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寒光疾射而来,沈闻的指尖弹出一枚泥丸,恰好撞在那寒光的锋芒上,两股力量两下抵消,附着在残片上的怨气挣扎了两下,最终散开,又潜入了别的断剑之中。
此间……为大地狱。
沈闻闭上了眼睛,用“心眼”去看着葬剑渊下的一切,肉眼看不到的东西,用心去感受,反而能看到更多。
若要说剑技,她确实已经达到了妙法眼中的可以和任何一个剑修一拼而不落下风的程度。
或者说,在悬崖之下的这段时间,看着沈闻每天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进步,妙法不由得开始思考一个之前自己忽略了的事实。
——天女这个族裔,若是给她们机会去修炼,她们究竟能强到什么地步?
想到这里,妙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沈闻的意识完全潜入了自己气海的最深处,在剑招方面她并不觉得自己已经登峰造极。她现在的情况更像是遇到了心境上的瓶颈。
之前,在鸠摩晦的心境之中,她见识到了这个西域佛尊的执念,而到了她自己,她却发现自己一样处在一个迷茫的境地之中——在她自己的“心境”迷蒙一片,似有终年不散的雾缭绕其中。
她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叹息。
葬剑渊,是执念的地狱,是不得超度的血池,她降到此处来,原本是为了借这些残留的执念磨练自己的剑技,而剑技确实有所提升,或者说产生了一种质的飞跃,照理来说,她可以离开这里,去更进一步的磨练自己的剑技了。
但是。
沈闻却发现自己并不想离开葬剑渊。即使已经熟悉了每一个攻击的方位、力度,闭着眼睛,发着呆,身体也能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击碎那冲着自己攻击而来,想要将自己也留在这片弥漫着血腥味土地上的断剑残片。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沈闻垂眸,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手掌上。
她将双手并拢,如捧水一般,而指间滴落的,却是鲜红的液体。
自己不想离开葬剑渊的这份感触,到底是因何而起,其本态又是什么呢?
沈闻缓缓松开手,那盈满一捧的鲜红色液体顺着她的手指落下,滴滴答答的渗入“心境”之中,骤然漫开一片猩红。
而这片漫开的猩红,最终止于一双草鞋。
一双自己纳的,看上去十分简陋,却合脚的草鞋。
沈闻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久违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求心。”
双目失明的僧人双手合十,血池于他的脚下,缓缓往回收,最终又回归了这片“心境”之海最初的模样。
只是。
没有了缭绕不绝的雾气。
“阿弥陀佛。”
僧人不发一言,唯有吟诵佛号。他只是睁着那双没有光彩却依旧温润的眼睛,微笑着看着沈闻。
葬剑之所,最终埋葬了无数的痛苦和执念,这些未曾消散的,对于浮世凡尘的眷恋叫嚣尘上,最终聚集在一起,变得扭曲,沦为了对一切的诅咒和愤恨。
此乃大地狱。
此乃无垠苦。
沈闻和它们缠斗了这么久,对于他们的本体也有了一个明确的认知。
或者说,她在这一瞬间,理解到了自己不想离开这里的缘由。
原本她只是想把这里当做一个练级的地方,用来进一步深化自己的剑技,好在之后的论剑之中能战胜西门清越,然而,她现在却觉得自己挺渺小的。
她依然是带着这种心思,混迹于这片地狱之中,但是心态却变了。
少女睁开了眼,一边的妙法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沈闻周身焕发出一种通透澄澈的气场。她伸手握住了悬停在自己面前的“无名”,看着聚拢为一条铁锈色毒蛇的断剑残片——上头缭绕着代表死者执念的黑气。
沈闻缓缓舒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了一个微笑:“我现在,只觉得内心十分舒畅。”
她握着无名,就像是来时一样,单手对着这世间的一切行了一个佛礼:“这些时日以来,多谢诸位前辈了。”
——这地狱,该空了。
摆在她面前的,沙漏状的法器“咔吧”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纹。
……
此刻的万刃海,没有人注意到葬剑渊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善溪作为妙法的代理人,挤在一群家主和掌门之间,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尤其是当他注意到伊力木身边跟着的人居然是鸠摩晦之后,他就更不得劲了。
——师兄啊,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对着鸠摩师兄不太敢说话啊。
