉眼睛:“快睡觉吧,明早还要跑操。”
自然而然,她和谢圣远说定的那件事,也反悔了。
谢圣远非常惊讶,忍不住追着她问原因,因为是在食堂附近,张近微避嫌,她觉得和谢圣远好像走的有点近了,难免会招流言蜚语。她便连解释都很潦草,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过去。
嗨,女生这种生物真是……谢圣远周末到单知非家时,有点沮丧。单知非时间安排很满,即使保送,每天依旧六点准时起床,十五分钟洗漱,再花半小时锻炼,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各种活动。然而,他却很少熬夜。
“她又变卦了。”谢圣远扒拉着桌子上的英文资料看,看不懂,更觉得烦躁,“你这是准备出国啊?”
“一直都在准备。”单知非这次很明确回答了他,谢圣远一愣,不过觉得还算在意料之中。
“你说,女生怎么都这样啊,说变卦就变卦。”谢圣远很郁闷。
单知非神情寡淡,没应话,他顺便放了首电音,很放肆的充斥了整个房间。
“张近微这家伙不对啊,她学习比第一名还刻苦,怎么会呢?”谢圣远苦恼地自言自语,他随口一问,“不是吧,你喜欢电音?”
单知非听到他嘴里的姓名,表情变得微妙,他看看谢圣远:“张近微?你的新女友?”
谢圣远没否认,而是笑了:“她很姽婳。”
第11章 铃兰(11) 如果有神明
说完,认真问单知非,“我这个词用的对吗?就是那种很安静的女孩子,我跟她真有缘分,我们高一都在十二班,现在又都在七班。”
单知非半天没说话,他阖上了眼,只是听歌。
谢圣远习惯单知非这种态度,那种对别人感情八卦毫不感兴趣的态度。但单知非这小子闷骚,居然跟艺术系那种细腰大胸的妹子谈恋爱,真让人大跌眼镜,以为他跟理科实验班那种非人类女生般配来着。
谁知道呢,也许人就是迷恋这种反差吧。
后来,单知非主动提出一起去打网球。换好衣服,单知非打的很凶猛,恶狠狠的,谢圣远本来就不怎么会,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完全适应不了这么高强度的体能消耗,人累成狗,四仰八叉躺地上,气喘吁吁说:
“喂,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精力充沛了,你是楚霸王转世吧?”
他露出中二的表情,忽然,大喊一声:“我爱张近微!”
单知非拿拍子的手滞了下,他抬头,看到发小正敞着一口大白牙,可以去拍牙膏广告了。
日子继续重复着过,周考结束的那个周日,学生们陆续从家里回到学校,准备上晚自习。
最近冷空气神出鬼没,张近微缺厚衣服,她不敢回去。当然,郑之华女士也没联系她。
她一直穿那双岌岌可危的球鞋。
已经有点冻脚,周考时,她觉得几小时下来,自己都有点神志不清了。关键不巧,大姨妈到访,她脸色惨白抱着开水灌,不是剧痛,是那种下坠感,小肚子里面冰凉而且涨涨的。
晚饭没吃,她熬到快下课,决定还是得到食堂打点热东西。装饭缸的塑料袋又大又旧,破了几个小洞,很像一个人千疮百孔的心。
教室很安静,她勉强站起来,没发出多余的声音从教室走出。
路上学生很少,但偶尔有零星人影。张近微支撑到食堂,她解开塑料袋,这才发觉饭缸有点奇怪。
打开的刹那,一股刺鼻的骚味直冲,她看到黄色的浑浊液体。
有人往她饭缸里放了尿。
张近微那颗心一下像被什么攥住,她想哭,心砰砰跳的毫无章法,一个人站在风里犹豫到下课铃声响,她终于还是把饭缸丢进了垃圾桶。
这事不对,月考结束后,大家只有半天放松的时间。很多住在市里的同学回家了,教室里去学习的人并不多,算来算去,只能是中午饭点,有人混进了教室。
可她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谁。
张近微谁也没告诉,她胆战心惊地一个人保守秘密。
也许,是谁想找麻烦,找错了人。
第二天早上,她没用饭缸,在食堂买了个一个包子,一个馒头。这样一口一□□替吃时,喉咙很干,她想省时间,脸被噎的稍微发红。
这一幕,她不知道被班主任碰上,天凉了,老班穿着中年男人最爱的万年不变户外冲锋衣。家属最近在医院忙,他来食堂给上初一的儿子买饭。
张近微本来躲在食堂后边的树下狼吞虎咽,可不巧,小路通向家属楼。
老班先看到的她,纤弱的女生,一手拿个包子,一手是馒头,这种吃法先让他愣了下,目光下移,女孩子在宽大的校服下显得伶仃,脚上早该穿换季的鞋,她不是。
老班心里叹气,默默转身,换了条路走。
食堂不提供餐盘,大家都有自己的饭缸,一中发的,当然算在学杂费里。张近微从小钱包里找出几枚硬币,她数了数,忽然意识到自己没还单知非的硬币。
她趁大课间跑出去打电话,按数字时,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跳。
电话响很久,爸爸的声音终于接上:“喂?”
张近微腼腆喊“爸爸”,那头“哦”一声,说“是近微啊,有事?”
她深呼吸:“我没钱用了,我能去您家里拿吗?我快去快回,不会呆太久。”
那头男人显然疑惑,头疼说:“前几天,你妈妈来我这里闹,要你的生活费,实在是让人难堪,我把钱转给了她。”
张近微眼泪一下喷薄而出,她咬住手背,压住急躁的声音:
“爸爸,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我去拿,别给妈妈,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您为什么不听我的?”
“你跟你妈住一起,难道,她会丧心病狂到连你生活费都扣?近微,不是爸爸说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开销?该不会是早恋了吧?”电话里的声音是标准大人口气,他知道女儿非常漂亮,成绩一般。
张近微耳朵痛,她连辩解都没力气,后面爸爸在电话里唠叨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再听。
挂掉电话,她把凉凉的手插进校服上衣口袋,像只瑟缩的鹌鹑。
回到教室,几次话到嘴边,都被丁明清忽然冒出的笑声打断。张近微脊背挺的僵直,她扯扯丁明清的袖子:“同桌,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丁明清正跟后面男生笑的天花乱坠,斜着身,凳子在屁股下头乱晃:“你说啊!”
瞟了眼张近微,嘴巴不闲着,一面不忘转脸侃大山。
张近微放弃,她潜意识里有点担心,丁明清活泼,万一哪天无意说出去。
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纠结。
最后,眼看还有几分钟上课,她难得地主动找了次谢圣远,他大方,在后面经常请同学吃零食,也招呼过她,可是张近微拒绝了。
不是不想吃,而是不能惯坏了自己的胃。
谁不想吃块巧克力,或者喝杯热乎乎的奶茶呢?馒头夹根辣条肯定也滋味不错。
张近微是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像做贼一样,在谢圣远去厕所的路上快速丢给了他,男生一脸懵,但她已经目不斜视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