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偏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只觉自己怎么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没过多久,皇帝在内侍尖细高昂的声音中驾临,身后崔贵妃和淑妃两宫并立,隐隐约约互不相让。殿内顿时阒静一片,纷纷起身行礼,高呼万岁。
姜韫在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上首几眼。比起沈煜为何没去投壶,她更好奇今日淑妃是否还会同前世一样险些滑胎。
众人重又落座后,宴席便正式开始了。皇帝在上首总结这一年的功过政绩,嘉奖了不少功臣良将,其中沈煜自是首屈一指,接了皇帝好几杯酒。
姜韫闻着酒气有些头晕,捂着袖子里的铜手炉,脊背挺得僵直,心里盘算着时辰。
宴正酣时,她偶然侧头,瞧见姜韬不知何时和韩靖安坐在一块说笑,不由拧了眉。
开宴前,姜韬一早便来和她打过招呼了,她还特意嘱咐他去和李家郑家郎君们一道去对对诗。这时候怎么又和韩靖安混到一处去了?
韩靖安没拉着沈煜去投壶,又去找姜韬了?
姜韫一口气梗在胸口没上来,顿时闷得慌。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姜韬不再重蹈前世覆辙?总不能把他关在姜府里不让他出府见人。
她看着韩靖安的眼神不自觉带了刺,按捺了半晌没压住,连带着身边的沈煜也变得扎眼起来。
沈煜放下酒樽时,视线移过去,便察觉她脸色不太对。
还未等他问出口,她便忽然转过来道:“殿里有些闷,妾出去透透气,侯爷见谅。”
她言罢,也不等他说些什么,便兀自起身出殿了。
沈煜先是怔了一下,尔后望着她的背影,掐了掐眉心。
宴上推杯换盏,笑语连连。
他闷头饮尽了一杯酒,烈酒入腹烧了心。
第24章 天寒 夫人先回去吧。
姜韫揣着铜手炉往殿外走,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僻静处吹风。
凉风拂面,吹得她心也冷了下来。
前世姜韬之死是结症根本不在于韩靖安,而是韩靖安背后运筹帷幄的沈煜。他坐镇京师,让千里之外的韩靖安按兵不动,见死不救,那韩靖安便二话不说眼睁睁看着姜韬全军覆没。
韩靖安不足为惧,让她头疼的是沈煜。
当初在宫宴上好心为他解围,当真是昏了头。
彼时她念及他深受皇帝宠信,是新贵里一把出鞘的刀,指望他能承她的人情,日后在朝堂上不奢望他能与世家握手言和,争锋相对时能互相留三分余地便好。
谁曾想他手起刀落之时根本就不知余地为何物。他下手越狠,皇帝越信任他,他就爬得越高,哪里会留余地?
他在官场上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世家背后却有一整个姓氏的烂账。姜家在他手上吃了不少的亏,到最后连长房嫡支唯一的儿郎也没保住。
前世姜韬出殡那日,她在皇帝的紫宸殿前跪了一夜,联合御史台弹劾沈煜抗旨不尊,用兵不当,因一己之私不顾数千将士性命。
韩靖安手上那十万精兵,分明是皇帝亲口下的圣旨,派去支援守城的姜韬。却被沈煜阳奉阴为派去了沙洲,给了韩靖安。
他怎么敢?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压根儿就不在意那十万精兵是沈煜的旧部,且在那十万将士眼里,沈煜的命令比他金口玉言的圣旨还管用。
后来她在紫宸殿前跪得头昏眼花,御史们的奏章也一叠叠地在皇帝的桌案上堆砌之时,沈煜若无其事地进了宫,在皇帝跟前虚情假意地请罪,以“决策失误”四个字轻飘飘地抹平了一切。
风刮得越发狠了。
姜韫在风口立了半晌,手中的铜手炉已然冷了个透彻,遂转头递给身边跟来的锦瑟,吩咐她去找内侍换一换里头的火炭。
锦瑟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领命去了。
姜韫独自留在原地未动,又静立了好半晌,凝神细思对策。
夜深天寒,冻得让人有些受不了了,却良久不见锦瑟的人影。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去之时,忽见小巷里窜进来一个人影,手里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她屏息,眯眼瞧过去,借着月光讶然发现那人影有些面熟,回忆了半响才想起来,是前世崔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
此刻那小宫女弯身将手里的红木托盘搁在地上,从腰间取下来一只纸包,拆开来,将里面的药粉倒入托盘上的那碗燕窝里。
末了,小宫女正准备端着托盘起身,忽然脊背一凉,侧头便对上了一道威压十足的目光,心虚之下惊慌失措,手上一松,那碗燕窝便泼了一地。
“这燕窝是给淑妃的?”姜韫冷声问。
小宫女寒蝉若惊,跪伏在地不敢说话,心里暗自揣度这到底是哪位贵人,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觉天要塌了。
“在哪个宫里当值?”她又问。
这回小宫女颤颤巍巍地答了:“奴婢……奴婢在御膳房当值。”
姜韫垂眼看着她,渐渐蹙了眉。
她原以为前世淑妃险些小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千,演苦肉计给皇帝瞧,贼喊抓贼陷害于她。此事背后竟是崔贤妃在作祟吗?