鸠摩晦像是注意到了善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不舒服一样的神情,扭头对身边的伊力木道:“南拓国主,请许贫僧到师弟那边去暂且叙旧一二。”
伊力木哪里敢说个不是,自从在一起遇到鸠摩晦起,凭借着伊力木自身的修为和多年在西域四十六国之中和诸多国主斗智斗勇积累下来的观察力和情商,他敏锐的察觉到鸠摩晦的境界发生了变化,恐怕是离开西域这段时间别有什么奇遇。
总之……鸠摩晦是西域佛尊,为了西域四十六国的地位,他变强了对于西域来说是绝对的好事。
鸠摩晦来到善溪的面前,对着这个大悲寺的师弟行了一礼:“善溪师弟。”
“鸠摩师兄。”善溪连忙回礼。
“不必担忧妙法师弟,过不了许久就会见到他的。”鸠摩晦浅笑。
善溪:……
他记得,鸠摩晦和妙法之前关系并不好,鸠摩晦对着自己这个师弟就像是憋着一股气一般,总是想证明自己比妙法强,好替大塔林寺夺回“佛子”的指定权。
但是现在,他看上去却又完全不像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整个人潇洒通透了起来。
不过,要说什么最为让人惊讶,那无疑就是到场的几位仙君之中,还有已经渺无音讯好久的“山鬼仙君”孟回春。
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也不知道云中君到底使得什么手段通知到了他瑶池仙会的事情,总之好歹是来了。
同样没有委托门下长老前来,反而自己一并到此的,还有东君公输弦,这个万年死宅想也知道肯定不是因为瑶池仙会才肯赏脸出的门。
不仅根本没有好好打扮,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不说,手上还沾满墨迹,撑着脸望着天发呆,一张俊脸上沾到了墨痕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更不要说这场九仙君会议的主持者太一玄君了。
从头到尾,只有云中君鹤重楼对着前来寒暄的宗主,掌门们笑脸相迎,玄君……玄君就跟丢了魂一样在边上一边扯桃花瓣,一边自我放空。
他坐着的蒲团上已经铺了一层桃花瓣了。
善溪开始发自内心的怀疑这一场瑶池仙会是不是真的能对“填补空悬九仙君位”这个议题,讨论出个一二三三四五来了。
善溪昂起头来,看到天空之中不知何时,已经汇聚起了层层黑色的叶云,似乎还有变厚的趋势。
——南疆多雨,看样子又要来场不小的暴风雨了。
鹤重楼皱着眉头,捋了一把胡须,扭头对身边的太一玄君道:“孩子,这……”他指的是天上不断聚集的黑云。
他们现在处在论剑台上,下方就是葬剑渊。
玄君抬起头,微微抿唇一笑:“无妨。”
他今天没有带面具,自然露出了一张清隽秀美的面庞,这么一笑,弄得边上的顾红霜都有些把持不住。
广寒仙子连忙轻咳一声,正了正心意。
云中君清了清嗓:“诸君,此刻我们在此,是为了应对北荒魔修之祸。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前不久在西域于昆仑交接之处发生的惨祸。以及魔尊现世之事,为了应对此种情况,我等必须选出数位有德有能之士,填补九仙君位的空缺。”
“天尊之位暂且放下不表,少司命、大司命、湘君之位,不可继续空悬。”
实际上,在坐有不少人,从修为实力上,以及足够担任仙君位了,只是仙君位并不仅仅是对实力的认可,同时也是权力和资源倾斜的一个象征。
顾红霜刚想说什么,却听一个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响起。
“那么我建议,先把少司命大司命和湘君位的选拔放在一边,我们先来讨论讨论……天尊位怎么样?”
第162章 162
“那么,我们不如先来聊一聊,天尊位的所属怎么样?”
——无论是谁,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都觉得说话之人不知天高地厚。
只见一个一身脏污白衣的少女从她踩着的宝剑之上落下,落在了论剑台上。
乍一看,她身上脏兮兮的,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衣服上沾染着血渍和诡异的铁锈色,看身形明显是个少女,对方却完全没有梳起发髻,身上也没有一样首饰……
不对。
并不是没有首饰。
少女的头发因为没有梳起来,所以落下来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因为重力的缘故飞舞飘散,恰是吴带当风,于是她抬起手来,用右手顺便将溜到前面的长发向后捋了一把,露出了同样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的脸庞。
那只右手的中指上,带着一枚极为朴素的戒指,但是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有人认错这枚戒指曾经属于谁。
——这世间唯有一枚的储物戒,传闻之中可以斗量海水的极上之宝“无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边周身洒满了花瓣的玄君,后者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举起手笑了笑:“阿闻,感觉如何?”
