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得换上锦衣卫们准备好的华服,拿出世家公子哥儿的派头,领着这一群三品大员都享受不到的高规格保镖,出现在了传说中的城南运达赌坊。
“你就做做好你的事,千万别、别慌!”那个娃娃脸锦衣卫就跟在谢良钰右手边,谢良钰眼看着他自进赌坊大门起就全身紧绷两眼瞪圆,恨不得在脸上写上“洒家是来乔装查案的执法人员”,简直……
领头那汉子名叫傅心,一把把娃娃脸揪到自己身后:“简直丢人现眼!”
他仍是一脸的没表情,身体放松,却暗自戒备着能够随时出手。他走在谢良钰身后,沉沉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背影上。
谢良钰微微侧首,视线碰上傅心的眼睛,双方皆是一触即离。
这个人,不简单!
傅心这锦衣卫官职是世袭的,已当了十多年,自诩看人透彻——先前他对于下属们想的主意虽然没太反对,但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不想却碰上了谢良钰这个颇有些捉摸不透的惊喜。
这书生相貌生得实在是好,更奇的是通身气度不凡,是像皇城里那些大老爷们才时常有的派头,显见的久居上位。要知道,世家大族们的气派那是几代积累才养得出来的,而面前这乡野书生穿件好点的衣裳,竟就绰绰能伪装王侯公子,这要是装出来的,那也真是个天才了。
城南的运达赌坊位于诺明河畔,周遭风景秀丽,河上还漂着不少金碧辉煌的画舫,出入之人个个穿着绫罗绸缎,非富即贵。
大齐对于赌博一事并不提倡,对官员参赌更是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可安平这地方偏僻,又摊上个心术不正的父母官,在他的庇护下,这小小的县城俨然已经成为附近州府中有名的赌巢了。
谢良钰注意到紧跟着自己的傅心暗自握紧了拳头,心道这家伙脸是冷了点,看样子倒还算尽忠职守。
城南赌坊里的门道明显比城北那地方高了许多,即便是谢良钰有着远超时代的知识,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但他惯会伪装,面上是半点看不出来的,仍是一身的从容潇洒,仿佛手头流水价过的根本就不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的运气不错,且派头做得足,谢良钰只稍赢了几把便被邀到顶楼贵宾阁,屁股还没坐热,便见个男人笑吟吟走出来,毫不见外地径直坐到他对面的位置。
“这位公子手气不错,可愿赏脸,在下与你对上一盘?”
身后的锦衣卫明显呼吸一顿。
这人面相英俊,却通身带着些邪气,谢良钰老神在在地理理袖子,面上浮起温文笑意。
“好说,悉听尊便。”
第8章
谢良钰有点撑不住了。
他是聪明,得益于过去的经历,手里掌握的赌术也不少,可也就是一般高手的水平,到底不是沉迷此道的老赌客,欺负欺负普通古人还行,遇到右护法这种Bug一样的人物,顿时就有些麻爪。
好在锦衣卫们也不需要他撑多久。
谢良钰刚摸上一张牌,便觉脑后一阵凌厉的杀气,他条件反射往旁一躲,就见耳畔雪白刀光闪过,对面的男人瞳孔骤缩,猛一拍桌子向后跃起,傅心紧追不舍,足尖一蹬飞扑上前,两人乒乒乓乓地缠斗起来,放才还布置精致奢华的暖阁顿时噼里啪啦一阵响,沉重的楠木桌子也被震成了碎片。
谢良钰愣在原地,他头一次近距离亲见这种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功夫,感觉可比看电影刺激多了。
“你这书生想死么?闪开!”
谢良钰还没回过神,肩膀上便传来一股大力,他跌跌撞撞地被娃娃脸推到一边,就见七八个锦衣卫全一拥而上,藏在斗篷里的绣春刀唰地出鞘,与闻讯而来的贼人们斗作一团。
这简直……就是个贼窝啊!
谢良钰手脚发凉——约摸是这具没经过风浪的身体带来的反应。好在他前世也是风雨里闯过来的,关键时刻还镇定得住。
谢良钰心知自己此刻只是个文弱书生,在这些武林高手们面前半点忙都帮不上,便趁着那些人打斗正酣,似乎没人注意到自己,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试图溜走。
“郭青城,你勾结朝廷命官,残害百姓,如今天网恢恢,还不束手就擒!”
傅心手持一柄长狭的绣春刀,雪亮的刀光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与那右护法斗得不相上下,即使在如此激烈的打斗之中仍疏无表情,语气淡淡,倒像在聊天。
郭护法冷笑一声:“好正大光明!”
