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梁仝
时间:2021-05-01 09:37:31

  耳边风过竹林的沙沙声。顾岐安当真眼见着她面色白惨下去,到后来甚至一点血色也无。他知道梁昭这点异于常人,别人受了冻脸是紫是红,她始终白,白得冷冷清清。
  于是先不管别的,扽住她手腕往抄手游廊去。
  梁昭挣不过,就跟拎鸡仔般地被他拖去廊下,落定一刻,愤怒一触即发,猛地撒开他的手,“怎么成了你兴师问罪的架势呢?”
  顾岐安就手丢掉烟蒂,不气反笑地看她,“梁昭,你难得对我有情绪。”
  这话出口像怨艾吧,他承认。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一年半载过来,二人纵使没有深情也有恩义,可从他主观视角看来,梁昭像是从来没把他当过丈夫。
  抑或是,她只想要个家,要个避难所,所以临时捡漏了他。然后呢,平日里总是一副无可无不可、清心寡欲的样子,爱也没有恨也没有。
  此刻,气得恨不得把他活剐了的模样,某人反而觉得她立起来了。
  梁昭也不知是经不住激将,还是气他干了和顾铮差不离的勾当。是的,婚外接济老情人母亲,同顾铮婚外不轨有差吗?!她就这么怼到他身前,恼得骨头打架,仰首拿问,“嗯,我有情绪,你倒是说说自己做了什么啊。顾岐安,你均月薪七八万交一半给我剩下的还要养人家,你当扶贫啊?”
  直到这秒,她才明白要求他财产透明有多矛盾。
  矛盾在他连自己的心事行迹都不与你披露,还谈什么财产。
  而这个人,占着好皮囊的便宜,错也错得光明磊落。只是低头冷穆地看她,“确实是扶贫。老太太至今靠低保过活。”
  梁昭一口气没倒过来,噎得哭笑不得,随即没忍住,哭了。
  岂料她一哭反倒成了杀手锏,打得顾岐安措手不及。
  他抬手去捞她下巴,梁昭始终躲。几个来回,顾岐安索性拎她站到楣子上,这样,视线就能平齐了,他再掏出兜里的方巾,
  被梁昭格开,“滚!”
  顾岐安略略掀起眼皮子,“你这么大反应,是在吃味?”
  真特么……吊儿郎当啊!搁古代就是个捧戏子的,一掷千金只听个响。
  梁昭这才懵住了,本能说“没有!”但找不到任何为这发脾气开脱的借口。
  除了,我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有权问责你所有蹊跷去路的钱款。
  “那你告诉我,气什么、火什么?以你梁昭的性子气成这样人设不‘翻车’吗?”有人一半正经一半随性,目光凑到她脸下瞧她双眼,只见坠坠的泪珠子,剔透又可怜见地,挂在睫毛根上。不是此处不宜,顾岐安真得叹一句:
  你是谁?请把梁昭的肉身还给她。
  而事实他说了句挺幼稚的话,“你又不在乎我。”
  梁昭低眸汇他目光,声音颤颤地,“你这是什么逻辑?我和你共用结婚证,住一间房,你发/情了还要无偿给你睡,没资格管你花钱养别人嘛?这好歹是正主已经死了,要在世还得了,你不得金屋藏娇?”
  “梁昭!”
  因为她的言辞冒犯到已故人了,顾岐安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这事与她无关。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张。换句话说,我给你捋一捋关系,是正因为她过世了,寡母无人照料我才会偶尔接济。倘若她还活着,自然没这些后话了。”
  面前人一撇头不置可否。他接着说:“她是出车祸走的。”
  这下梁昭彻底石化了,当头棒喝般地哑然。抽丝剥茧地梳理个中联系,她忽而明白了什么,明白为什么当初她车祸顾岐安那样心急如焚,事后也说什么都要娶她。
  她像个活体牌位,来帮他寄托缅怀一份过期的哀思。
  “顾岐安、”梁昭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
  “嗯……”
  “她叫什么?”
  “秦豫。”
  “所以G&Q的Q是她?”
  “……文身是和她恋爱时文的。”
  “那你说的,大学带你听黑胶的故人,家里那间黑胶房……”
  暮色里,顾岐安眉峰拢起,“是。”
  梁昭感到心脏疼,疼得矫情又讽刺。没几分钟,她抬袖徒手揩掉了眼泪,心里反复啐自己哭丧你爹呢,有没有出息!即刻强济着口吻告诉他,“正好你听到了,我本来也想找时间知会你的。顾铮是被总部找来当DP了,合作片区也是我们分部。
  你大概觉得自己有苦衷,有难言之隐。那现在我们两清了。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就算想找他再续前缘,也必然先和你把婚离了再。”
  说罢下地要走。
  也听到某人在身后的讥诮,“你不就一直等着这天?”
