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恍然回神的时候,见沈煜仍在她身边,也不催促,迁就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倒是前头带路的内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候一会儿,有些急了,却又按捺着不敢表露。
姜韫有些惊讶。
沈煜何时变得这般有耐性了?早上在妆台前梳妆也是,不曾流露出半分急躁。他在沙场横刀快马惯了的,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快刀斩乱麻,是皇帝手刃世家最利最快的那把刀,锋利煞人,却也难免在年轻气盛稍欠经验之时沉稳不足。
前世他初入朝堂,姜家并未有如临大敌之感,行事急躁有余耐性不足在官场尔虞我诈之中是致命的。姜家也掐准了他这一短处反扑了几回,他狠栽了几个跟头才愈渐沉稳起来。
姜韫想起出嫁前姜禄漏夜前来对她说的话——
“永平侯此人狠辣果决远超我预料,野心勃勃,行事不留余地……会是姜家日后的劲敌。”
如今执掌六宫是的崔氏女崔贵妃,崔家才是皇帝当前提防的外戚,因而姜家并未在沈煜掌管户部后大掀旧账之中牵连过多。姜禄为何如此早得下了这般结论?甚至不管不顾要让她抗旨悔婚回关东去。
“在想什么?”沈煜忽然侧头问,眉眼锐利,目光似古井无波,又幽深不可测。
姜韫怔然回神,闻言摇了摇头。
沈煜眯了眯眼,又问:“夫人在姜家不是这般寡言少语的性子吧?”
她顿了一下,想起今生他头一回在姜家见她,恰好撞见她训斥姜韬的样子。眼下也只得低声道:“妾昨夜未曾睡好,精神欠佳,侯爷见谅。”
他闻言倒是不再问些什么了。
将至紫宸殿时,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渐进,自光化门而出,遥遥进入众人的视线。带路的内侍见此领着他二人避退。
却不料那仪仗停在了跟前,御辇之上正是当今皇帝太元帝。
众人跪伏行礼。
“平身。”
太元帝年近四十,眉眼凌厉,此刻端坐御辇之上,心情颇为愉悦。
“御之?倒是不巧,朕这厢适才得了消息,淑妃有了身孕。你明日再进宫来同朕下下棋罢,朕现下得去清宁宫瞧瞧淑妃。”
沈煜闻言,当即道:“贺喜陛下。”
太元帝原配妻子及唯一的儿子皆在烽火狼烟里去世了,如今膝下空空,求子心切。眼下淑妃有孕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喜事。
“朕也贺你新婚,”太元帝说着,侧头望向沈煜身边静立的女郎,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由问了句,“这便是姜家四娘?”
当真是生得姿容无双。
沈煜察觉皇帝的目光,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下,又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姜韫身前。
姜韫压着复杂的思绪,叩拜行礼:“臣妇见过陛下,谢陛下圣恩。”
太元帝抬手让她起身,又转头吩咐内侍监赐了些金银绸缎给她,当作是给永平侯夫妇新婚的贺礼。随后他便也不再多言,坐着御辇往清宁宫去了。
如此,姜韫便也跟着沈煜打道回府了。
二人走至朱雀门,一路无言,气氛倒也和谐。宫门外侯府的马车静静候着,上车时他仍是像来时那般伸出了手,她便也再搭上去,借力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沈煜紧跟着上来,不曾松开她的手。
姜韫则下意识借转身坐下之时将手抽了回来。
她坐定后,兀自垂着眼思忖淑妃腹中之子是否还是前世由沈煜一手扶持的皇二子齐王。算算日子,应是错不了。而被她前世养在膝下的楚王还有三年才会出生。如若今生崔贵妃诞下楚王还是难逃一死,这后宫前朝又该如何风起云涌?
