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娇应了声,却不见丝毫热络。
俞婉脸色微僵,又故意说起从前两人交好的旧事,温娇只是笑笑,笑得俞婉心中愈发忐忑。
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不久,俞婉咬唇,低下头来,泫然欲泣:“温姐姐,像是同我生疏了不少。”
她想着以温娇的温柔性子必然会来安抚她,怎知温娇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似认真思索了一阵,赧然一笑:“久不见面,你我又长大了,自然比不得从前亲密,婉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这哪里像是安抚之言。
俞婉啪嗒掉下一滴眼泪,哭得更伤心了。
“婉妹妹,怪我,怎么还惹你哭起来。”温娇嘴上安抚着,身子却稳如泰山般一动不动,“春箩,快拧个热帕子来,给婉妹妹敷眼,不然待会儿该肿起来了。”
婚姻之事,本就是十分私密的,温娇这个态度,却叫俞婉没办法起那个话头,最后坐了半晌,神色郁郁地走了。
春箩欲言又止地在温娇身前晃了半天。
温娇嘴角含着浅笑,心情十分好的喝了一口茶:“要说什么,说罢。”
春箩嗫嚅着道:“姑娘这般行事,怕是会断了和俞家大姑娘的交情。”
“断了方好。”温娇目光微动,柔声道,“她既说来看我,却在母亲那儿坐了好半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她都知道了。自来了荆州,她便断了音讯,如今倒是突然热络起来了。这世上之人,若是过分干涉旁人的家事,要不是真心关切,要不就是为了一已私利,包藏祸心。”
上一世,可没见俞婉专程来荆州温家看过她。
她嫁不嫁忠勤伯府,和她有何相干呢?
春箩心头一惊,倒全然没有想到这层,却见温娇平静地放下茶盏,吩咐道:“徐妈妈家的小子我瞧着是个机灵的,着他去打听打听,俞婉为何来此罢。”
“是,姑娘。”
*
温娇换了身男装,拎了壶酒,径直往隔壁陆先生所居之处去了。
她这身装扮,除了长得过分俊俏了些,倒是叫人看不出端倪。书童早已认识她,见她来了,便引她去陆先生书房,她等了片刻,就见一个白衣老者徐徐走进来,捻须而笑:“大公子来啦,先前与你留下的残局,可是解了?”
温娇起身向陆先生行礼,笑道:“弟子愚钝,想了好几日,倒是想了一个破解之法,想与先生试试。”
陆先生请她上坐,书童搬出之前未尽的棋局,侯在一旁。
香炉袅袅,清幽的檀香在屋中回荡。
一局棋毕,温娇输了半子,陆先生手持的黑子略胜一筹,两人倒是畅快而笑。
陆先生颔首道:“大公子近来棋艺精进不少。”
温娇微笑道:“都是先生教导得好。”
陆先生笑着摆手,谦虚了几句。
温娇拿起酒坛放到桌上,笑道:“先生,试试我酿的桃花酿,可有淮安曲家的手艺?”
淮安曲家是她外祖母的老家,擅长酿酒,天下闻名,只是传至今日,因家中子弟不善经营,生意却只在淮安独大,其他地方倒是很难喝到曲家酒。
清酒入杯,香味便萦绕在鼻尖。
陆先生持杯端在手中,闭目嗅了嗅,嘴角先露出一丝笑来。
他再尝了尝,嘴角笑意便更深了。
温娇少有的有些紧张:“先生,如何?”
陆先生睁眼看她,微笑道:“清冽回甘,与我多年前所饮的曲家桃花酿一样。”
陆先生的口叼,他这么说,温娇就放心了,笑着躬身一拜:“多谢先生,若是先生不嫌弃,此酒便赠予先生,闲时一饮罢。”
时下文人墨客多是嗜酒。
她这一坛胜过外头酒肆的好酒许多了,在荆州这地儿尤其难喝到。
但他也知曲家桃花酿酿制工艺复杂,得之不易,不敢受之。
温娇坚持请他收下:“此前还是靠着先生引荐,我才识得骆神医,这点薄酒,原就算不上什么,权当我聊表谢意罢。”
提及此事,陆先生倒是想起来问她:“你与江家可是有什么渊源?竟费心请骆神医去江府为他们大公子医治?”