  *
  团圆宴一团和气地开席。
  除了堂兄嫂,席上无人知晓小两口发生了什么。还有女眷俏皮地撮哄刚敬完酒的顾岐安,“都快喝一圈了,倒是和你家昭昭喝一杯!”
  捧杯站立的人,醺醺然一笑。归坐间含着酒气同梁昭咬耳朵的亲昵,
  再就回应她们,“我们回家好好喝。”
  众人意味深长地“噢哟”。
  梁昭在桌布底下活生生掐断了一块指甲。
 
 
第22章 -22-   牛肉
  梁昭后来才想起来, 中国人和稀泥的经典话术不止三大,是四大。
  缺的那个叫: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所以纵使举案齐眉, 到底意难平。
  —
  团圆宴散了席,大爷一家先行归去。善后的顾岐安留幺妹说话。
  几桌残羹冷炙里, 把厚厚一封红包给她,“你的那份总要多些。刚才小辈都在,我不好当着众人搞特殊。你个拎不清的,还跟我甩脸子。哪一年能少了你?”
  顾丁遥笑纳但嘴硬,“多又能多到哪去?”
  某人夹烟的手搭着椅子, 歪坐一哂, “你拆开。”
  拆开来果真是的, 比往年足足添了一千。“真的假的, 这么多!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童言总无忌,也总是更能勘破人心。
  顾岐安伸手在桌边掸掸烟灰,他喝醉了,所以话格外由衷,“因为今年是有些人第一次成为大学生,过过年, 她虚岁也十八了。许多弯弯绕难为情跟我说, 但我知道,她购物车里有太多想买钱又不够的东西。”
  丁遥闻言红了眼,也动容开怀地笑,今晚头一遭。
  晚宴她吃得并不快,乃至是压抑。这种家宴从来是大人体面自己的风头,歪派小辈的不是。轮到她就更甚了,成绩不好又是个姑娘。
  顾丁遥去年没考好, 勉勉强强中个二本,开始都劝她再来一年,但她不依。有些事重来几回也就那样,站高处简单,人反而缺乏接纳失败的勇气。
  这不方才在席上,老父亲又剑走偏锋地说,想送她当兵。
  顾父年轻时从戎过几年,大爷家几个亲戚也是政治兵,人脉自然不愁,就看丁遥本人觉悟如何了。
  本尊当然不乐意,疯球吧!你们凭什么认为,一个上学天天迟到站黑板的人能起得来跑操啊?
  就当着两家人还嘴了父亲,后者也将她一顿奚落。
  眼下丁遥一脸心事,她问二哥,“我做错了嘛?只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来替我决定以后的路。”
  “你没错。真要说错,只有不该托生在顾家。”
  “哥,你看起来醉得不轻。”
  “为什么?”
  因为,难得地煽情以及至情。虽说丁遥在这个家,和老二是最最投契,但也并非什么都聊,平日里二人还是反贴门神般地没大没小。
  老实说,这秒这刻这样的顾岐安,丁遥许久没见了,好像黯淡了周身的光。
  兄妹俩差十六的缘故,顾二青年阶段的许多事体,老幺都是听秋妈说的。
  说他打小就是父亲眼里的草莽;
  说老大出走那年,剩下的一家三口各自龃龉,甚至老二也有了决裂的苗头。但好在有丁教授,这也是个奇女子,懂隐忍,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她软硬兼施拿和了父子,另一个说法则是,她意外得了丁遥,这才让矛盾有所和缓;
  也说,老二大学最最不如意的那几年,幸好身边有个知己相伴。那人与他共进退,八年的青葱热恋光阴,可惜共苦却不能同甘,最后无疾而终……
  外面溶溶月色天。丁遥小心搀着顾岐安,一并往外面去,“哥,我突然能体会你当年的无奈了。不怪我们顾家儿女个比个地不成文,是谁来都迟早被逼疯。”
  顾父劝丁遥当兵,本质上和希望老二赴他的老路一样。因为坚信自己是好竹,所以千般万般,家里都不能有“歹笋”。
  顾岐安站在风里,微微一叹,“我还好。主要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及早地毕业出头也好,独立起来,有自己的生计,就不用再日夜看他脸色。很多父母把你勒在套子里的逻辑不外乎是,吃我的用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附属品。”
  而其实人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
  *
  兄妹就地解散。丁遥随父母回家,老爷子派小钱开车送老二。
  车子停到大堂门口,习惯坐副驾的人一拉门,就见梁昭在上面。她没反应,倒是小钱恭敬地开口,“二公子,新年好啊!您看要不坐后面?”
