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他只是个闲散侯爷也就罢了,偏偏他手握重权,且一山不容二虎,他和皇帝之间必然有一场殊死搏斗。
“不是表姐夫提议要走的吗?”谢如锦问。
姜韫语气很淡:“他在讨我欢心呢。他要走,必得付出代价。情浓时觉得为我舍弃些利益也没什么,等情分淡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那代价指不定还得我来还。”
谢如锦沉默了良久,才又问:“……就没有长长久久的真情吗?”
“或许有,但我不觉得会是我。”姜韫落下最后一笔,宣纸上亭亭净植的荷花栩栩如生。
她搁了笔,抬眼望向满池的荷花,目光有些空,声音很轻,好似言谈间和她并无干系:“当初他请赐婚圣旨,也不过是想把我囚在他的后院做金丝雀,得到了我的人又觉得不够,耐着性子想得到我的心。真让他得逞了,付出代价的就是我了。”
谢如锦心有戚戚然,苦着脸道:“这也太愁人了,我不想嫁人了。”
姜韫转过头,对她笑了一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愁什么?我和他之间牵扯了太多政治利益。你又不同,遇着合心意的,想嫁便嫁,不想嫁也不必急。”
“我替表姐愁。”
姜韫垂下眼睫,一面摊开画作细细端详起来,一面温声道:“我也不愁。你不是也说了,我这样的出身,想和离就和离。和离之后,再嫁一个世家子相敬如宾也好,招一个上门夫婿也行,就算一辈子不成婚,姜家也会养着我。”
谢如锦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如若表姐和表姐夫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该多好。
总觉得……表姐不像她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蝉声未歇,在耳边响过一阵又一阵,不知疲倦。
“颜料见底了,出府去买些吧。”姜韫把画晾干后,将之卷了起来,尔后抬手招人过来,吩咐小厮去备车。
……
集市上人来人往,姜韫和谢如锦下了马车,买了些颜料让侍从送回府去,又去香粉首饰铺子里逛了逛。
姜韫兴致上来,挑了好些簪子步摇。
她离京时走得急,妆奁里随身带着的首饰其实并不多。往常瞧不上眼铺子里的这些,今日倒是挑中了几支簪子,虽则用料和工艺皆寻常,胜在别致精巧。
“哪一支好看些?”姜韫取来两支掐丝珐琅的金簪,在谢如锦鬓边比划了一下。
谢如锦左看右看,指了指左边的:“这一支?”
话音刚落,二人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拿腔拿调的男声——
“这等寻常货色,俗气得很,哪里比得上那支镶嵌南珠的金钗?”
姜韫立时冷了脸,放下手里的簪子,让锦瑟给掌柜付钱,将两支簪子皆买了下来。
“四娘为何不戴某赠予你的金钗?”宋臻又凑近了些。
姜韫带着谢如锦后退一步,从旁侧绕开他,未料宋臻死皮赖脸地又缠上来了。
谢如锦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姜韫眼神彻底冷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宋臻,出言讥讽:“宋二郎筋骨这么快便好利索了?”
宋臻摇着折扇,闻言脸色有些僵,道:“你到底在装什么清高?别不知好歹。”
姜韫冷笑一声,往旁侧使了个眼色,让谢府的侍卫近前来。
“这月初九,某便要去京城了。”宋臻额上的伤口还未痊愈,隐隐透着青紫之色,显得格外狰狞,眼里的蔑视和不耐已然掩不住了,“那套镶南珠的首饰给四娘留着呢,那卖花的小娘子也正在宋府等着四娘,等四娘进了府,便由她来伺候四娘。某给她起了个名儿,叫莲儿,如何?”
姜韫眉头狠狠一拧:“你说什么?”
“那当铺的掌柜和某是老相识,得了那南珠,便告知某了。”宋臻摇了摇扇子,哼笑了一声,“关东哪家铺子没听过我宋臻的名讳?你既喜欢那丫头,给你买下来便是。”
姜韫气得发抖:“还有没有王法了?逼良为奴?”
宋臻扇子一敞,微微盖着声儿,语气张狂:“这地界,除了姓姜的,宋氏就是王法。莫非你还不知我父亲升迁前是姜太守的副官?俩人现下还在对面喝酒呢,给我爹办的送别宴。”
他言罢,收了扇子,扇柄往对面的酒楼指了一下。
姜韫顺着望过去,眯了眯眼。
“锦娘,你留这儿。”她把谢如锦交给锦瑟。
尔后她转过头,对宋臻缓缓笑了下,问:“那送别宴在哪个包间?”
宋臻被那抹笑惊艳得晃了眼,心跳都加快了,话没过脑子,问什么便答了什么:“天字七号。”
他话音未落,便见姜韫快步越过他,直奔对面的酒楼。
他反应过来,赶忙跟上去,皱眉问:“你做什么?”
