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潺从前偶见她,甚至没有留过意,只知有这号人却未细瞧过。
前年上元节他陪谢辰跟两个侄子在街上赏灯,猜灯谜时恰巧碰上,被她占去了风头。谢潺见她知书达礼,笑语晏晏,便多瞧了一眼。转头也就忘了,未放在心上。
后来在同僚家喝酒,园子里再遇见她,只远远说了两句话。
她温柔不失灵巧,说话风趣,谢潺久违地觉得欢喜,心里竟生出几分暖意。后来连着几日,都巴着再见她一面,便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动情了。
只是稍稍一算,盛家小姐还不到二八芳龄,过了而立之年的鳏夫,不该随心多加撩拨。
另有亡妻在前,虽说已经过去多年,他心里的疼也渐渐平复了。之所以为她守了这些年,为情为责也为愧。
大嫂二嫂看不下去,轮番劝说,都道大楚便是妇人,也没几个像他这样死心眼的。
其实有时他看着亡妻的画像,已不大能确认这画像与她有几分相似,可是一想到要娶旁人,又总觉得放不下。
若是十分喜欢便罢了,若是不喜,何必摆在家里碍眼呢。
有这两大顾虑,他不敢对盛染多起心思,也不再刻意见她了。甚至想着日后她寻得一段好姻缘,他不会太小心眼,还是愿意去喝杯喜酒的。
谁知盛家遇难被抄,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盛染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鸟。
谢潺本以为盛家的亲戚们会妥善安顿她,用不着他多管闲事,没想到他是痴人说梦。
盛染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此时收留她,来日便要为她白添嫁妆。且盛经年因贪腐罪自尽,圣上大怒,若伸手救济,难保不会引火烧身。
京中的这些个官,本也没有清清白白的,最担心的就是受牵连。
小姑娘短短几日尝尽辛酸,谢潺寝食难安,终究没抵抗自己的心意。他派人去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
若她愿意,往后他会安顿好她,绝不让她担惊受怕。她的兄长就算罪名坐实,也是依法处置,不会多在狱中受罪。
若她不愿,他不强求,只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保重自己。
盛染听完,确认了一遍是谢家三爷后,便应下了,住进了憬园。
谢潺承认自己卑劣,他以她哥哥做饵,就是料定她会答应他。
他不认为一个姑娘家只拿银子,能在宴京城过得多好,若盛匡被斩,往后她没人撑腰,又能嫁去什么好人家呢。
他能护住她,谁让她是让他这颗枯木,想要再生的人。
谢潺一面说服自己,此事纯是你情我愿,明码标价并无不妥。一面心中否定自己,安置好盛染的头一个月,他没敢往憬园去,只是做着答应她的事。
盛家的事看似简单,实则牵扯太多,盛匡审来审去未有定论,暂时关押在大理寺。上头有贵人在保他,想要他命的人也大有人在,谢潺时刻要留神。
盛染就算不知其中厉害,却也知道哥哥凶多吉少。怕谢潺不够尽心,终是坐不住,装病将他骗去了憬园。
他心急火燎地赶去,一眼就看出来了,演技拙劣。
他没说什么,只是惩罚般地将苦药一滴不剩地亲手喂进去。
连准备好的蜜饯都没喂她吃,既然骗他,总要吃点苦头。
盛染无需遮掩意图和手段,她目的明确且豁得出去,他想要的她都能给。只要他说到做到,尽可能地保盛匡安宁。
而谢潺自认不是圣人,并不白做好事,她既要自己替她做事情,便没有什么委屈的。
于是便发展成如今这样。
谢潺尽可能地让盛匡过得舒心,唯一不能如盛匡意的,便是他知道盛匡在托人寻妹妹,而盛染绝不能露面。
他最担心盛匡出事,那日知道盛匡中毒,又惊又怒,几乎顷刻间乱了方寸。他怕盛染怨他不尽心,更怕没了盛匡,盛染不会甘心再留在他身边。
盛匡多日昏迷,他一步未敢离开大理寺,在他醒之前,谢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打算派人去喊盛染,好让她再见一眼她的哥哥。
幸而盛匡命大,挺了过来。
饶是如此,盛染也痛哭了一场,她伤心得可怜却没有怪他。或许是头一回看见他那般狼狈,疲惫的双目里尽是血丝,胡渣多日未刮,身子几乎挺立不住。
就算盛染懂事,谢潺因幕后凶手查不出来仍过意不去。这段时间为弥补她,他常带她出来玩,有时她不想戴面纱,他也纵容了。
从前还不觉得,这段时日,他越发地想光明正大地挽着她走在宴京城的大街上。
可惜盛匡身在大理寺,他若与盛家扯上这层关系,便不能再暗中护住盛匡,只会增加他的麻烦,只得认下浮躁。
如今太子重审盛匡的案子,是为了在证据不足之下把人捞出去,而不是一再耽搁。然而朝臣却多是阻拦,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盛匡没有道理置身其外。
且看太子的手段了。
昨夜谢潺问盛染,“若你哥哥有朝一日放出来,你有什么打算?”