她不会记错,这小宫女便是日后崔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且在崔贤妃去世后照顾楚王衣食起居。那宫女就是御膳房出身的,想来是宫宴之后没多久就被调去了崔贤妃身边。
姜韫瞧了几眼地上淅淅沥沥的燕窝,又想起前世那碗楚王端来的银耳羹。
她太大意了!
让崔家在她眼皮子底下玩这些把戏,在她背后放冷箭而毫不知情。
前世她入宫为后,姜禄入政事堂拜相,姜家稳居世家之首,而崔家则有些式微了。姜崔两家是世交,向来关系不错,后来她将崔贤妃的儿子养在膝下,不外乎是考虑到世家利益绑在同一条船上,崔家和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谁曾想崔家在这个时候便有了异心。
姜韫眼神越来越冷。
那小宫女瑟瑟发抖,倏地趁她没留神之际一下子拼了命似的转头就跑。
她一怔,赶忙追了两步,眼见着那宫女就要跑得没影儿了之时,忽遥遥瞧见去而复返的锦瑟正拿着她吩咐去换的铜手炉,其身后还跟着面色稍显不愉的沈煜。
容不得多思忖,姜韫忙不迭使眼色让沈煜去把那小宫女给拎回来。
既然是如今崔贵妃的人,又被她撞见了她下药一事,这般放她走了,无疑会引起崔贵妃警惕和敌视,再一次被搅和进后宫争斗里去。
沈煜不明所以,却还是眼疾手快地依着她的意思把人给扣回来了,避开来往的宫女内侍,将人重新摁进狭窄小巷的阴影里。
他近前来才瞧见满地狼藉,不由皱了眉,将手下之人往下又摁了摁,问:“这宫女不识好歹冲撞夫人了?”
姜韫抿着唇没作声,兀自思忖着如何处置此事。
崔家不仁不义,她又岂会心慈手软忍气吞声?
皇帝如今把淑妃的肚子当眼珠子看,崔家的这个把柄她要是能握在手里……
“侯爷能把人弄出宫去吗?”她忽然抬头问。
沈煜闻言很是惊了一下。
宫里的宫女内侍都是记录在册的,是天子的家奴,哪能随意被带离皇宫?
姜韫咬了咬唇,这些她自然心知肚明。她不把话说明白,没道理让沈煜冒险行事。可如若将这些曲折一一道于沈煜,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正犹疑之时,忽听沈煜低声道:“夫人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处置。”
他言罢,从锦瑟手里接过换了火炭的铜手炉,将之塞进她袖笼里,触到她冰凉的指尖,顿时拧了眉。
“怎么这么凉?”他温热的手掌捂了一下她僵冷的手背,又轻声催促她,“快回殿里去。”
姜韫揣着铜手炉,有些发怔,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向他,沉默了片刻,尔后收回视线,移步进殿去了。
第25章 地冻 无微不至。
姜韫回殿落座后,很是心不在焉。
她余光盯着皇帝身侧的淑妃,一整夜没见那边出什么动静。而另一侧的崔贵妃已然有些坐不住了,越发坐实了她的猜测。
沈煜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她扭头想问他几句,却又半晌没作声。他坐在她身边,兀自闷头饮酒,也不说话,大抵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奈何姜韫一整夜也没想出个合理的借口胡诌给他听,便只好两相沉默。
夜色浓如泼墨,只有零散几颗星子挂在天际。
子夜时分,天边绽开绚丽的焰火,皇帝端着酒樽起了身,殿内臣子立时哗啦啦地跪伏在地,恭贺新年。
贺岁之后,打更声一过,宴席便散了。翌日一早还有大朝会,恭送皇帝离开后,臣子们便也三三两两出了麟德殿各自回府去了。
内侍在前面打灯笼,姜韫和沈煜并肩移步出宫,两只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时而交缠时而分离。
二人在朱雀门前上了马车回兴宁坊。
回府之后,姜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干脆把那些糟心事儿通通先搁在一边,沐浴过后倒头就睡。
沈煜褪下外裳,立在榻边,借着昏暗的烛光沉沉瞧了她半晌。良久,他才掀被上榻,伸臂将她拥入怀里,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入睡。
然刚阖上眼没多久,沈煜便接到了宫里的紧急传召。
叩门声太急太猛,姜韫睡得昏昏沉沉的也被吵醒了,她眼睫睁开一条缝,模糊瞧见沈煜已套上了官袍,正低头扣腰间的蹀躞玉带。
她自然心知皇帝为何要赶在大朝会之前急召沈煜进宫。
突厥扰边的军报是在夜里传进宫的,此等军机大事,皇帝头一个想到的股肱心膂就是沈煜。
前世的确是沈煜出征平定了此次叛乱。他沈煜的名号在西北放出声去,便能乱了敌军军心。那一仗打得没什么悬念,沈煜班师回朝后在朝野之间的威望也更上一层楼。