莫不是以为他吹嘘作假,想要去揭穿他?
姜韫不搭理他,兀自疾步进了酒楼,往天字七号去。
宋臻一路跟着她到了雅间门前:“有人守着呢,你也进不去,闹什么呢?赶紧跟某回……”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守在门口的那位姜太守的侍从脸色微变,下一瞬便对姜韫虾了腰,见姜韫伸手推开门,欲言又止,却又不敢拦。
这一犹豫,便拦不住了。
宋臻一惊。这侍从仗着是姜太守的人,适才他跟他搭话,他都不大愿意理他。
门猛地被推开,惊得雅间内两人险些掉了筷子。
这送别宴其实也就姜祁和宋辉两人。
宋辉筷子已然掉了一只,脸色一变,浑浊目光里涌上一层愤怒:“是哪来的不长眼睛的贱蹄子?”
姜韫冷冷睨了他一眼,尔后视线缓缓移向一旁怔愣的姜祁。
宋辉本以为她是不慎误入,未料见其并未有半分退意,便觉其八成是来告黑状的,顿时厉喝一声:“来人!赶紧押下去!好好的良家女不做,想去倚红院伺候人?”
宋臻见此形势不妙,正欲上前去解释几句。
忽见座上的姜太守忽然抬手,端起茶杯对着宋辉迎头泼过去。
“恁地脏的嘴!”
宋辉被上峰泼了一脸的茶水,当即傻了,还从未见过姜祁冲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太守?!”宋辉惊疑不定,脸上粘着的茶叶也不敢抬手去拂,忙不迭起身弓腰。
宋臻脑袋“嗡嗡”直响,好似那些夏日里吵闹不休的蝉一窝蜂地从他耳朵里钻进去了。
而后便见那位姜太守站起身,绕过俯首弓腰的宋辉,往外走过来了。
宋臻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脑壳想破了也想不明白眼前这情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姜韫自打推开门,便冷着脸一言未发,静静看着这出闹剧,此刻见姜祁走近,也只是微抬了下眼皮子。
宋臻心头狂跳不止。
这女人真是胆大包天!
再一抬眼,他瞥见姜太守走过来时,脸色竟是温和的。
“四娘是有何事寻某?”姜祁好声好气地问。
宋臻瞪大了眼,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姜韫。
姜韫语气冷硬非常,对着姜祁劈头盖脸问罪一般:“太守放任属下逼良为娼、逼良为奴,往小了说是御下不严,可若是捅到京城去闹大了,往风口浪尖上撞,姜相公有意护您都难办。”
姜祁闻言,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须臾后视线移向身后弓着腰跟过来的宋辉,又瞥了眼一旁腿脚发软的宋臻。
那目光又沉又冷,骇得宋臻腿一软瘫坐在地,颤着声道:“……您别听她血口喷人。”
姜祁收回目光,又转头温声对姜韫道:“四娘提醒的是,某心里有数了。先送你回谢府?还是回姜府用顿膳?”
姜韫斜斜乜了宋氏父子几眼,再回头面向姜祁时语气缓和了些:“晚辈多有失礼,还望三叔见谅。谢府的马车还在外头候着,不必劳三叔费心。晚辈先告退了。”
姜祁微颔首,目送着她离开。
待得那人影消失于眼帘,出了酒楼,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他才沉声开口——
“宋辉你好大的胆子,欺负到我姜家人的头上了?那丫头连我都不敢惹她,我长兄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玉地养着。若是叫他在京城里知晓了,仔细你的官帽和脑袋!”
宋辉如五雷轰顶。
本以为是姜家哪个旁支的女儿,还奇怪姜祁为何待她如此客气。哪里想得到竟是京中那位尚书的嫡女!他这人还没到京城,就得罪了一部之长官,这还怎么得了?
宋臻则盯着姜韫离开的方向,怔愣出神。他思及往日种种,脸色青白交加。
“逼良为娼、逼良为奴都是怎么回事?”姜祁又冷声问。
宋辉额上虚汗狂冒:“冤枉!下官逞口舌之快,冒犯了……姜娘子,罪加一等,然逼良为娼、逼良为奴纯粹是子虚乌有。”
“把烂摊子给我收拾清楚了,不然到了京城有你好果子吃。”姜祁言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宋辉惊出一身的冷汗,半晌没回神。
宋臻在一旁爬起来颤声问:“父亲,这要如何是好?”
未料宋辉闻言,猛地抬腿踢了他一脚,正中他养了好些日子没好透的旧伤。
宋臻闷哼一声,疼得脸都白了。
“你个兔崽子,惹什么人不好,惹京城的姜家?赶紧把那什么婢女给送回去!再上姜家去赔礼请罪!”
