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韬讪笑,见一旁似笑非笑的沈煜,忍不住问:“姊夫,阿姊她在侯府也这样训人吗?”
姜韫闻言瞪他一眼:“胡吣什么?”
沈煜眸光一暗,还未出声,便见她拽着姜韬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姊弟主仆几人一路上笑闹不休,他跟着后面瞧着,只觉格格不入,像个外人。
沈煜目光渐深。
待行至正堂,姜禄迎了出来,心绪复杂地看着他这女婿,请他入内。
“姜尚书多礼。”
这话叫堂内的姜老夫人听见了,不由笑道:“孙女婿这便见外了,又不是在官衙,在家里称什么尚书?”
沈煜闻言,这才想起来改口:“岳丈。”
这一声到底还是生疏又客套,姜禄自然听得出来,面上滴水不漏,从善如流:“贤婿入座吧。”
姜韫在一旁也跟着落座。
众人坐在一处闲话,气氛尚和乐。
沈煜话很少,只客气地接了几句姜老夫人和姜禄的问话。他余光盯着身边的姜韫,发觉她在姜家时整个人很松弛,不像在侯府时,连夜里入睡都是浑身紧绷着的。
用了些茶后,便入席用膳。菜肴如水一般呈上来,道道有来头,上菜的小厮口齿伶俐地报着菜名。
沈煜举筷,侧头问身旁的姜韫:“想吃什么?”
“侯爷不必顾妾,妾自己夹便是。”她垂着眼睫道。
他便不再问了,举起酒樽同姜禄推杯换盏。
一桌子玉盘珍馐,配以琼浆玉液,却是乏味得很。
用过午膳后,姜老夫人年纪大了难以久坐,被人搀着先告退了,临出堂前,又忽然转头道:“四娘,你跟祖母来一趟。”
姜韫不明所以,也没多问,起身跟了过去。
西厢房内,二房夫人王氏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一抬眼见姜老夫人和姜韫进来了,便忙不迭上前去。
姜韫见此满腹狐疑。
王氏拉着她入座,面色有些憔悴,望着她的眼神莫名渗人,有些支支吾吾的,语气却是不容拒绝:“四娘,你可得帮帮二婶!”
姜韫顿时蹙了眉,望向上首的姜老夫人,却见她兀自垂着眼喝茶,作壁上观。
“你年幼失恃,这么些年来,二婶我可帮衬了你不少。如今二婶娘家遭难,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王氏声音沙哑,语带哭腔。
姜韫眉头越蹙越紧,见不得她这要死要活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样儿,淡声道:“二婶娘家遭难,还不快去同二叔一道想想主意。来寻侄女做甚?纵是侄女有意,又能如何相助?”
王氏的几个兄长皆无多少出息,靠着恩荫混日子,不少在京城里惹出麻烦收不了场,最后求到妹婿这儿帮着收拾烂摊子。姜家二房抹不平的,便又让长房出力。谁叫姜家在朝中权势滔天呢,遭人惦记。
“四娘你有所不知,眼下唯有你能救一救二婶了。”王氏拿着帕子轻拭眼睑,“我那三哥牵扯进吏部考功司受贿案里,被大理寺的人扣走了,整整三日不曾放人……”
姜韫目光一冷。
王家人怎么牵扯到吏部考功司受贿案里去了?姜禄手底下的人出了纰漏,治下不严已是受了处分,好不容易撇清了干系,这下弟媳的娘家又栽了进去?
“王郎去岁升迁,是贿赂了吏部郎中?”她凉声问,目光如刀。
王氏瑟缩了一下:“这……三哥向来老实,断不会做出此等投机取巧之事,定是有人冤枉了他!”
“若是清白无辜,大理寺为何不放人?”姜韫气笑了,“这何止投机取巧,分明是触犯了重罪。一个不慎,连姜家都会被牵扯进去脱不了身。二婶想必已找过我父亲了,怕是无果吧?”
她并不记得前世出过这样的事,想来是姜禄暗地里将此事压了下去,没让身处皇宫的她知晓。
平日里小打小闹帮一帮是情分,到这个份上,姜禄险些自身难保,哪还管得着弟媳的娘家人?
王氏目光闪烁:“哪有你说得那么唬人?他当真是被牵连进去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犯什么重罪啊!四娘,二婶拜托你帮帮忙,你就让……让侯爷在户部勾画的名单上把我三哥的名讳给划掉就好了……”
姜韫闻言脸色一变。
怪不得来找她。
“二婶说笑,朝政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她言罢,当即起身告辞。
王氏一时间心如死灰,见姜韫头也不回态度冷硬,心下又顿时火气直冒,也不顾上首静坐的姜老夫人了,口不择言:“见死不救还如此冠冕堂皇!恐怕你是在永平侯跟前连句话也说不上吧?”