姜韫思及此,发觉神思越发涣散了,头疼得厉害,遂翻个身不再瞧他,把脸埋进锦被里再次沉沉睡去。只恍惚察觉沈煜在临走前,为她掖了掖被角。
……
姜韫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元正的黄昏了。
她缓缓睁开眼,只觉头昏脑胀,难受至极,好像有一根闷棍在不住地敲击她的脑仁。
模糊的视线里,沈煜坐在她榻边,眉眼微垂,瞧不出情绪。此刻他正一手端着只白玉瓷碗,一手轻舀其中的药汤。
苦涩的药味儿钻进鼻腔,让她忍不住轻皱了下眉。
“醒了?”沈煜抬眼望过去,神色微松,“来趁热把这药喝了。”
锦瑟上前来扶她坐起身:“娘子你可算醒了,侯爷都在您跟前守了一整日了。太医来瞧过了,八成是昨夜吹风给冻着了,受了风寒。”
姜韫头痛欲裂,裹着棉被坐起身来,掀起眼皮子睨了沈煜几眼,见他端着药碗凑近了,便想抬手接过。他却没松手,舀了勺药汤,轻吹了吹,尔后送至她唇边。
她遂张嘴喝下,苦涩辛辣的药味顿时在口中蔓延开来。
沈煜一面微蹙着眉,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一面吩咐锦瑟再去给炉子里添一些炭火。
末了,白玉瓷碗里见了底,他将之轻搁在一边,又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发觉还是烫的,又扶着她躺下去,掖好被角。
姜韫怔然望着他,好半晌没挪开视线。
自母亲去世后,还不曾有人在她生病时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她费劲地想从他平静无波的神色中读出些什么,却良久一无所获。
沈煜垂眼端详着她苍白的面容,静了半晌,忽然问:“夫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宫女?人已经在柴房里关了一日多了。”
“……留在侯府里吧。”她喉咙嘶哑,说话有些费力,神思也是混沌的,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让她做些杂役,只说是买来的丫鬟便是。”
“夫人不打算告诉我,为何如此行事吗?”他轻声问,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姜韫再没气力同他迂回曲折了,闭了闭眼又睁开,低声道:“崔贵妃指使她在淑妃的燕窝里下滑胎的药,被妾碰巧撞见了。”
沈煜闻言,拧着眉没作声。
“妾自有打算,侯爷不必再多费心神。”她头昏得厉害,言罢想再闭目养养神,刚阖上眼,又想起来一茬儿。
这时候他不是该领了出征平乱的圣旨,赶往京郊大营整顿兵马吗?在她跟前守着岂不误事?
她遂掀起眼皮子问:“宫里出了何事,连夜召侯爷进宫?”
“西北边境出了些乱子。”他从一旁的案几上取来摊开的羊皮地图,兀自瞧了几眼,又接着道,“夫人不必管这些,安心养病便是。圣人圣旨已下,封卫国公为此次平乱的主将,命其率十万大军北上逼退蛮夷。”
姜韫讶然。
怎么会是卫国公?
沈煜偏头瞧她几眼,发觉她脸色似乎又白了些,不由问:“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摇头,沉默了片刻,尔后道:“妾以为侯爷会自请出征,西北那边一向是侯爷去平的不是吗?”
“圣人确有此意,念及户部事多,便换成了卫国公。”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句。
这话却无法让她信服。前世一样的处境,怎么就不提户部事多了呢?
很多事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道,且其背后因果让她捉摸不透。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慌,却又不好再问些什么。
沈煜坐在榻沿,取了只狼毫笔来,自顾自在地图上勾勾画画。
姜韫闭上眼却也再睡不着了,混乱的思绪在脑中横冲直撞,越发让她头疼。
……
晚间李氏和李兰庭也来看她了。
李兰庭立在稍远些的地方只问了句安,李氏则近前来在她身边好一番嘘寒问暖,眼里的关心和心疼真真切切。
姜韫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下,只道自己无碍,让李氏不必忧心。
李氏又转头叮嘱了一旁的沈煜几句,让他好生照顾她,别再让她受了凉。
沈煜应下了。
姜韫只听着没再作声,转头往窗牖那边望过去,忽然目光一顿。
紧闭的窗户边,李兰庭静静立着,双手绞在一处,神色有些晦暗,一双眼眸微瞠,正直直盯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