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尾三个字,无端诛了两颗心。
是的。在一切怀孕与孩子相关的话题上,因为那场车祸,他们都小心翼翼、警钟长鸣。都说人命关天,“关天”二字可见责任之重。否则,顾岐安不至于引咎般地娶她,梁昭也不会这么久还恐性,恐孕。
相信他们彼此也门清,这种荒唐,无则加勉,有,也最多只能一次。再来一遍无准备受孕,就不像之前那么简单了,会涉及夫妻名义和情分,会瓜葛两边家人。
以及,其实梁昭有设想过,倘若她真能和顾岐安走到最后,真能在身心上接受他,
她才会考虑是否要孩子。
一对合格的父母,合该在爱里迎接新生命。
而不是有天等他/她长大了,来问自己当初怎么出生的,问得你哑口无言。
不合时宜的话像场阵雨,扑杀了燎原的火。
“妈的。”顾岐安忍不住爆粗了,松手挺身退坐到床头,放过了她。梁昭收拾着衣襟爬起来,看他,也看他郎当的睡衣领子,乱糟糟歪斜在身上。
如同他此刻的脾气,皱成一团,差到爆!
*
二人真正起床、洗漱、早餐停当,一抬头,石英钟上都九点半了。
中饭还是在家里从简,攒肚子吃年夜饭。梁昭也好有空包蛋饺,上海这边有个说法,你除夕夜不烫蛋饺,开除沪藉!
至于顾岐安,骄矜的人仿佛领带才是本体。因着早上那么一败兴,刷牙剃须和吃饭的时候都沉着脸,直到在衣帽间整好衣冠打上领带了,人才焕然一新。
仪表堂堂地站到梁昭边上,手还停在领带结上,看她等火候正好,放不锈钢汤勺上去,再滚猪油、磕鸡蛋、舀肉馅,动作一气呵成。
“少弄点,太多了吃不完。”
“我总得烫点给梁女士给丁教授的吧。”
“嗯,当我没说。”顾岐安没所谓的颜色。扭头在岛台上拣起一颗番茄,洗净抛接,塞到嘴里。
一面往门口去,贴对子。
没几秒,梁昭接到梁女士的电话。那头像在早市上,沸反盈天的背景音里,梁瑛大着嗓门问她,“梁昭啊,家里买鸡了没有?老母鸡仔公鸡,没有我现在给你买啊!”
“买了。”
“啊?册那,这手机铁定有毛病呀,回回打电话声音这样小。”
“买了!”梁昭不得不高分贝地喊,“手机听不见就是音量太小了,等我回去帮你调。还有,你什么都别给我买,家里有,冰箱囤的货都吃不完了。”
“哦、哦,好的呀。”梁女士终于听清了,一边和菜贩子打商量,你送两棵葱给我呀,塑料袋也多给一只。虾虾侬噢!
一边问姑娘,“今晚小顾不值班的吧?”
“不值。我晚上和他一起去酒楼吃家宴的。”
“那就好。”为人父母,到底从心底盼望小两口好好的。家和万事兴这话总没错。
二人又跨服聊天般地艰难扯几句。忽而,梁瑛上句不接下句地提及,她清早接到梁昭领导的慰问电话了,是个女的,“你现在的老板是女的吧?”
梁昭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的。”Miranda一向与她关系甚笃,车祸休养那阵子,还常来探病。逢年过节也会慰问她家人,美其名曰,上司体察民情。
“妈,她只有慰问,没和你说别的吧?”
好端端地,梁昭又开始心虚,魂魄坐云霄飞车般忽上忽下。生怕Miranda说漏顾铮的事,可是真说漏又如何?怕得莫须有。
“没呀。难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到底是亲生娘胎出来的。她在这此地无银,梁瑛立马就掘地三尺的架势,梁昭忙说没什么。末了以做蛋饺的由头,匆匆结束电话。
结果,心神就像勺子上卷边的猪油,噼里啪啦地熬煎,
同时也燃烧自己。
*
年饭订在一家五星级中餐厅。
才进了下午,老爷子就张罗众人早早到场。今年大爷九十大寿,两家合计到一起过年,堂兄嫂自然也来。
人到中庭。三层楼的仿古设计,满眼喜庆里,有人在台子上搭评弹《赏中秋》:
官人啊,一年几见当头月?
但愿得是花常好,
但愿月长明、
人长寿、松长青……
梁昭正忙着和某人打嘴仗,说他对子贴反了,应该是先仄后平上左下右的讲究。她出门怎么读都不顺。
顾岐安一副懒得同她辩的闲散,“你回家再读一遍。看我究竟错没错。”
不远处,闹闹从堂嫂手里冲出来,颠颠地跑向顾某人。他拎抱起小鬼头的同时,缺德黑.童话信手拈来,“粗略一估又长了四五斤。可以多炖两锅汤。”闹闹听不懂反倒笑,笑得某人又有罪恶感,一唬脸,“嘿,说要把你宰了炖汤呢!有点害怕的样子行不行?”