温娇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就见书童走进来禀告:“先生,永安王府的江世子拜见。”
书童上前一步,呈上拜帖。
陆先生接过一瞧,连忙说请他进来。
温娇怔了怔,匆匆站起来:“先生,既有贵客来访,我就先告辞了。”
她起身急,竟一不小心撞翻了案几,未收的棋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太冒失了。”
温娇连忙低头去捡,额头涔出一层细汗,心中有些焦急。
书童快步走上前帮忙。
“快起来罢,别捡了。”
先生发话了,温娇却知他这棋子珍贵,平时就宝贝得不行,哪里好意思留下“残局”就走了。她手上动作加快,捡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脚步声传来,来人步伐沉稳,几步就到了门前。
“晚辈江云翊协幼弟拜见先生,先生安好。”
男子声音低沉却有磁性。
温娇不敢抬头,蹲着将散在角落的棋子捡起来。
陆先生连忙请他们上坐,江云翊走过来,坐下的位置却刚好是之前温娇所坐的地方。
陆先生也没想到江云翊进来得这般快,怕温娇身份暴露,连忙吩咐道:“你们二人收拾好便下去罢。”
温娇今日穿得简朴,混作书童也不打眼。
见陆先生为她解围,便跟着另外一位书童应了一声:“是。”
她声音低若蚊呐,江云翊的目光从她身上不经意的淡淡掠过,也没特意停留。
温娇起身,低垂着脑袋,将手中捧着的棋篓放至案几上。
江云翊就坐在案几旁。
空气中有檀香、酒香,本该盖过所有的味道,然而当眼前阴影移叠,那个肌肤白皙得晃眼的小书童靠近之时,江云翊却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花香味,沁人心脾。
他抬眸,那人却飞快地转了身,缩着身子往外快步而去。
“三哥,你看什么呢?”
江家六郎江玉成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外张望。
江云翊淡淡道:“没什么。”
*
温娇走出来,被冷风一吹,慢慢平复了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跳。
别人都以为他们从未见过,其实是见过的,还是在当年他上门求娶,被父亲拿着扫帚赶出门的那一日。
隔了这么久了,她依旧还能想起,当年那个少年郎沉郁的双眸。
她摸出脖子上一直贴身佩戴的一枚玉扳指,手指轻轻摩挲了下。
玉扳指陪伴她多年,触手生温。
这原是当年江温两家指腹为婚的信物,后来,娘亲离世,临走之前将这枚玉扳指给了她,她想着是娘亲遗物一直佩戴着,后来方知,这玉扳指还有另一层含义在里头。
可既习惯戴着,就再也没有取下来过,今日突然见了那人,倒让她想起来了。
她心中想着事,直至回到自家院中,依旧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春箩担忧道:“姑娘,你怎么了?”
温娇坐下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问道:“盛京江家可有音讯?”
春箩道:“未曾,但江家大夫人确实去请了骆神医过府为江家大公子看病。”
温娇点了点头,沉吟道:“那你留意一些,近些日子应该会有回信了。”
盛京江家确有回信,不过回信的日子却比温娇估算的要早一些,且这封信并非是寄给她的,而是直接送到了江云翊手中。
第4章 上门 我再说一遍,我与温家女,绝无可……
过了两三日,鹤山书院的弟子已遴选完毕,许多是远道而来求学的,自然是入住到了书院里头。温府虽在隔壁,但为了让温世嘉更快的融入到书院的环境中,此前温誉便也让他一同搬过去住。
这日放学,他却领了一位同窗回来拜见。
此人正是江家六郎——江玉成。
温娇听到消息时,也是有些吃惊,尤其对方还指明要见她一面。
温誉派人来请她过书房,她只好匆匆去了,生怕父亲又将人给得罪了。这江家六郎虽是三房庶出,但和他三哥江云翊的关系却很好,上一世就是江云翊的小尾巴,去哪儿他都跟着,很多事儿江云翊也愿意托付给他去办。
书房的气氛比温娇想象中要好一些。
还未进去,就听到温世嘉爽朗的笑声,显然是在竭力活跃气氛。父亲虽未怎么搭话,但偶尔也应答一两句,声音也算和缓。温娇高悬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一半。
日暮西沉,斜阳的余晖在地上洒上了碎金一般的光。
她犹如穿梭在光影中的蝶,跨门而入时,惊醒了酣睡的尘埃。
江玉成闻声而立,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瞬间的出神。
直到温世嘉喊了一声长姐,他才回过神来,向她微笑行礼道:“原来这位是温表姐。”
要较真起来,他们祖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他唤她表姐,也算不上什么错。
西平侯嫡女傅氏是温娇生母娘家表亲,她唤傅氏一声表姨母。傅氏嫁到了江家大房,生下了江家大郎,她也得跟着唤一声表哥。如此这般,自然也与江家其他房,有了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