他并不多说,竟然猛回头,淬了毒般的眼睛骤然对上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谢良钰,谢良钰暗道糟糕,当下顾不上许多,也不掩饰了,转身就跑。
“给本座抓住他!”
谢良钰头也不回,抄起一个花瓶就朝身后丢过去,他敏捷地蹿出暖阁,趁着外面的人还不明了里头发生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跑——这时候指望着锦衣卫们来保护自己才是脑子进了水,谢良钰从来对官方缺乏信任,这点到了古代也不会很快改变。
只是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可不再是前世格斗技能精湛的骁勇之躯,再没那惹人尖叫的八块腹肌了。
城南运达赌坊后门外是条僻静的小巷,平日里几天都不见一个人影,这时候却“砰”的一声响,赌坊后门被大力弹在墙上,一个身着白底银纹锦袍的年轻公子狼狈地摔出来,白衫上隐隐透出些血迹,衣着与发型皆有些凌乱。
自然就是倒大霉的谢良钰。
这时候楼上的战斗已经蔓延开来,整座赌坊里不明所以的达官贵人都在惊恐出逃,街前街后都乱作一团——也就是因为这混乱,再加上此处的高手都被锦衣卫牵制在楼上,他才能一路跑出来……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实实在在地挨了几下,若不是意志力非同寻常,恐怕早就被抓住了。
谢良钰委实没想到那几个锦衣卫竟然真的没有安排任何人接应——安平的县太爷都跟白莲教有勾连,指望府衙兵显然的不现实,而这种情况下都敢愣生生直接往里冲,简直……
一群莽夫!
谢良钰又勉强跑了两步,脚腕上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猛地向前一扑,踉跄着摔倒在地,抬头就看见几个面向凶恶的壮丁举着棍棒一拥而上,当下心都凉了。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在逃亡中犯这种低级错误——就原主这脆弱的小身板儿……好容易重生一回,难不成这就要再滚回去投胎了?
“娘的,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谢良钰狼狈地就地一滚,小儿手腕粗的棍子“啪”的一声打在他原本在的地上,带起的风扫着肩膀,他闷哼一声,感觉肩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谢良钰勉力刚抬胳膊遮住头脸,正绝望之际,眼看着要落到身上的棍棒忽然一顿,便听一声娇叱:“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干什么!”
“……?”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这剧本似乎有哪里不对,余光就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往自个儿身边一立,穿着绣花鞋的足尖一绷,挑起地上的长棍,紧接着又是股尖锐的厉风从脸旁边刺过去,随即一阵眼花缭乱,那两三个粗壮汉子就脸色铁青地抱着腿倒在地上了。
谢良钰:“……”
他开始怀疑自己可能穿进了一部玄幻武侠小说,这一个两个的高手在民间,似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正常人设。
逆着光,谢良钰没太看清挡在自己身前那人的长相,只看她身段娇小窈窕,约莫是个姑娘。
……这年头,温柔可爱的女孩子都这么硬核的吗?
“愣着干什么,快走!”
一直到被那姑娘拉扯着沿着小巷奔跑,好容易把身后嘈杂甩掉,谢良钰才堪堪有些回过神,回想一下,今天自己的表现未免也太有失水准。
一定是原身这个窝囊废身体的错!
“喂,你这书生,傻的吗?”
谢良钰被一把推进一道半掩着的破旧门扉,里头没窗,昏昏暗暗的只能把对面的人看出个影子。他这身体素质差得很,跑上一段胸肋之间就火辣辣地疼,脚腕儿又扭得站不住,整个人扶墙弓着腰,喘得站都站不直。
他一边想今天这脸丢大发了,一边勉勉强强抬头,对面的纤细身影双手叉腰,手里还提着根长棍,隐约能看见清秀的小脸上柳眉倒竖,刚才骂他的一句应只是无心之言,兀自还在那儿显得义愤填膺:“下手这么狠……那些人也太过分了!”
是她!
谢良钰心中一震,刚恢复条理的大脑又是一阵混乱。
——没办法,这张脸,他前世午夜梦回日日描画,都要镌进了骨子里,而今一日之内看见两次,仅仅心神失守,已是十分克制的结果了。
眼前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俨然就是谢良钰前世梦中的新娘,也是他先前在山路上碰到的人。缘分着实奇妙,他才堪堪压住心头悸动,便又将这人送到他眼前来。
心中压抑已久的渴望过于强烈,谢良钰使劲攥了攥拳头,感觉自己正在道德边缘疯狂试探。
他倒不至于对这么小的姑娘产生什么想法,只是……得知这样一个人竟真与自己生活在一个世上,便忍不住去想后来,忍不住想着,若能清清静静守着她长大,那该多好。
可偏偏自他到这世上来,身上便已背负了另一可怜女子的命运——更别说那婚约缔结本是一场阴谋,以如今这时代的风气,若他放手不管,又叫那女子如何活下去?
