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兴致,问她想不想尝尝。
温窈侧身半趴在窗边吹风看夜景,头也没回,“你想去便去,我不喝酒。”
可贺兰毓就想赢来和她一起尝尝,就跟从前每回他负责赢,她负责在后头一道分享一样,遂教她在房里稍等片刻,便起身下了楼去。
不成想他走后不多时,包厢门外忽地有人敲门。
温窈还以为是他又回来了,可待来人推开门进屋一看,竟还是她曾见过一面的人——那次送魏紫牡丹给她的内官。
皇后身边的人居然出现在这儿,还偏巧就遇上了……
“见过姨娘,主子方才在楼上便瞧见了您,说是跟您有缘,想请您至旁边的包厢说说话。”
温窈戒备心甚重,一时未动身。
那内官惯会瞧人脸色,遂又道:“姨娘放心,我家爷方才也往楼下凑热闹去了,估摸着与相爷已碰了面,这会子就您和主子两个人,正巧做个伴。”
这也就是说,帝后是一道微服出游的。
温窈有些意料之外,但细想想,却又是情理之中,身为中宫皇后,除了与皇帝一道,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机会出宫游玩。
隔壁包厢内,皇后作寻常贵妇人装扮坐在窗边,褪下了繁重的宫装,整个人瞧着轻灵娇俏不少,举手投足也妩媚慵懒许多。
温窈至近前行礼,皇后却挥手免了,“都出了宫,哪儿还有什么皇后,你且称我李夫人便是。”
这话温窈可不敢接。
招呼她落了座,皇后又教内官奉上茶来,闲适道:“方才瞧贺相领着人进门,虽带着帷帽,可我一看便知就是你。”
温窈淡然笑了笑,颔首欠身:“妾身微不足道,能入夫人的眼是妾身的荣幸。”
“怎会微不足道……”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丝毫未加遮掩,“在这儿并无外人,不必拘礼。”
“不瞒你说,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那时送你牡丹,也是因觉得与你投缘的缘故。”
这可是教她不要误会的意思?
温窈心中如此想着,却着实琢磨不透旁人言语背后,那云遮雾罩的心思,好似隔着好几层窗户纸,怎么看都看不透。
她不禁抬眸,打量眼前的皇后。
皇后母族姓沈,前太傅沈宏的嫡亲小孙女,如今二十四五的年岁,但瞧着像才二十出头,面容沉静,又因自小跟着祖父耳濡目染,眉目间带几分不染尘华的诗书气息,亦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这样的节日,皇帝撇下满朝文武与一众嫔妃,单单带了皇后出游,那时说的如人饮水之言,似乎也不太确切了。
且那时皇帝御极,只待朝政稳定,便将远在边境的原配发妻迎回盛京入主中宫,又在尚且不到而立之年便立了二人长子为太子,可谓是断绝了后宫前朝一应觊觎之心。
如此种种,犹可见夫妻情深才对,可皇帝仍是闲散王爷时便美妾在侧,如今更是三宫六院从未空过一处。
那时也曾深夜召见于她,故弄玄虚,连骗她“贺兰毓已死”的话都说得出口,加之皇后转送的魏紫牡丹,实在匪夷所思。
温窈想不通,也无法理解。
她与皇后说话到底谨慎,一应言语都需紧着心,生怕行差踏错,一番功夫下来实在累得慌。
幸而不多时,恰逢楼下响起一阵热烈的叫好声,想必是品酒小宴有结果了。
“若教你猜猜看,你觉得贺相与圣上谁会赢得那坛酒?”
皇后忽地问此一句,温窈想了片刻,道:“想来会是圣上吧,娘娘在此久候,圣上必不舍得教娘娘失望。”
她说罢起身告退,临到包厢门口,正与上楼的贺兰毓、皇帝碰个正着,目光看过去,那酒却是拿在贺兰毓手中的。
他还真是当仁不让……
摆在明处时,一个个恶鬼也是体面人,皇帝连目光都未曾在她身上多留,便兀自回了旁边的包厢。
贺兰毓来揽她,把酒坛塞到她怀里,“来,今儿晚上你陪我大醉一场。”
他赢来的彩头,说什么都要她尝一口,温窈拗不过,小口抿着应付他,一盏对付了他一整坛。
临到后来君临台那边放烟花,贺兰毓揽着她到窗前去看,手从衣袖底下伸过来想牵住她,却被她躲开了。
他动作停顿好半会儿,不死心又探过来,结果她仍旧躲开,冷面寒霜,不为所动。
失落了片刻,他重整旗鼓,也不想着牵手了,伸臂将她揽到身前圈住,下巴支在她肩膀,偏过头,就近凑在她脸颊亲了下。
他喝了酒,呼吸都是滚烫的,倾撒在颈间,灼得她耳根子发烧。
“贺兰毓,你知道什么叫本性难移吗?”温窈忽地开口。
贺兰毓话音含糊,“什么?”
