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翊眼睫微动,这才抬头看她。
她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乖巧的模样,片刻之前,宜嗔宜怒的神情昙花一现,仿若只是他的幻觉。
老太太笑着招呼温娇坐到身边来,问道:“今日出去,可找着你爱看的书了吗?”
“西市的书坊杂书多,见了许多本有趣的。”
温娇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得忘了时辰,回来晚了。”
这时小厨房的菜已经做好了,樊嬷嬷叫人摆起来。
老太太不甚在意地一笑:“不碍事,你喜欢读书,往后若是什么时候想去了,只管去便是了。”
温娇原以为她会问,怎么会和江云翊一块儿回府的事,可老太太却一字未提。只是问她用过饭没有,叫她一块儿用。
她准备了满腹的解释,全无用武之地。
等他们用完饭离开,银瓶捧来了热水,给老太太烫脚。人年纪大了,不好入眠,每晚这么按摩烫脚后,能睡得舒服些。
樊嬷嬷立在一旁伺候,闲话道:“倒是没有想到,他们二人赶巧儿一块进门了。郡主怕是又要发一通脾气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心,由着她去罢。”
“老太太心宽。”樊嬷嬷笑了笑,想起今日世子关心温家姑娘去处一事,迟疑道,“如今两家的婚约虽说口头作废了,可当年交换的信物犹在,倘若世子当真有娶温家姑娘之心,老太太可会同意?”
老太太笑了一声:“我同意有何用,便是翊哥儿有意,那丫头也未必肯嫁。”
哗啦,水盆之中的水飞溅了些许出去,将地板洇湿。
老太太睁眼,看向银瓶。
她低着头,烛影遮掩住神情,有些慌乱地说:“奴婢手滑了,老太太恕罪。”
老太太目光依旧平和,缓声道:“去吧,你今日乏了,让小丫鬟来。”
她擅长按揉,因而一向是她伺候老太太烫脚的。这会儿张了张嘴,因极为了解老太太的性子,不敢分辨,低声应了一声,垂手退了出去。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
*
翌日,江云翊外出处理完公务回来,就听下人说,大公子和傅公子已在他院中久候多时了。
他快步走进去,两个正在下棋的人,听见声响,抬起头来。
江霁明笑着打趣道:“大忙人回来了,如何?可有空闲接待我们?”
“大哥,”江云翊顿了一下,目光滑向傅修贤,“小舅舅,你们怎么过来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眸中俱带着笑,江霁明道:“此前你不是让我帮你重绘舆图?我有一处地方,当时画得并不精细,同小舅舅闲谈,方知他去过那儿。你是精益求精的性子,何妨拿出来,再给小舅舅过过眼?”
江云翊对漠北舆图自是很重视,一听这话,连忙请他们二人挪步书房。
江霁明杵着拐,如今已能自己正常行走了。
三人一路说笑,到了书房,江云翊亲去取了舆图过来,放至案几边展开。
傅修贤神色认真起来,仔细地看过舆图,指着图中一处,道:“阜家湾,此处有一处峡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漠北有军队驻扎在此地,等闲不让人靠近。”
江云翊眸光微沉,徐徐道:“漠北王室上一任王,拓跋鸿,消失数年。有传言,是被他弟弟,如今的漠北王拓跋毅幽静起来了。此处确实防范严密,连我们的探子都无法混进去。也许,正是因为藏了王室的秘密。”
“你我二人所想,不谋而合。”傅修贤笑着颔首。
撇去其余不论,傅修贤的眼界、才干皆不负他当年太子少傅之名。
几番见面,江云翊对于他这个人本身,还是很欣赏的。
三人在书房,待了近一个时辰,将舆图重新又修正了一番。
看着最终成果,江霁明微晒:“我敢说,此幅漠北舆图是大魏最完整最精确的一卷了。”
傅修贤放下笔,笑道:“不错。”
江云翊站在一边,还在看舆图,江霁明靠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茶,笑着觑了一眼傅修贤:“小舅舅,我见你今日几乎没有怎么喝过茶水,可是肚子里的酒虫又闹起来了?”
傅修贤一双桃花眼微弯:“不瞒你说,有茶无酒,口舌寡淡。既然今日如此高兴,我请你们出去喝酒,如何?”