“挺舒畅的。”沈闻深呼吸一口气,她脸上因为吞下蛊毒而扭曲的疤痕不见了,此刻的她已经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容貌。
她抬起手来,将一个碎裂的沙漏丢在了玄君的蒲团前:“弄坏了,不会要我赔吧?”
鹤重楼一看,好家伙,他差点没给气死。
这沙漏玄术宗历代掌门耗尽心血制作出来的,之所以传给玄君,完全是为了他自身能更好的修炼,提升自己的境界——这种传家宝你拿去讨好姑娘?
玄君却抬起头来,用那一如既往,仿佛只是和以往一样主持九仙君会议时一样的声调开口道:“若是你觉得可以,倒也不枉我花费这些心思。”
一边的大尊者轻不可闻得“哼”了一声,在他边上的伊力木听得清清楚楚。
伊力木:……
作为西域四十六国第一国南拓的国主,在西域的很多事情自然是不能避开他的耳目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大尊者为中洲女修所救,至此对她鞍前马后,尽心相护之事。
——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实际上的说法,其实还要更加不堪一些。
他们说,大尊者为妖女蛊惑,将其纳为明妃,已经破了大戒。
当然,这种不堪的传言,在大尊者出现在伊力木面前的时候,就自然不攻而破了。毕竟此时的大尊者,依然是罗汉道佛修,甚至身上的佛光比往日更加耀目、慈悲,以及令人身心舒畅。
伊力木自然也就将之前的传闻当做道修对和尚恶意揣摩的无稽之谈了。
就是……现在听到大尊者这一声“哼”,作为一个妻妾成群的直男,一个妻妾成群还能在老婆的修罗场里全身而退的男人,他自然对这些事情有着无以伦比的第六感。
这他妈,不妙啊。
大尊者注意到伊力木的目光,却也懒得多看一眼,只是掸了掸袖子,伸手捞起一只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之中,一脸“弱小无辜又无助”的白猫,便携着这只白猫,跃下了论剑台。
白猫之上,已经没有了妙法的神识,他此刻应该是已经回归肉身了。
那么,鸠摩晦也该去和妙法汇合了。
伊力木自然不敢阻拦,只好任由大尊者自行离去。
顶着所有人诡异目光的玄君不但丝毫不觉得有压力,甚至一脸愉悦的伸出手,一滴细小的水珠从天而降,“啪嗒”一声滴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越来越多的雨滴挣脱苍天的怀抱,返照着阳光,闪闪发亮地落在这片土地上。
瓢泼大雨落在沈闻的身上,将她脸上的污渍洗去。
雨点砸在论剑台的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对于沈闻来说,就像是庆贺自己作为“自己”的“新生”掌声一般。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道”对于天女一族来说实际上是相当仁慈的,天女作为天地二气之一“鸿蒙”的末子,“鸿蒙”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宠爱都交付给了这个种族。
人族修士想要从筑基进阶金丹进阶,必须经过劫雷的洗礼,而天女,尽管突破可能会很难,但是一旦成功破茧,迎接天女的,却只有一场温柔的雨而已。
雨水洗去沈闻脸上的脏污,她身上的衣服原本就不是什么法袍,淋湿之后勾勒出了她身体流畅的曲线。
在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眼中的少女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揉揉眼睛去看,才发现她站在原地,张开双手,全心全意的站在这个世间,仿佛一切的中心一般。
雨中蕴含的大量灵气在她的灵府之中畅通无阻的流动着,优美、自然,就像是她即为天地,天地即为她。
玄君单手撑着脸,嘴角抿起一个温柔的笑意:“真美啊。”
他这声叹息般的赞美,才一语惊醒了在场所有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迷蒙而脑袋有些混沌的众人。
反应过来的公输澜首先发难:“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你——”
“嘘。”边上的公输弦是见过沈闻的,他也跟着玄君一起笑了起来,“修为不足的人就闭嘴吧。”他将目光落在了一边的玄君身上,“我可没想到您还给我们留这一手。”
玄君却一脸的无所谓:“这也是她自己的造化,我原本以为即使给她沙漏,对她来说也只是揠苗助长,最多助她有更加余裕的时间磨练剑技罢了。谁知道她能有如此心境……”看她现在这样子,似乎是悟道了,这一点,其实是玄君所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