  顾岐安一手扶在车门上,夜风倒也醒了几成酒。面无表情看车里人,二人齐齐沉默。
  小钱觉得气氛太过诡异,尤其夫人还把戒指摘了,右手中指指甲盖上包着纸巾,他心道该不会吵嘴了吧,于是说,“或者你们俩……”一起坐后面?
  话未完,车外人砰地甩上门,绕上了后座。
  小钱后背发凉,战战兢兢。
  路上只能打开广播解除尴尬。年三十,电台实时转播春晚,乏善可陈的套路小品,他硬逼自己笑,俨然比台下的观众还捧场,
  结果这夫妻俩毫不给脸子。
  一个端坐木头人,
  一个拳撑额头假寐。
  不多时,后座的活祖宗开口了,“我们聊聊。”
  小钱“啊”地一声,顾岐安:“不是说你。”
  “……”
  不管梁昭搭理与否,某人随即说:“你觉得这一年半有意思吗?从你主观角度说,过得好不好,得到想要的没,是什么在推进你往下走。”
  梁昭只听了个囫囵,下意识以为他在反问,“有意思吗”就是“没意思”。她喉咙里泼沙般地干,指甲也疼得紧。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个疼、那个伤口,它早晚会长好,人可以新陈代谢生理上的伤痛,独独无奈心理上的。
  真他妈疼啊……
  她浮浮嘴角,“本来还算有意思,过了今晚,很难有意思。”
  有人一边听着绝情话,一边回想方才所见的她光秃秃的无名指。车外夜阑人静的大街,车里,繁荣歌舞作背景音。他下意识抽根烟含进嘴,末了又作罢,“所以当初你和顾铮离婚前,也是这么个心态。”
  感情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好比他知晓她与顾铮的全貌,从来如此,而她今晚才得知秦豫。
  电台像是老天安排地乐景写哀,突然放周杰伦唱《Mojito》:
  而你是文学家笔下的那一片海。
  梁昭报复性地答,“那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那会儿很爱他,很爱,所以离婚是无奈之举。”
  该是没有男人能容受这样的对比。他们骨血里有天生的主权,无关爱否,更遑论妻子当面和你说道另一个男人的好,说得难听点,精神绿帽。
  顾岐安看着没吃心,倒是扯松领带的动作暴露了心理,他点点头,索性点着烟,“你看,你比谁都门清。如果这段婚姻让你‘入不敷出’,甚至反复怀念上一段的好,平心而论,你不累吗?”
  “你在劝退我嘛?”
  “是沟通。”顾岐安在烟幕里说,梁昭,我们真的很少沟通。
  “这倒是,否则我也不至于今天才认识秦豫。”
  “认识或不认识,重要吗?”
  车抵达目的地一刻,顾岐安问她。这大抵就是他们认知不同的地方,婚前二人来往,算老友算sexpartner,梁昭都不吝啬与他谈论顾铮,因为压根没当他是现任,自然没有交代前任的压力。
  顾岐安看来,你就是到我这疗伤来了。
  疗伤的过程不存在什么双向交换。他不想提那段过去,但愿意聆听梁昭诉说。而到了婚后,就更没有翻旧账的必要了。
  有些男人处理是非的方式总是,麻烦能省则省。他不与梁昭坦白,一则是二人好像都不在状态,二则,料到了她会有今天的反应。
  “我没法抹杀和秦豫的过去,就像你没法抹杀顾铮。”
  有些往事,有些陈年悲喜,
  它确实实实在在存在过呀。除非你失忆或肉身俱灭,否则无法根除。
  这就是凡人最无力之处。
  前度之所以成前度,总有理由,总说明你们不适合走到最后;而最后之所以成最后,总要你经历以及甩掉几个前度。
  何必两相比较,两相为难。
  直到二人进家门,梁昭都没再说什么。她发现冰箱里的鲜牛肉变味了,都不记得何时买的,她自己倒是不爱吃,只是顾岐安挺喜欢,所以每每逛盒马,都挑最鲜美的买。
  结果他常常不在家用餐。陶妈一说,太太,我们把那个牛肉烧了吧,梁昭就会拒绝,说留着给他。
  留来留去留进了垃圾桶。
  扔完腐肉的手去水下清洗,大冬天,凉水浇在甲床上,火辣辣地疼。
  梁昭看见一滴眼泪砸下来,才意外,她今晚未免太能哭了。
  那头,顾岐安解下领带,手边就是一张婚纱照。
  凤冠霞帔九品官服的穿扮。那天照相师傅还说,“新娘脸太苦了吧,笑一个呀。”
  梁昭始终笑得不达标,顾岐安就附耳她,“我和你说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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