第45章 人间 不知世故。
当日, 宋家便忙不迭把那小娘子给送回去了,撕了强逼着人签的卖身契,隔天又送了好些绫罗绸缎以表歉意和安抚。
临了, 宋辉押着儿子去姜府请罪,得了姜祁一句“你看着办”, 又灰溜溜地出了姜府。
这厢姜韫打听了一番后, 去了一趟城北小娘子的家中。
下马车时, 她碰巧撞见小娘子的母亲正慌慌张张地退还宋家送来的赔礼。
姜韫本正从锦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锦盒, 见状,动作一时僵住了。
这户人家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可不就是因为她当初随手把那套首饰送给了小娘子。出了这么一遭, 哪还再敢收人东西?
那面容憔悴的妇人瞧见她时,陡然紧张起来,神情防备。直到小娘子探出头来认出她来了, 这才请她进了屋。
姜韫活了这么些年, 从未见过这样破败的屋子。墙壁糊得乱七八糟,灰一块白一块;屋顶是破的, 微透着光,缝隙处底下摆着只盛着些水的木盆, 可见是逢雨必漏;屋内摆设也是残缺不齐,陈旧不堪,唯一一只四肢完好、成色显新的胡凳被妇人手足失措地端到她面前。
“您……请坐。”
姜韫愣是坐不下去。
她那双缎面金丝的绣鞋踩在屋内凹凸不平的沙土地上,沙砾摩挲着鞋底, 发出轻微的刺耳声响, 显得局促而格格不入。
这样的绣鞋打生出来便不是往这儿来的,它走过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踏过柔软厚实的毯子, 踩过仆人或瘦弱或宽厚的脊背。
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女,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叫人间疾苦。
她冬日里着人在内室的地上铺软毯子,又暖和又柔软。毯子的料子、厚度、颜色、花样皆有讲究,一样也不能错。年年冬日如此,她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半点不觉得铺张。
“冬日地上多冷啊,自然要铺软毯,这样光着脚走也不会冷。”彼时她坐在榻边,一面理所当然地说,一面探出玉足在铺好的毯子上踩了踩。
未料沈煜趁她不备,自她逶迤的裙裾下捉住了她小巧玲珑的脚丫子,在她脚掌心上轻挠了几下。
她又痒又酥,脚趾蜷缩,使不上劲儿挣脱。
沈煜捏着不肯松手,感慨了句:“夫人足上一点茧子也无。”
她哪走过什么路,出阁前出府是坐马车,前世进宫后是坐宫人抬着的凤辇。绣鞋穿着是用来和衣裳做配,哪怕常年累月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要一茬儿一茬儿地换新的。
这些绣鞋的鞋底皆干净得很,上下马车时,踩在仆从的背上借力,连个灰印子也不曾留。
像今日这样磨损过的鞋,锦瑟便不会再拿到她跟前。
姜韫见妇人虽招待着她,却频频往榻上望。她顺着视线望过去,瞧见榻上满是补丁的被褥裹着的一个鼓包。
小娘子有些涩然道:“那是我阿弟。一直病着,总不见好。这几日后山的花也开败了……攒不齐买药材的钱。”
姜韫怔了一下,没上前去瞧,转头让锦瑟去请郎中。
郎中不多时便至,望闻问切一番,开了药方子。她又让锦瑟去药铺抓药。
妇人沉默着,把箱底藏着的几个铜板往姜韫手里塞。
姜韫摇头不接,又从袖笼里取出些碎银塞回去。
原先她备下的锦盒放在马车里没拿下来,那些珍宝玉器对这样的人家来说,还没几个铜板实在。
妇人怎么不肯接,推拒之下,忽然哽咽了起来:“贵人心善,您为小儿治病便是大恩,如何还能再收您的钱财?”
“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遭此横祸。”姜韫道。
“……本也生了让杏儿去伺候贵人的心思,好歹能吃口饭,还能补贴一下家里,总比娘仨皆饿死了强。”妇人说着,叹了口气。
姜韫怔然,转头望向倚着墙角站在一旁的小娘子。
小娘子脸颊瘦削苍白,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眼神却是麻木的。
妇人也转头瞧着自家女儿,又心疼又无奈:“自打她阿爷在战场上没了,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先时我还能做些绣活儿勉强支撑一下,如今眼睛也不行了,她阿弟身子骨差又病了……”
姜韫闻言蹙了眉:“朝廷不是发了抚恤金吗?给战死士卒的家眷每户十两银子。”
一两银子便能折一千文铜钱,能买两百斗米,够贫苦人家吃喝不愁好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