盛染期待地问是不是哥哥快出来了,他如实相告:等案子审完,盛匡要么无罪,要么砍头。
盛染慌得抓住他的手臂,却想起谢潺也无能为力,松开手,垂头想了一会,道:“无论哥哥是死是活,盛染但凭三爷安排。”
“不是实话。”他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轻柔笑了声:“若你哥哥平安无恙,想接你走,你便跟他去。”
盛染反而冷静下来,直直看着他:“若哥哥不能无恙呢,三爷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才这样问?”
谢潺摇头,“傻姑娘听不懂话,这是为你好。”
不是他想不想要她的事,他在给她选择的机会,无论盛匡如何,总之不会再留在大理寺。
他们的关系,也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变一变了。
盛染似是想清楚了,埋在他怀里,颤声道:“若是哥哥接,我也不想走呢?”
谢潺笑了一声。
盛染的本事就在这里,最会蛊惑人心,她总是知道他爱听什么话。
可是他当真了,静默许久后回应她:“那你也得走,你回到你哥身边,我才能堂堂正正再把你娶回来不是吗?这憬园,不能住一辈子。”
他想起盛染听完后,双眸比夏夜里山顶的星河还要璀璨,她那样专注而期待地望着他。好像他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坏人,好像他们情投意合,心甘情愿地结为露水夫妻。
所以谢辰问他的时候,谢潺因为盛染的眼神,很想答她一句:“我们也是。”
隔日谢潺早起,又跑去找谢辰谈,谢辰与他一个脾气,最不会听劝。二人就“蔺长星靠不靠谱”一事上谈得不算愉快,但在给彼此保密上达成共识。
谢辰叮嘱他不许找蔺长星麻烦,自己也不会去打扰盛染。
谢潺想起自己曾经答应盛染的事情,“你要去打扰。你的绣工太差,改日过去我让她教你,这是与她说好的事情。”
只这一句话便让谢辰放下心,她的三哥还不是一个十足的混蛋。
虽然哄骗了人家小姑娘,却并不打算负人家,甚至存了稳住人家的心思。
于是她笑道:“好啊,到时候喊我。但条件不变,我还是那句话,不准找蔺长星麻烦。”
谢潺听她这么护那位,心里不是滋味,冷笑一声:“他是燕王世子,我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何德何能。”
谢辰点头:“这倒也是,只要你不拿我三哥的身份去压他,你做不出来这种事的吧?”
谢潺:“……”路被堵死。
…
这日谢辰收到陆千载的请帖,邀她上府一叙,共忆江南。
谢辰实为惊讶,虽然申礼行并非国师大人的亲爹,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才死了几天,他就约她喝酒忆江南了?
要么这人没心没肺,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连素织都道:“有古怪。”
这国师该不会是看上自家姑娘了吧,想得美,世子可比他好多了。
再说了,命格司里能有什么好人。他们害得自家姑娘终身不得嫁人,现在倒来讨好,谁理他啊?
卫靖抱刀而立,面色严肃,表示一定要跟在身边。
既然躲不过去,谢辰倒不以为然:“走吧,看看国师大人有何指教。”
谢辰这是头一回到国师府,她从正门进,心想,只怕不用半天,城里宫里的人就都知道这件事了。
她由仆人领着往内走,左右打量,问道:“府上怎的这般雅静?”