“我方才见到皇后娘娘了。”
她说话时,目光中倒映着天边的烟花,却依旧淡漠,“帝后从前应也是相识于幼时吧,青梅竹马,明媒正娶,而后相濡以沫走过近十年,但他们之间,该有的第三人照样一个都不少……”
他这才听明白了,懒散半垂的眼皮睁开,直起身,扶着她双肩将人转过来,微微蹙眉望着她。
“你觉得就算当初没有那场处心积虑的算计,我们也会走到他们那般?”
温窈不说话,便是最直接的回答。
“渺渺……”贺兰毓垂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话音略有些颓然,“我们不是他们,不要做这样的假设。”
他目光投进她眼里,却很害怕看到她波澜不兴地神情。
贺兰毓只好又重新揽她入怀,手掌轻抚在她脑后,仿佛喃喃自语般道:“我不会有别人了,不会再有了……”
第30章 困局 人是不是没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从得意楼出来才至亥时初, 街道两侧花灯燃得璀璨,摊贩沿街摆出去一长串。
街上人潮流动, 烟火气喧嚣不止,贺兰毓下楼后正欲去驾车,但侧脸看温窈望着街面上出神,显然还不想回去。
“去转转吧,我也有许多年没逛过盛京的夜市了。”
他说着转过身将她帷帽上的面纱放下来,对她伸出手,但没得到回应, 遂主动过去牵住了她小臂。
“这儿人多,别走丢了。”
盛京这些年变化也不小,譬如这条街,早些年名叫“铜锣街”,原是因街口本有一家烧饼店, 店主夫妻二人做出来的烧饼大如铜锣, 还香溢满街, 才得了这名儿。
温渺渺那时候嘴馋得不行,吃过一回自此念念不忘, 但温老太太嫌外头的吃食不干净, 不准她碰, 这不,逮着他便央他偷偷去给她买。
他耐不过, 开了头回的先河, 便还有后头的第二回 第三回。
那烧饼得是新鲜出炉, 滚烫的才最好吃,她嘴刁,味儿不正了还挑, 说他敷衍,不心疼她。
于是为了让她吃上味儿最正的烧饼,他来回骑马飞奔,买了烧饼切开装在特制的纸袋里,揣在怀里翻最近的墙进她房里,等递到她手上时,大冬天都教热出一身汗。
贺兰毓想起来仰着下颌朝街口望了望,但隔着人潮看不清,问她,“方才在酒楼吃饱了吗,想不想再尝尝那家的烧饼?你从前最喜欢的。”
温窈却好像在出神,闻言“嗯?”了声,抬起头来隔着帷帽看他,片刻才道:“那家烧饼店几年前就关门了。”
那家烧饼店关了门,街道上便没有了那股教人流口水的香气,后来官府又在道路两侧种了齐刷刷两排梨花树,每逢春日花落如雨,再称“铜锣街”便缺了那么几分雅兴,遂取而代之,街道名字也成了“梨花街”。
贺兰毓稍一怔神儿,悻悻然哦了声,不再说起这话了。
二人沿街走走停停,她不像以前那样东张四望什么都想买了,只是缓缓地在街上走,身侧行人来往不绝,一时不慎,教个喝醉酒的士子碰到了她的帷帽上。
贺兰毓伸臂揽着肩将人拉进怀里一些,沉目朝那士子望过去一眼,那人酒意即刻醒了大半,略躬腰道了声“抱歉”,匆匆离开。
“头磕到了没?”他撩起帷帽垂眸看她,呐呐道:“这帽子是有些不方便,等我给你想个别的法子。”
贺兰毓举目四顾,在几步之外瞧着个摆面具的小摊儿,便拉了她过去。
那架子上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具都有,街上不少人都在带着玩儿,什么青面鬼、赤发妖、黑白无常,当然也有仙子金童之类,最寻常的也就是各种动物了。
他凑着挑了好半会儿,给她拿了个雪腮红鼻的狸猫面具,觉得很配她。
温窈一直没说话,取下帷帽后两人又往前逛了一段儿,她有些渴了,坐在街边的茶棚里要了杯水喝。
才坐下一会儿,她忽地说:“我想吃甜的了。”
贺兰毓有些意外她的主动开口,望着她呆了下,抬头去看,见不远处的街巷交叉处就有人正吆喝着卖糖葫芦呢。
“行,那你坐这儿等我会儿,我去给你买。”
他说罢放下茶碗,起身朝那边去,每走出一步眸中便黯淡一分,途中一直都没敢回头望一眼。
他很怕回过头,温渺渺便已不在那儿等着了。
而温窈在背后望着他背影渐渐被人群遮挡,眸中轻浅的流光被灯火照得摇曳。
她看了会儿,收回目光,从头上拔了根簪子放在桌上当茶水钱,而后兀自起身离开了茶棚。
一个人走在人群中,她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其实也并没有贺兰毓忧心忡忡的那种人人觊觎的局面。
她是很美,但还不至于美到上街都不便的地步。
雪白的面具掉落在地上,很快便教过往的行人踩坏了。
这条街上那么多人,温窈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个,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时会想:
——要是换下这身衣裳,带上别的面具藏到那些人里,贺兰毓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吧?