小说里原身造的那些孽,绝不能再发生了。
但……
谢良钰心中风起云涌,面上却只呆呆看着那姑娘,对方说了半天也不见他回一句,又被看得不自在,奇怪地嘟囔了一句:“看着挺正常,莫不真是个傻子?”
“不……咳咳咳,失礼失礼,多、多谢姑娘相……咳,相助。”谢良钰猛地回神,连忙手忙脚乱地施了一礼,可他气儿还没喘匀,当下被激得连连咳嗽,勉强说完一句话,把自己咳得眼圈都红了。
那小姑娘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平时见粗壮的村夫和孔武有力的募军都多了,那些汉子一个个高大粗豪,说起话来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朗然得很,倒很少见这样瞧着比自己还秀气的书生。
不过那些男人也只是看着有力罢了——洛梅娘在这方面颇有些傲气,她爹活着的时候,就慨叹过她天生力大且敏捷,若是个男儿,定能在战场上比她老子混得好的。
因此洛梅娘并不稀罕弱女子们时常为之倾心的“安全感”,只觉得这书生文文弱弱,还长得怪好看。
谢良钰尴尬地抬手掩面,半背过身,暗骂原身这破身体简直娇气得令人发指。
洛梅娘歪了歪头,声音脆生生的,看着倒比他大方:“哎,我是不是见过你?”
不等谢良钰回答,她就又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对——先前在山上,你也是附近村子的……呃……”
梅娘看着他一身已不大整洁,但仍看得出衣料华贵的锦袍,有些迟疑起来。
先前山间偶遇,这俊美的年轻书生就令她印象颇深刻——梅娘从小在谢家村长大,不懂得什么家世雍容,但反正她觉着,便是爹爹还活着的时候,有次来家里做客的据说是县里的学政老爷,气度也是远不如这公子的。
就更不要说村子里那些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夫,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来自附近的村子呢?
谢良钰垂了垂眼,鬼使神差地没有接话。
他实在很抗拒让这姑娘知道“自己”的身份——原身那么声名狼藉,万一对方也曾听过……
两人之间静了一瞬,谢良钰也多少缓过来些,便又抱拳文绉绉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姑娘了——不知姑娘高姓?在下来日还当登门道谢。”
在这个时代,他总不好私下与一个闺阁女子相交,不过救命之恩倒是个好借口,日后若想相识,也是光明正大的。
却不想那女孩儿也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道:“这……小女姓王,公子言重了,只是路过帮个忙,不值当什么的。”
谢良钰这种老狐狸,一眼就看出她没说真话。
可还不待他再问,屋外便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谢良钰心中一凛,本能地上前一步,在追兵破门而入的同时一把将那姑娘护在了身后。
第9章
李三儿一脚踹开踹开巷子尽头破败的木门,里头尘土飞扬,当前一个身材颀长的书生被呛得咳了几声,却稳稳站那儿没动。
嗯?先前好像看见是有两个人来着?
“几位好汉,”谢良钰牢牢挡着身后的女孩儿,虽然形容有些狼狈,却仍显出从容,他很客气地拱拱手,“等等……此事与旁人无关,我跟你们走便是。”
他现在武力不行,但总还有脑子,那小姑娘是会些拳脚功夫,但年纪轻轻的,正面械斗怎么都不是面前五六个大男人的对手——再说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姑娘身后求庇护算怎么回事。
可对面的人却不跟他客气。
“你再跑啊,”李三儿恶狠狠地笑笑,一把搡在那书生肩膀上,这小子腰还没他大腿粗,二狗他们几个居然还受了伤,也是见了鬼了,“他妈|的小白脸,给老子带走!”
谢良钰被推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他心里一沉——看来锦衣卫们那里的情况并不乐观……今天弄不好,自己真得折到这局里头。
几个面相凶恶的打手围上来反扭住谢良钰的肩膀,牵扯到了伤口,谢良钰没忍住闷哼一声,匆匆对暴露出来的洛梅娘低喝道:“你快走——”
“站住!”李三儿狰狞地笑了一下,“都带回去!”
“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滚你|娘|的,轮不到你说话——”
谢良钰眼神一利,他向来受不了把无辜的人牵扯到自己的麻烦,更别说这姑娘还……
他沉下声音来:“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