姜韫闻言时已至门边,脚下微顿,尔后面无表情地推开门。
却未料在门外瞧见了眉头轻皱的沈煜。
第20章 镜花 夫人言之有理。
二人视线交汇,一时间皆沉默了片刻。
姜韫抿了抿唇,关上身后的门,转头正欲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便闻姜韬大大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
“姊夫你在这啊?”他近前来才瞧见姜韫,声音立马低了些,“阿姊你也在啊。”
姜韫以眼神询问他有何贵干。
姜韬咧着嘴笑,一身的少年意气:“听闻姊夫射艺精湛,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某想问问姊夫可有闲暇同某比试比试。”
姜韫闻言,立时便想出言阻止,未料沈煜在一旁一口应了下来。
姜韬兴高采烈地让随从去取箭矢和弓,拉着沈煜一道往靶场去。
这阵势劝也劝不住,姜韫遂只好蹙着眉跟上去。
君子六艺,纵然姜府上下皆是读书人,骑射也是必修的功课,靶场虽不大却也像模像样。
姜韫在场外眯着眼瞧那二人,不自觉地轻咬朱唇。一只只箭矢离弦,急促地窜向数丈远的草靶,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心弦紧绷。
耳中响起前世姜韬身边唯一死里逃生的副手哽咽着控诉:“援兵迟迟不见人影,我军早已是弹尽粮绝,撑到第九日,城中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少将死守无望,率领弟兄们迎战……三千人对战五万大军,硬是多守了整整两日……倒下时浑身是乱箭刀口……”
窒息感一层层裹挟她之时,忽闻一道沉稳内敛的声线在唤她。
“韫娘?”
姜禄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紧锁着眉头盯着她。
姜韫倏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父亲怎么来了?”
“你先时说的药铺,昨日已着人敲定好了。”姜禄陈明来意,神色未见缓和,瞥了眼场内比试的女婿和儿子,又问,“受委屈了?脸色那么差。”
姜韫半晌没接话,只摇了摇头。
姜禄也不再问了,又提起另一茬儿:“二房的事你别插手。”
“女儿心里有数,父亲不必忧虑。”她轻声道。
姜禄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沈煜和姜韬提着弓过来了,又没再出声了。
直至日昃时分将女儿女婿送出姜府,他才低声对女儿道:“若是不顺心了,回来便是。”
姜韫回以浅笑,告别了姜家众人,上了侯府的马车。
马车缓缓启程,一路出了崇仁坊。
车内,她僵直着脊背,挨着沈煜端坐。
路上,他似是不经意地问起来:“你祖母寻你何事?”
“无甚紧要之事。”她没什么情绪地答。
王郎注定被姜家放弃,他罪有应得。可如若下一个是姜韬呢?
“侯爷今日不是还要进宫陪圣人下棋吗?”姜韫又转头问。
“不去了。”
“那侯爷先回府吧,妾去一趟东市,瞧一瞧嫁妆里的铺面,年节也近了,该清点一下账面了。”她轻声道。
沈煜闻言,眯眼瞧她,道:“又不急在这一时,今日先一道回府用晚膳。”
姜韫微顿,垂下眼睫道:“侯爷说的是,妾便明日再去吧。”
她语气平和且柔顺,他却忽然心里起了躁意。
想起前世在御书房偶然撞见她给皇帝端茶送水时的模样,如出一辙的平静和恭顺。
在她心里,原来他同皇帝压根儿并无二致吗?
她哪里是这般柔顺的性子,分明是将尖锐的爪子都藏了起来,不让他瞧见。到了姜府,她才稍有松懈。
“有何事可以同我商量。”他压下心里的躁意道。
姜韫轻颔首,遂道:“烦请侯爷日后不要再同七郎比试武艺了,以免让他生了弃文从武的心思。他没您的本事,待娶妻后老老实实在京城谋个闲差便好。”
“夫人此言差矣,七郎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沈煜言及此忽然一顿,想到了适才与姜韬比试射箭时,瞧见他手上戴着的那枚玉扳指。
如若他不曾入伍从军,便不会有太元五年的惨剧。
“姜家世代以文承袭,哪会出练武的苗子。七郎不过是年轻气盛爱玩了些。”她淡声道。
沈煜沉默片刻,又道:“夫人言之有理。”
他觉得她肯开口跟他谈这些便很好,这般想着,伸手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复提起适才那一茬儿:“我去厢房找你之时,听到姜二夫人像是提起了我?让你在我跟前说句话?”