闹闹继续笑。
顾岐安:……
梁昭白眼,默默离他越远越好。
事实也不光是嫌弃他,她急着上厕所。几分钟后折回来,发现闹闹已然被堂嫂抱走了,而顾岐安正和堂兄并坐庭前太师椅,人手一根烟,在聊些什么。神情各自肃穆。
梁昭本着要红包纸的意图,走近,就听到兄弟二人,
一个说:“你知道我的,凡事有底线。接济只是接济,与别的无关。”
一个嗤,“你算了吧岐安,我要是梁昭,知道你前女友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时给她老母亲贴钱,妥妥地离婚!”
顾岐安眯眼把烟送进嘴,正欲张口,就听见梁昭的声音。
“你们说,我来得巧还是不巧?”伴着一声叹息,
淡漠且戏谑。
第21章 -21- 活体牌位
当初结婚之前, 二人规划过婚后的财务分配,郑重其事。
都说婚姻的本质是经济关系,可见钱对婚姻的维.稳何其重要。
梁昭的主张是, 因为他们各自经济独立,一年到头挣得也不少, 就无需顾岐安定期交公粮。换言之,希望他明白,我嫁你并非光冲着你的钱。饶是外面人以及你家那个余孽大家长都谑我:雀儿只拣旺处飞。
很显然,我真想飞什么旺处也轮不着你。
结果顾岐安不同意,或者是阳奉阴违。他依旧月月给她户头上打钱, 雷打不动。碰到她添家用了, 也会找陶妈问清价格, 回头一并埋单。
所以, 夫妻俩话家常,顾某人关心最多的永远是,你又买灯了、买刀具了、柜子也是新打的,……,多少钱?
这份执着好像来自他高门出身的公子哥天性。
小时候,梁女士骂梁昭浪费总会说, 钱哪是大水淌来的!殊不知这世上就有人不把钱当回事。
久而久之, 彼此迁就,梁昭也没所谓他给不给了。
只一点:你别因着每个月要交公,抠抠搜搜自己不够用,就养什么小金库。那大可不必,趁早说出来我把钱如数奉还。
我们可以不求经济共和,但至少该互相透明。
这样的经济观在濮素不敢苟同。她问梁昭,知不知道男人的心都是纵野的?
你不勒一勒, 共和都做不到就更别提透明了。
再者,他果真不透明了你又该当如何?
眼下一语成谶了,还来不及深究背后的因果,梁昭心里就一记钝痛,为这人的不坦诚,也为自己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但前女友、死多年、老母亲、接济,提取的关键要素过多,要问的也过多。梁昭一时难在那里,全没有素日里的自若,甚至不确定,不确定要以什么角色来质问。
妒妇?不至于。
合法合情的配偶身份问他前女友哪来的吧?关键是他爱你吗?
那端,顾岐安循声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失魂又失措的梁昭。
堂兄自觉大事不妙,赶忙岔话题,“岐安,你大爷在偏厅那边。来前就叨咕要见你们了,你可去请个安?”
没岔成功,二人齐当他不存在。
对视里,顾岐安忘了掸指间烟,积重的一截灰就跌在地上;梁昭目光从他的五官去到手腕,随即一个转身,无关负气或者吃味……总之,拜拜了您嘞。
堂嫂抱闹闹来寻夫婿的时候,就撞见这么个疑似家变现场,
“怎么了呀这是?大过年的。”
*
是。中国人和稀泥的三大话术: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都不容易。
但对梁昭来说都不适用,刀就是刀,落下来岂有你迟疑或反悔的余地?她一个人走到庭外。这里有处清幽的园林,三九天草木俱败,只剩寒枝上一颗颗绿萼梅。
开成小小的骨朵。今年算是个暖冬。
思来想去,梁昭还是给Miranda去电。昨晚匆忙没多说,而事实证明很多事越拖越坏,不如尽早见包公。
电话接通,她先是拜个早年,再就单刀直入,问顾铮来当DP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司总部在美国,为了更好地开拓国内市场,确有找战略合伙人的惯例。后者能控股也有董事名额,作为交换,再把殷实的客户积累分享给公司。两厢以此达成双赢。
这点并不新鲜,光他们上海分部,上季度就新签了三位合伙人。梁昭如鲠在喉的只是,“为什么他妈的偏偏是顾铮?”