那仆人年纪轻,五官端正,仪态极好,不卑不亢地躬身道:“四姑娘有所不知,国师大人最喜静中通灵。府中家仆屈指可数,都各司其职,自然无人喧哗。”
所以这么大宅子,是座空宅,只为了通灵……谢辰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到了内厅,还没想明白陆千载葫芦里卖得什么样,就见着个她没想到的人。
那人懒洋洋的坐在软垫上,如在自己家一般自在,招手喊她:“姐姐,快来教我赢他这一局。”
谢辰:“……”
第39章 师父 一辈子都做四姑娘的手下败将……
屋檐下挂了银铃, 今日风微,久久才听得一声脆响延绵。
左右皆是丛木竹林, 花枝杂与于其中,一路进来像是出了宴京,僻静中听得鸟鸣巧闻馥郁。
厅中阔大且采光极好,家具甚少,字画、古玩、摆件通通没有。四面只有木架子,上头整整齐齐垒着书卷竹简。桌椅帘幕一概不见,绛色木地板上连毯子都没铺。
正中处设了席, 陆千载与蔺长星坐在那下棋,说不清的清爽出尘。
谢辰想起初见陆千载时,她立于街边,观他声势浩大地坐于高处,锦衣宝饰, 还当会是个俗不可耐之人。
眼下与那日的排场全然不同, 转念一想, 或是陆千载这样的“得道高人”,有意在环境与陈设上与人不同。
近日他替陛下观星象, 据言三年之内九州无灾无战, 又料定陛下年末前必得两位小皇子。
他既然敢替命格司放出这话, 必是已有十成把握,否则等妃嫔临产后谎言便破了, 他会立即失去在御前的宠信。
如今陛下正高兴, 金银绸缎流水似的赏进国师府, 可眼下全然瞧不出来,想是都被他堆去了库房。
嗯,视金钱如粪土的国师。
可信度增添许多。
谢辰站在门口, 打量一遍后,无言地看蔺长星须臾,眉梢微动。
他轻咳两声,老老实实地起身走到谢辰身边,朝她龇牙露出灿烂的傻笑,伸手扶她进去。
余光中没有忽略陆千载极力强忍的笑。笑什么笑,没见过疼媳妇的!
谢辰侧身避开蔺长星,自顾自到棋盘前跪坐下来,低头看那方寸之间局势焦灼,淡声道:“帮不了,你已经输了。”
陆千载朗笑,抬头略含抱歉道:“世子爷,又承让了。”
他这话意味深长,谢辰听出来了,诧异地问蔺长星,“局局都输?”
又菜又爱玩。
蔺长星脸上挂不住,摸了摸鼻子,挨着她坐下,愤懑道:“此人棋路阴狠,最爱暗设陷阱让人防不胜防,我这种心思纯善之人哪里是他对手啊。”
“……”谢辰提醒道:“心思纯良之人从不这样说自己。”
蔺长星委屈状纠结:“说了就不纯良吗?我不纯良吗?”
谢辰:“……”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对视,一个故意卖乖耍赖,一个不动声色地宠溺,陆千载静默地笑眯眯看着。
谢辰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看向陆千载,嘴上仍是对蔺长星道:“输给通天命断乾坤的国师大人,也不算辱没了你。”
这话里不乏讽刺,陆千载丝毫不在意,笑容依旧地一点头:“愧不敢当。”
蔺长星瞪他,把棋盒端到她面前,“姐姐,你跟他下一局,别让他多得意。”
“还要下棋?”谢辰冷嗤一声,冰凉凉道:“我坐下这么久了,你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解释你为何会在此吗?”
蔺长星瞬间敛了笑,又把棋盒推开。
陆千载见缝插针地说风凉话:“世子爷,你胜负心太重了,怎么连四姑娘不高兴都没看出来呢。”
滚!
蔺长星无声赏他一个字,转而跟谢辰解释:“的确是我与国师大人商量好的,今日请你过来。”
“你若想见我,犯不着劳烦国师大人。”谢辰看着他。
她不想听他说这个,她要知道的是,他何时跟陆千载搞到一起去了。
在行宫时,不还看人家不痛快,要跟人家比相貌,这就下上棋了?
蔺长星瞥陆千载一眼,压根不打算留情面,哄好姐姐最重要。
于是说实话道:“说来话长,还得从南州说起。我在南州时身无分文,说是把钱都捐了,你知道捐给谁了吗?”
谢辰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千载,不好意思,这里总共就三个人,而陆千载刚好也去过南州。
“就是他!”蔺长星痛心疾首道:“那时候他还不是国师,行走江湖,光是从我这里就骗去了不少财物。”
谢辰终于动容,说得却是:“所以你与国师大人结识已久,却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蔺长星看似简单纯良,背后藏了多少秘密,谢辰越来越看不透。
她话说得重,蔺长星赶忙摆手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四姑娘误会了。”陆千载笑然然道:“我与世子几面之缘罢了,不算结识,他对在下并不了解,否则也不会说出‘骗’这样不雅又伤感情的字。”
谢辰尖锐地指出道:“国师大人并不缺钱。”
言下之意,你这种人从哪得不到银子,还问蔺长星这种小孩子要,不是骗又是什么。
“天下之大,繁华如宴京,又怎能明白民生疾苦呢。扶贫救难岂是一人的家私能办到的,我令世子相助,是为赠他行善积福的机遇。”
陆千载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怜悯道:“世子爷从前大力支持,否则不会次次倾囊相助。可惜自从得知我成为国师后,便不肯再信我,也不知是福是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