姜韫由着他搂着,微侧头去瞧他。
王郎敢贿赂吏部考功司郎中,不就是仗着姜禄是吏部尚书吗?她才不信沈煜勾画名单之时不知王家是姜家的姻亲。这时候旁敲侧击什么呢?
“王家人惯会惹是生非,让家父处理便是。”她眼睫轻眨,“妾一内宅妇人,也不懂那些朝政之事,怎么能到侯爷跟前信口胡吣?”
沈煜瞧她一脸无辜单纯的样子,半晌没作声。
与他争锋相对、尔虞我诈了十年的皇后,会是个不懂朝政的内宅妇人?
他越想越心凉,险些没留神掐疼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
二人心思各异地回到永平侯府,到了晚上又是同床异梦。
沈煜低头吻她的时候,没忍住轻咬了她一口。
姜韫吃痛,怔了一下,旋即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
这下叫他逮住她的爪子了。他越发重地吻下去,唇齿交融,难舍难分。
入睡时,沈煜将她紧紧扣在怀里,见她已渐渐习惯这般姿势,白日积攒的火气一下子又消了,嗅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很快便沉入睡眠。
……
翌日,天刚蒙蒙亮,沈煜便起身去上朝了。临走前,见姜韫被他吵醒了,俯身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夫人再睡一会儿。”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睁着惺忪的睡眼,见他的背影自眼帘消失,便坐起身来让锦瑟进来伺候她梳洗。
“娘子怎么不再睡了?”锦瑟问。
“赶早去一趟东市。”
梳洗穿戴整齐后,姜韫让人去跟李氏打了声招呼便出了侯府。
主仆二人下马车时,东市里已是人来人往,热闹初显。
姜韫径直进了一家药铺,将事先抄录好的药材清单拿给掌柜瞧。
掌柜细细过目,而后道:“前几样寻常得很,后几样虽稀缺倒也寻得到,只是这最后一样……没见过,好像听说是突厥那边特有的名贵之物。”
“突厥?”姜韫讶然。
崔家人世代繁衍于清河,断然与突厥难有干系。
而数次平定突厥扰边之乱的,正是沈煜。
第21章 水月 试探。
“夫人要这伽麻作甚?此物有剧毒,沾上些许便能轻易要人性命。”药铺掌柜道。
姜韫闻言,面露惊色:“有剧毒?我在医经上抄下来的,还以为是增气补血的珍稀药材。书上记载的药材大多是又苦又辛,就这伽麻是甜的。”
前世那碗银耳羹古怪的甜味令她记得深刻,读到医经上记载的这个方子,便留了心神。后来让锦瑟熬了碗银耳羹,放了大把的白糖,那甜味却和记忆里的相去甚远。想来前世银耳羹太甜并不是为了掩盖,而是掺进去了毒。
掌柜摇摇头:“是良药,也是毒物。倒也的确听闻这东西味甜,古怪得很,世间少有。”
“这般稀奇?就再无味甜的药材了吗?”她不动声色地问。
“夫人是怕苦?”掌柜轻笑,“味甜的毒物再没听过了,但还是有不少补药良药味甘淡而平,并不难入口。”
姜韫轻颔首,随手拿了些补药,与掌柜又谈了些药铺经营之事,便出了药铺打道回府了。
年节将近,她甫一回府便被李氏叫去西院,一道商议年节的用度等事宜。
李氏左敲右算,对永平侯府在京城的第一个年节十分重视。
姜韫心知这年除夕功勋之家皆是要入宫应皇帝宴请一道守岁的,却也不好提起,闷声喝了好些茶。
“咱们侯府到底是冷清了些,不像卫国公他们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往年还在关陇的时候,御之在军中也甚少归家,逢年过节我便总是去卫国公那边凑热闹。好在如今御之娶了妻,有你这个儿媳陪着我,等来年你和御之再生个儿子或是闺女,就热闹了。”李氏说着,眉飞色舞起来。
姜韫端茶杯的手一僵,本是打算端起来喝一口,又给搁了回去。
瞧得出来,李氏是相当渴盼孙儿的。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天生体寒难以有孕呢?
她前世入宫十年膝下无子,可不单是因为皇帝在她用的香料里下了避子药。她找太医瞧过了,也开了不少方子调理,皆无成效。
如今对此倒也不觉遗憾,毕竟与沈煜长久不了,没有孩子能少很多麻烦。若不是知晓此事,她恐怕还得偷偷喝避子汤。
李氏见她低着头不作声,只当她是脸薄不好意思。过了片刻,又想起另一茬儿,她便又道:“瞧我这记性,忘了跟你说一声,我娘家有个侄女儿打小寄养在舅母家,无依无靠的,如今我回京了,便想让她到咱们府上一起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