江云翊一边收舆图,一边道:“我请你们喝。”
他是少有的高兴,江霁明看出来了,正好瞥见方才为了放舆图,而挪放至一角的酒坛。
江霁明探手拎到面前,笑道:“此处正好有酒,闻着酒香四溢,非凡品,先喝你这一坛,如何?”
江云翊微怔,反应过来之时,他已松了手中舆图,走过去,一把夺过了酒坛。
两人都看着他。
江云翊薄唇微抿,目光在傅修贤身上停留过一瞬:“此酒另有他用,我请你们去外面喝好酒。”
他转身,抱着酒坛,放到了另外一边。
“三弟,你何时如此小气了?”江霁明摇头笑,“罢了,我们去天珍楼喝,喝好酒!定把他喝得分文不剩!”
江云翊浅笑:“如此看来,我今日定要带多谢银钱出门才行。”
三人笑起来,往外走去。
这一出门,直至月落星沉,江云翊才回府,神色虽然如常,但实则是有些醉了。
他掬了一捧冷水,洗了下脸,略微清醒了下。
慢慢踱步,坐到窗边的软席上,他仰头,望着月色微微有些出神。
“世子,喝碗醒酒汤吧。”他的长随合璧走到身边劝道。
江云翊未回头,沉默片刻,淡淡道:“合璧,你去书房,把我那坛酒拿来。”
合璧怔了怔:“世子爷,您还喝啊?”
江云翊不吭声,合璧便不敢再劝,“是,小的这便去。”
他搁下醒酒汤,很快从书房将那坛酒抱了过来。
酒坛冰凉,江云翊接过来,手掌在上头抚过,蓦然想起那日在书坊二楼,女孩儿呼吸间清浅的酒气,还有他骤然靠近时,她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水亮双眸。
他唇角微翘,伸手解开了酒封。
清酒在坛中晃荡,仿佛盛着泠泠月光,鼻息之间满溢着酒香,甚至还有桃花淡淡的香气。
江云翊仰头,捧着酒坛,咕噜咕噜喝下几口。
合璧忍不住劝道:“爷,您少喝点儿。”
江云翊微微屈膝,将酒坛放到腿上,用手背抹了下唇,声音里带了些笑意:“确实是好酒。”
怪道她不舍得……
一门心思要送给傅修贤……
思及此,他眉尖轻蹙,那种陌生的、叫他略微有些不悦的心情又浮上心头。
“合璧,把我的玉扳指拿过来。”
合璧应了一声,连忙跑去取,他也不甚惊奇了,这阵子,世子爷想起来就要看看。
本是积灰的旧物了,如今也将盒子放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方便随时去拿。
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芒。
江云翊拿在手中摩挲,把玩。
也许是他今日饮了酒,竟比平时更沉默些。
他与她曾有过婚约。
若没有当年那件事,她就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
他细细咀嚼这三个字,心头有一丝滚热。
也许该承认,因为这层关系在,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意她,关注她。
近来愈演愈烈,甚至……生出强烈的占有欲。
他的眼睫低垂着,玩着玩着往右手拇指一套,神色清冷之中带了一丝别样的柔软。
合壁悄然瞪大眼。
只听他低声吩咐道:“去拿条红绳来。”
合壁这晚上被他折腾得不轻,来来回回地跑,抹了下额头的汗,见他接过红绳竟是往玉扳指上栓。
他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爷,这玉扳指若是挂在脖子上,怕是有些显眼……”
他这枚玉扳指不如女式的秀致,确实不宜像她那般挂在脖子上。
江云翊想了一下,道:“那就放到香囊里。”
合壁颤颤巍巍地接过。
世子爷从不挂香囊,如今竟为了随身携带这枚玉扳指破例了。这枚玉扳指的意义众所周知,若是郡主娘娘知晓……
合壁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
待开了春,草木飞长。
宫中的帖子下了下来,太后在骊山建的宫苑落成了,京中所有说得上姓名的体面人家都被邀去游玩。
对于太后,温娇避之不及。
她原打定主意不去的,可哪知宫中来递帖子的人却笑着直言,说宝真县主对温姑娘挂念得很,叫她一定要去。
挂念?这个词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从前父亲尚未失势,京中贵女一分为二,各以温娇与宝真马首是瞻,她们二人不对付,众所周知。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宝真尚立于青云之端俯瞰众生,而她却已跌落泥潭,不能轻易言“不”。
马车咕噜往前行,春箩掀开帘子。
春风宜人,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春箩高兴地回头:“姑娘,你看那处,跟神仙住的地方一样,真好看!”