以及,
“Miranda,你知道我不可能欢迎他的。”
Miranda想来也在阖家欢,对面七嘴八舌的动静。不过她比梁昭清闲许多,只有一家要应付,这位魔头是一以贯之的独身不婚先锋,“是啊,你问我为什么偏偏是他,我倒是也想找个人问问。”
顾铮是跟总部直签的合同。到分部这里,签谁都只能照单全收,没权限多嘴。
又不是上学,和谁同桌交恶了,还能劳烦老班帮忙换换。
Miranda:“昭昭,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与苦楚。人事通知下发之后,我也第一时间找总部沟通过了,问他们可否再考虑一下。毕竟且不说你和顾铮的糊涂账,就是他当年那些不正当的竞争手段,也叫我好奇怪,总部怎么能不计前嫌合作得下去……”
梁昭:“然而你失败了。”
“是的。总部的调性你该清楚,板上钉钉了,多说无益。”
那头等着她反应,休声了。岂料梁昭也迟迟不言语,垂眸盯着鞋尖,脑子里走马灯般的往事蒙太奇:
彼时,和顾铮分居离婚的节骨眼上,后者因为撬了同僚的墙脚以及背地私联对家公司,被董事通报制裁,处以解雇决定。但这厮不是善茬,自然没有坐以待毙,抢先辞职并联系了猎头,从而梁昭和他公证离婚的时候,二人既是分飞劳燕,亦不再是上下属。
那日是个雨过晴天,时近傍晚,民政局排号终于叫到他们了。
签字前一秒,顾铮还扭头问梁昭,想好没有?
想好没有?
四个字叫梁昭心上倒了五味瓶。继而,在父亲葬礼上滴泪未落的人竟然鼻子一酸。
她是真真舍不得这人,至少那一秒如此。
想当初他们真正开始生情愫,就从那次深圳行之后,从他手把手教她学车起。
一个会开夜车带她环城看景,教她世故道理也大方授予人脉的人,
一个会上字字珠玑、运筹帷幄,私下里也不时犯孩子气的人,
一个在分开后挽留她,梁昭,回我身边好不好的人……
梁昭后来觉得,也许顾铮只适合以上这些身份,因为得不到才无穷好,成了她丈夫反倒幻灭了。
所以即便不舍,她也依旧果断,“想好了,签罢。”
“昭昭,我最后一次喊你昭昭。其实你这会的坚决,但凡分一点点给平时相处、沟通,都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顾铮不是事后诸葛,只是实事求是地说她,成也独立败也独立。任何一个男人有臂膀,都希望女人起码能靠一靠,他们有自尊心,习惯被倚重。
而不是你事事都独自解决。
梁昭反诘他,“顾总有自尊,有慷慨的救赎欲、恻隐心,也包括大晚上地私会秘书嘛?
也对。毕竟我和你开始得就不光鲜,更没资格指摘别人。德不配位,自食恶果。眼前就是我该有的报应。但被你害了做一回歹人,我不想看到任何女人接力这个罪名,所以,离婚,也方便你再‘救风尘’时不用扯谎自己是单身。”
“现在,你自由了。”
说完她签字丢笔,直到出门上车也再没回过头。
曲终人散时过境迁。当下梁昭回忆起来,也难免感伤,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疼痛级数不高,仅仅和秋冬静电差不多,但二次伸手之际一定会后怕,怕再电一遍。
她开口间发现嗓音好哑,“Miranda,我不会把犯过的错、现有的不幸全归咎给顾铮。就拿上次姜芙大闹公司来说,事后我也觉得,这些都是蝴蝶效应怪不得具体的某个人。
是的,蝴蝶效应。自从我领会了这个道理后,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小心再小心,任何狗屁倒灶的是非能免则免。
我是离过一次的人。虽然对第二段婚姻也不抱多大期许,但至少在争取……也就是说,顾铮来当DP,必将给我的婚姻生活造成困扰,你懂吗?”
Miranda问她,难道和老公说了此事?
“暂时没有。”
那头该是忙于什么,急急劝她先和丈夫通通气,以策万全。多余的等年后再说。话完便擅自撂了电话。
梁昭胳膊脱力地垂下去,焦躁更比无奈多。
她礼裙外面罩着西装,抄兜转身间,就看见不远处的竹间小道尽头,顾岐安一身海军大衣,驻足许久的样子。烟被风吹花了,就摘下来捉在手上,好像在等她,
也像在缓冲自己。
梁昭感觉自己扯出一记笑,敷衍又假装,鞋尖叩叩鹅卵石问他,“听到了?”
“我说没听到你也不会信。”
本来三四米的距离,他说着就几步走来。梁昭抬头的时候,某人已到眼前,烟气扑面熏得她眼睛泛酸。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扯平,”她几分戏谑,“我偷听到了你的秘密,继而又还你一个。而不是像早上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