江玉成从袖口掏起一封信,递给温娇看,“此信是大伯母写给我三哥的,信中言及,我大哥的腿疾是多亏了表姐引荐的骆神医,这才有所好转,此番我冒昧登门,一则代表江家感谢表姐的相救之恩,二则,家中老祖宗得知此事,想邀你去家中小住,亲自谢你。”
“老太太客气了,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识得骆神医这般人物,要论功劳,实是骆神医妙手回春。”
少女面带微笑,语调轻柔,如春风化雨,比起不冷不淡坐在那儿的温大人,叫人顿生亲近之意。
江玉成真诚地笑道:“骆神医自然要谢,可若无表姐从中牵线搭桥,只怕他也是不肯随意为我大哥医治的。”他回身让出堆放在桌上的一堆礼品,“这是一些薄礼,请温大人、表姐笑纳。”
顿了顿,他先看了温誉一眼,保持微笑道:“至于……老祖宗的邀请,表姐也不必为难,若是不得空,也是无妨的,我们自会向她老人家解释。”
他说得委婉,弦外之音,却是看明白了温誉的表情,给了温家一个拒绝的合适理由,让两方都不至于为难及尴尬。
小小年纪,行事已如此周到,比起自家弟弟,实在是成熟长进得多。
送走江玉成,温娇折回书房,见父亲正临窗而立,遥望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轻步走近,半探出脑袋看他:“爹爹,你方才话比平时少了许多,可是在怪我?”
父亲总是严厉而寡笑,自她长大后,就很少再唤他爹爹了,只叫上一声父亲,显得端方得体。
眼下这么叫,难免有故意撒娇的意思。
温誉转过脸来,垂眸看她,目光复杂:“这一年以来,为父越发看不懂你了。先是要走了你母亲生前留下的嫁妆铺子,成日里都在费心钻研商贾之事,不是在酿酒,就是在对账本。这些嫁妆本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也罢。可眼下,又和江家搭上了关系,想入江府去?难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你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眼中有浓浓的失望,这是温娇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
她心中微痛,却慢慢站直身体,如青松展枝,轻柔却极其认真地说:“父亲,女儿入江家,是有重要之事需要去做,并非图谋那纸早已作废的婚约。”
“是何事,你……”
她像幼时向父亲撒娇一般依靠过去,清澈的眼底像是倒影着无尽的星光:“您别问了,我又何时让您失望过?就让我去一趟,好么?”
*
车轮滚过青石板砖,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混杂着马蹄踢踏踢踏有规律的踏响,打破了寂静的街道。
江玉成侧头望向坐在他身旁闭目养神的男子,咧嘴笑起来:“三哥,你所料没错,温家大姑娘果然没有拒绝,愿意回京去看望祖母。可我瞧着,她也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她救大哥,也就是顺手为之,没有什么其他意图。”
江云翊大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依旧闭着眼睛,淡淡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江玉成嘿嘿笑着挠头。
“不要漂亮女子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迟早要栽跟头。”
“你怎知她生得好看?”江玉成惯来对长得好看的格外宽容,兴致勃勃地挤到他身边,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番,几乎快说成天仙下凡了,又打趣道,“三哥,你们本来就有婚约,这么漂亮的嫂子,你可舍得拱手让给赵二之流的癞□□?”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早就被江云翊扔到马车外面去了。
他冷冷看了一眼江玉成:“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江玉成想起他收藏至今,也未丢掉的玉扳指,觑他一眼,故意斗嘴,小声嘀咕道,“定亲的信物不是还没拿回来么?说不得,还是有效的。”
江云翊微微蹙眉:“你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下马车,自己跑回客栈。”
江玉成飞快地捂住嘴巴,眨巴眨巴大眼睛,表示我很乖,再也不乱说话了。
耳畔终于清静下来。
江云翊靠回马车,隔了好半晌,突然淡淡道:“派人盯着赵二,我要知道他近期动向。”
惯会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的纨绔子弟,想是没那么容易放弃……
“三哥……?”
“我只是不想回京之事,因此事耽搁下来。”
江云翊的神色冷得像冰一样:“我再说一遍,我与温家女,绝无可能。”
那还不是因为他三哥时至今日也不肯成婚,家中长辈急得不行,他以为……三哥还念着温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