“没见识!”江曼柔挤开她,趴到窗边,“这破山有什么好看的,这儿的草才是好,放马跑一跑,不知多快活!”
她说着,眼睛一亮,招手喊道:“三哥哥!!”
江云翊骑着马,听见她呼唤,驱马过来。
“何事?”
他侧过脸来,略微低下身。
温娇寻声抬眸,刚好撞入他望过来的眼中。
“三哥哥,我也想骑马!”江曼柔眼睛都在发亮,央求道,“你去帮我同三伯母说一声嘛,只要你开口,她必然是同意的。”
太后的车驾先行,倒不会因此而逾矩惊扰。
江曼柔也是看到了这点,才耐不住心痒,想骑马兜兜风。
“没规矩。”江云翊斥了一声,“好好坐着。”
他正要驾马前行,江曼柔连忙委屈地喊道:“我都坐了快两个时辰了,实在是坐得浑身都疼。”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朝温娇努力努嘴:“你问问温姐姐,是不是憋闷得很?你别见她坐那儿捧着书看,好似多惬意似的,我可见她换了好几个姿势了,又不是只有我这般想下车。”
温娇无言,怎么也想不到江曼柔会推她出来。
偏生江云翊又看了过来,仿佛是在求证似的。
他目似点漆,虽然看人总是淡淡的,但若是平和地直视过来的时候,却很容易让人产生被深情凝视的错觉。对上他深邃的眼眸,温娇抿了下唇,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还好,翊表哥不必在意。”
江曼柔撅嘴瞪着她。
要气便气罢,反正她说与不说,江云翊也不会同意的。
温娇若无其事地垂眸,又拿起手中的书翻看起来。
马蹄声踢踏踢踏随着车轮滚动响在身侧,江云翊还未走,过了一会儿,突然道:“再忍耐一会儿,快到了。等到了,我寻些温顺的好马过来。”
温娇翻页的手微微一顿。
“啊!三哥哥你真好!”江曼柔首先欢呼起来。
随着一声轻喝,他骑马往前走远。
书上的字随车晃动,温娇看着看着,却有些走神。
*
皇家之奢靡,窥骊山宫苑之一二,可见一斑。
阳光下,朱红琉璃瓦闪耀着浅淡金光,桥下碧波轻荡,映着天光一线,分外好看。
午歇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跟随在太后身后,将此地游览了个遍。
年轻人好动,尤其是公子哥儿们,来之时,见了骊山脚下那片碧绿草场,便早已相约要一同赛马。
女孩儿们见了,又如何不想一睹风采?
太后便笑着让他们自去玩了。
由宝真县主领头,一众贵女们三五结群地行至草场。温娇落在最后,周边都是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略带羞涩,又暗含笑意。
此时,一群青年男子聚在一块,正围着几匹马笑着讨论着,在人堆中拔萃出群的,便要属江云翊和傅修贤了。
因此话题的中心,总不免要围绕着他们二人展开。
有女子小声道:“傅公子虽然年长些,但温文儒雅,和想象中倒有些不一样。”
另一个说:“可这位傅家独苗,至今未娶,听说风流着呢。我看还是永安王世子更甚一筹。”
一人插嘴笑道:“你们这是在说赛马谁会赢呢?还是在比较哪家儿郎更出色?”
“哎呀,范姐姐你说什么呢。”
女孩儿们脸红着,笑作一堆。
温娇踩着柔软的草丛,从喧嚣的人群后走过,准备寻个地方歇脚。
身后有个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温娇停下,转身,江家五姑娘江风荷眨巴着小鹿似的眼睛,可怜又怯懦地望着她:“……温姐姐,我、我能跟着你么?”
她紧张地攥着手,脸颊微红。
温娇往人堆里看了一眼,四姑娘江曼柔正被人簇拥着谈笑风生,而身为庶女,性子又胆小柔弱的五姑娘,自然是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儿的。觐见太后,身边不能跟伺候的丫鬟,想来,独自被冷落,这样的场面令她有些局促。
温娇微微一笑,眸光之中荡漾着笑意,显得温和可亲:“我有些乏了,去那边坐会儿,你去么?”
江风荷抿着嘴笑了下,小幅度地点头:“去的,去的。”
早有人搭好了木棚,又奉上茶果,是个偷闲的好去处。
温娇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江风荷拿了一块点心,细细咬着,目光艳羡地望着远处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