马车晃晃悠悠,颠得她有些头疼,昏昏沉沉的。
“夫人若是困了,便靠过来睡一会儿吧。”沈煜忽然道。
姜韫闻声,转头瞧他一眼,想起适才的说辞,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不必了,只是有些昏沉,一会儿便回府了。”
沈煜却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过来,让她轻靠在他的肩上:“困了便睡,待会儿到了叫你。”
姜韫这哪睡得着,僵着身子倚在他身上,浑身不自在。她几次想坐直了,想到他适才在宫里探究的目光,又按捺住了,索性闭着眼假寐。
二人脸凑得很近,呼吸声也交融在一处,辨不清谁才是乱了阵脚的那一个。
待得马车终于停在侯府门前,姜韫这才松了口气,坐直身子下了马车。
回府之后,二人一道用过午膳。
晌午过后,李氏命管家和几个掌事的嬷嬷到姜韫跟前请安,让她记一记脸,好日后用人打理内务,又送来几个丫鬟服侍她。
姜韫翻了翻侯府的账册,看了几眼便心中有了数。侯府比起偌大一个姜家,实在是人口简单,内务轻省。
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只有坐在一旁看书的沈煜很是碍眼,扰人心弦。本以为用过午膳后,他会去书房处理公务,却没料到他一直待在屋里,一步也没挪。
到了晚间,也没见他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侯爷无公务缠身吗?”她忍不住问。
沈煜抬头瞧她,漫不经心地道:“圣人体恤,休几日婚假。”
窗外夜幕渐渐沉了下来,侍者进来点了烛。
“昨夜睡得太迟,今夜早些睡吧。”他放下书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
第18章 温柔 夫人天姿玉容。
烛光昏昧,鸾帐轻摇,紧闭的门扉窗牖锁住一室旖旎。
一番巫山云雨后,姜韫伏在沈煜滚烫的胸口上,轻轻喘气,香汗涔涔,发丝散乱如瀑。
他低头在她发间吻了一下,又抬手轻抚她乌黑的发丝,一下一下地为她理顺。见她额际鬓角几缕青丝被香汗沾湿贴于面颊,遂伸手为她拂开。
姜韫掀起眼皮子瞧他,恍惚想起李玉婵赠予她医经时所言,顿时忍不住心里发笑,唇角微扬。
此刻她面色酡红,朱唇微肿,浅笑着睨他一眼,勾人心魄而不自知。
沈煜目光一暗,轻抚她发丝的手顺着她滑如凝脂的脊背,游移至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姜韫腰肢一软,见他再度低头吻过来,才觉不妙,侧头避了一下。余光见侍者恰打帘入内,便道:“水烧好了,侯爷先去洗吧。”
他顿了一下,尔后披着衣裳起身。
她微松口气,下一瞬,却被人裹着衣裳一下子抱了起来。
她一声惊呼刚落,便贴上了他滚烫的胸膛。
沈煜一路将她抱进了净房,屏退了侍女,褪了她的衣裳,又将她轻轻放进浴桶。
温热的水包裹上来,姜韫隔着蒸腾的雾气扭头瞧他,耳根发烫。却见他取来皂角,抹在她发上,轻柔地搓弄。
她呼吸有些乱,一张脸被水汽蒸得发红,抿了抿唇,几度欲言又止。
他瞧出来了,出声问:“夫人洗发沐浴可有何讲究?”
高门世家出身的女郎处处讲究,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精致的,梳妆更衣出门得花上大半个时辰。
姜韫一怔,扭头瞧他,便见他手抹着皂角,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温和。那目光看似并无波澜,却叫她隐隐约约透过雾气瞧出几分缱绻之意。
她怔然片刻,而后错开视线,低声道:“侯爷把妾的侍女叫进来吧,让她来伺候妾便好。”
沈煜不置可否,兀自为她轻揉发丝。
姜韫便也不再出声了,抬手捧水浇在裸露在水面之上的肩背。
水珠滑过她缎子一样的肌肤,水面之下的风光若隐若现。
沈煜额角微微冒汗,一面按捺着心底的躁动,一面时刻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以免弄疼了她。
洗发沐浴过后,他又为她绞干头发,取来干净的中衣给她套上,尔后将她抱回榻上。
姜韫裹进被子里,面上红潮未褪,心口微痒。待得他沐浴过后掀开锦被躺进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她才恍然回神。
沈煜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声音低哑:“睡吧。”
她身子有些僵,阖上眼良久不曾入眠。
耳边呼吸声绵长而平稳,她却有些心乱如麻。
她记忆里的沈煜向来锐利如刀,凶狠凌厉,在皇帝跟前也不见收敛分毫。
她适才……怎么会将这样的沈煜和温柔二字连在一起?
打更声遥遥自坊间传进耳畔,夜渐深了。
姜韫好半晌后才缓缓沉入睡眠,又昏昏沉沉地掉入梦境。
许是白日里进了宫,夜里她又梦回了前世的深宫。
很疼。
疼痛在半边红肿的脸上漫开。
紫宸殿里四下阒静,宫女内侍们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落针可闻。
皇帝猩红着眼,目光阴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便是那只手,适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姜韫缓缓抬起头,任由疼痛一寸寸蔓延进心肺。
她身披华贵的礼服,头戴珠翠花钿发冠,妆容精致艳丽。此刻微仰着头,顶着半边脸触目惊心的指痕,冷冷睨着暴怒的皇帝,咬着唇一言不发。
皇帝见她半分跪地请罪的意思也无,再度被触怒,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姜韫骤然惊醒。
醒来睁眼发现自己身处沈煜的怀里,她顿时又心口一凛。
沈煜不知何时被她吵醒了,此刻轻抚她脸颊,蹙着眉温声问:“梦到什么了?”