可也只能想想,她如今没有路引与文牒,藏起来一时半刻也不过只能图个清静罢了,实际上连盛京城都出不去。
一路走得缓慢,温窈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直行到双腿发酸,恍然抬头时,才发现自己站在温府的大门前。
郑高节一家被撵走后,温家现如今大门紧闭,但因是过节的好日子,门前好歹还挂了两盏大红灯笼,赤红的暖光将褪色的大门也照出几分鲜亮来。
她提裙上台阶,扣门。
节日里的摊贩跟前人都不少,贺兰毓等了会儿,才近到那卖糖葫芦的小摊儿边,冲店主道:“两支糖葫芦,现做,多浇些糖浆。”
那店主诶了声,一边动手一边笑起来,“官爷给家里孩子买的吧?小孩儿就爱吃些甜的,今儿个节日,我再给您那糖衣外头裹一层蜂蜜,权当哄孩子开心了。”
他听着笑了笑,没多言,道了声多谢便站在一旁等。
等拿过糖葫芦,贺兰毓沉口气转过身,脚下一步步穿过面前遮挡的人群,但还隔着一段儿时,便停了下来。
温渺渺没在那儿了……茶桌边已换了另一对年轻男女。
那个姑娘家好似在生气,急得一旁的男子满头大汗,手足无措,但凑在姑娘跟前久了,那男子不知说了个什么,惹得姑娘又忍不住消怒为笑,捶他一拳,教他赶紧坐下。
贺兰毓站在原地怔忡看了好半会儿,而后抬手到齐肩的位置挥了挥,片刻,人潮中便有侍卫上前来。
“她去哪儿了?”他问。
“姨娘方才往东进了长风巷,卑职已派了人前去暗中护卫。”
贺兰毓没多言语,提步朝长风巷而去,路上瞧见了那个被踩坏的面具,顶部裂开了一道丑陋的缝隙,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他在长风巷尾看到了温渺渺,她低垂着头,好似在踩地上的蚂蚁,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他没有上前,就那样一路看着她,直到她扣开温府的大门,身影没入到了门里。
贺兰毓静坐马车中,在温府门外寂然停留到夜半,温渺渺未曾再出来,他便只好进去。
月牙儿来开的门,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在前领路,带他去了温家祠堂。
他一路没教月牙儿吭声,最后在屋外的廊檐下轻声止步。
温渺渺正跪在温老太太灵牌前,喃喃自说自话,说些过去和祖母一起的日子,祖母给她梳头、编小辫儿,给她做贴身的衣裳,照顾生病的她……一应的小事她都记得很清楚。
后来说着说着,说到长大时,她却沉默了很久。
等温渺渺再开口,她说她很累,太多的过去与现在堆积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不到前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也说她想忘了这一切,好的、不好的全都忘了,仍旧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最好连喜怒哀乐都一并摒弃。
她问祖母,人是不是没有心,就能活得快活些?
贺兰毓始终在廊檐下听着,听了很久很久。
后半夜时屋里的声音渐渐偃旗息鼓,他走进去,温渺渺倒在蒲垫上已昏睡了过去。
他将她抱回到从前的闺房中,用热水打湿了巾栉覆在她红肿的眼睛上,一直在床边默然守到晨光熹微,起身出了门。
上元节翌日,朝中官员休沐。
弘禧阁内一早摆了早膳,老夫人前些日子往庙里去斋戒了几日,昨儿傍晚才回来,清晨派了人分别去明澄院与毕月阁,请夫妻二人前来一同用早膳。
但等了半会儿,来的只有齐云舒一个人,去往明澄院的婢女回来说:相爷不在府中。
“这一大清早的去哪儿了?”老夫人不太满意他这飘忽不定的行踪,问齐云舒,“他走的时候给你说了吗?”
齐云舒面露难色,“我也不知……昨儿个夫君与阿窈一道出门去了,夜里并未回来。”
老夫人闻言怔了下,才又问:“渺渺何时回来的?”
可不管何时回来的,两人如今都未在府中就是了。
一顿早膳默然用毕,临走时老夫人唤住齐云舒,教张嬷嬷从里间拿出个锦囊来,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