姜韫好半晌才回神,抬起头对上沈煜的目光,心里砰砰直跳,迟疑着问:“妾适才呓语了吗?”
可千万别被他听去了什么。
沈煜摇头,眉头未松:“你咬着唇一声也没出,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一怔,没忍住问:“侯爷怎么醒了?”
“夫人又踢又推的,自然醒了。”
姜韫一噎,却并不见他有丝毫不耐和恼怒之色。
他轻抚她面颊,指尖触到她干裂的嘴唇,起身给她端了杯水来。
她这才觉得渴,伸手接过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梦里的疼痛和窒息感太过真实,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
那是前世她和皇帝头一回撕破脸的时候。淑妃在她一手操办的宫宴上吃了沾染麝香的糕点,险些滑了胎,皇帝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地问罪于她。
沈煜接过空了的茶杯,将之放回去,又回到榻上。
姜韫见他目光仍有探究,垂着眼睫道:“吵醒了侯爷,是妾的不是。”
他顿了一下,到底不再问了,只复将她拥入怀里,紧了紧,发觉怀中人仍在微微发颤,遂轻声安抚道:“睡吧,再魇着了也别怕,有我在夫人身边呢。”
姜韫闭着眼怔了半晌,又暗自心道:若不是因他在身边,她又怎么会做噩梦?
思绪复杂翻涌,困意却排山倒海地袭来,没过多久她便沉入安稳的睡眠,再无梦魇。
……
翌日醒来,正是晨光熹微之时。
姜韫缓缓睁开眼,便见沈煜正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晨光自窗牖间倾泻入室,映在他刀削一样的面容上,柔和了他的锐利的棱角,显得愈发俊美无俦。
记忆逐渐回笼,她眼睫轻颤,见他半晌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遂问了句:“侯爷看着妾作甚?”
“夫人天姿玉容,让为夫多瞧一瞧有何不可?”他语气平和且理所当然,揉了揉她的头发,又道,“醒了便起身吧,母亲已经叫人来催过一遍了。今日陪你一道回姜府归宁,不能迟了。”
姜韫微瞠目,忙不迭起身叫锦瑟进来服侍她梳洗。
二人梳洗穿戴完毕后,被李氏叫去她的院子用早膳。
李氏早已用过膳,此时坐在儿子儿媳身边看着他俩用膳,反复叮咛儿子要注意礼数。
“你平日里散漫惯了的,军中官衙里的人又都怕你,今日归宁可不能失了礼数。”李氏贵族出身,自然对世家大族讲究多、规矩多心知肚明,她说着又转头对儿媳道,“娇娇你也多帮衬他一些,别叫他在你家人面前闹了笑话。”
姜韫正喝着莲子红枣粥,闻言放下白瓷碗,转头睨一眼兀自举筷用膳面无表情的沈煜,道:“婆母说笑,侯爷向来礼数周全。”
二人用过膳后,便一齐出府上了马车往崇仁坊的姜府去了。
第19章 归宁 待她是极好的。
姜韬一早在姜府门前四处张望,候着永平侯府的马车。
腊月里的风冻人得很,他一面搓着手,一面往手心哈气。日头渐升,稍暖和些了,才遥遥瞧见侯府的马车进了崇仁坊。
姜韫甫一自马车中露面,便闻姜韬兴奋的喊声——
“阿姊!你可算来了!”
她抬头望过去,嘴角微扬,仍是如昨日那般搭着沈煜的手下了马车。到近前去,她才佯作恼意地睨了姜韬一眼,道:“稳重些,整日里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姜韬好几日不闻她训斥,浑身不对劲,此刻才舒坦了,不由笑嘻嘻地道:“阿姊说的是。”言罢,又和姜韫身后跟来的沈煜有礼有节地打了声招呼。
沈煜微微颔首。
姜府的管家将人引入内,又忙不迭着人去通报大爷和老夫人。
姜韬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阿姊好几眼,又拉着她一道入府,瞟了眼一旁稍落后几步的沈煜,转头和她咬耳朵:“阿姊,将军是否信守承诺?”
姜韫柳眉轻挑:“什么承诺?”
“他答应我,会对阿姊好。”姜韬压着声音提醒她。
她闻言,顿了一下,转头望向不紧不慢跟过来的沈煜,半晌没说话。
姜韬弄不懂她是何意思,皱了眉。难道是被人欺负了?可他适才还瞧见他俩手搭在一处下的马车呢!
锦瑟在一旁跟着,见此低声插话:“依奴婢这几日所见,侯爷待娘子是极好的,普天下难寻这样体贴的夫君呢。”
“当真?”姜韬眉头一松,语气轻快。
锦瑟正欲答话,便闻姜韫冷声道:“都叫人听见了,还压着声作甚?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子,没点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