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婢女端着吃食回来,给谢重姒布好,回道:“都不是。可需要帮您寻个挂绳坠着?”
谢重姒很喜欢这个小佩饰,白玉兔子让她想到了小黑,点了点头,任由婢女用丝带垂挂后,替她坠在腰间,然后道:“好看嘛?”
婢女捂嘴笑着:“好看好看。”然后端起托盘离去。
她可算知道那位公子为何这么痴迷了,这么娇俏可爱的姑娘,谁都想捧在手心里。
整整一天,谢重姒都在屋里没出去。
在棋盘前,布着棋子,实则分不清黑白,只能同时在心里下起盲棋。
等到傍晚,黑白终分。
她坐在窗前,敏锐感受到,眼前愈发明晰清澈。细碎声响也逐渐传入耳中。
眨了眨眼,终于分清了火光和倒影,便踩着木屐,摸索着走到院里。
长日渐落,群星闪烁。长阳山庄静谧安宁,只余涓涓流水声。
她听到了。坐在池边,感受着秋风和石砖上的落叶。温泉池水滚烫,这一次,雾气的仿若白纱,覆在她面上,一层又一层。
谢重姒自言自语:“差不多要好了。”
忽然,背后婢女在喊她:“姑娘,别到处乱跑!没点灯,院里黑!”
谢重姒有意开玩笑,扯开嗓子道:“啊——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到!”
她笑嘻嘻的,反正也不怕跌入热水里,摸索着站起身,就要往这边走。
可惜视力实在没恢复正常,黑灯瞎火,一块石子把她绊了个正着,水花四溅,来了场撒谎的现世报。
“哎姑娘!!!”婢女急了,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长阳山庄前,宣珏径直下马入内。
江州司慢他一步,去铁匠店买点铜铁和润滑。没和宣珏一块。
宣珏独自走入,管事上来迎他,他眉眼依旧平和温润,轻声问道:“她睡了吗?”
“姑娘今儿一天都未出去。”管事道,“在屋里头呢。睡没睡不清楚。”
宣珏向西侧走去:“我去看看。”
沿着木廊向里屋走去,还未靠近,就听到嘈杂的呼叫声。他脚步一顿,接着快步向前,拉门入内,没见着屋里有人,都围在院里,登时眉心一跳。
他再没能维系那端持矜雅了。
宣珏费劲全部力气,才勉强没跟着下去捞人添乱,恍惚间来到前世揽月池前,她被万开骏逼得跳入池中时,他当时压抑不住的惶恐怆然。
旁边的婢女也惶恐不安,生怕宣珏发怒,但好在这位神色虽冷,没骂没呵斥他们,只明显压了火气,替姑娘换完衣服后,就让他们退下。
谢重姒解开了发髻,正在擦拭,有人从后接过长巾。
以为是婢女,任由来人帮她。
宣珏沉默地低头,看她精致如画的侧脸,和隐没在衣领里的修长脖颈。有几缕发黏在白皙的肌肤上,他一言不发地伸手抚开。
他的手都是抖的,千真万确觉得自己要疯。
这小业障却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湿漉漉的发,安慰般道:“无事啦,水不冷。换身衣服就可以了。没那么娇气。”
见身后没吭声,谢重姒“咦”了声,道:“你说话了吗?还是写字吧,听不大清。”
房间点了灯,她隐约能看到光亮闪烁。
两道人影打在纸糊的横纹拉门上,交织缠绕。
忽然,谢重姒瞳孔微缩。
背后有人说了句话,声音隔着云端传来,熟悉陌生,遥远得仿若前世今生。
他在说:“……重重,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第50章 掉马 掉马甲1.0
谢重姒没说话, 在匀缓悠长地控制呼吸。
所有的不可置信,被她全盘压住,看不出丝毫端倪。
儿幼时, 母后唤她“重重”, 亲近的长辈也好,兄姊也罢,跟风叫唤。
但她得封号后,别人再亲昵,也只敢直称“尔玉”。
只有父兄会称她这个小名。
不,还有一个人也这么叫过——
宣珏。
上一世的宣珏。
呼吸在有意吞吐下, 仍旧绵长柔和。谢重姒歪了歪头,迷茫疑惑地开口:“你方才是不是说话啦?”
宣珏积压的情愫冲破沉稳克制的防线, 也只是一瞬, 回过神来后, 理智搭建的长城依旧,坚不可摧。
他暗道声不该,但见谢重姒并未听到,松了口气, 在谢重姒掌心写了个“未”后,接着帮她擦拭滴水的长发。
谢重姒像是失落于没人同她搭话,低低“哦”了声, 接着道:“那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呀?这都到晚上了吧?”
江州司手臂齿扣崩坏了一枚, 调整修理需要时辰。
宣珏伸手写道:“许是今夜晚间。嘱咐姑娘莫等。”
谢重姒能嗅到他倾身向前时, 衣领上浅淡檀香,忍不住指尖一颤,干脆顺势咳嗽起来,掩饰异样。
宣珏额角青筋狂跳, 好悬没再走火入魔,替她倒了杯温水搁在手边,不言不语地换了四五条长帕,直到谢重姒长发全干,才放她去睡觉。
谢重姒这时已是眼皮打架,半是迷糊般地被宣珏牵着走。
半阖的眼帘里,余光瞥见宣珏清俊的侧脸,难得神色冷淡锐利,像是破鞘而出的长剑,寒光熠熠。
宣珏扶她躺下后,就吹灯离开了。
四周寂静,谢重姒再也忍不住,喃喃出声:“二九三四,二九三五,二九三六……”
从那一刻开始的计数,竟还未停止。
可越数,她呼吸愈发紊乱颤抖,终于等到三千时,猛地睁眼屈膝坐起,抱住头,十指插入冰凉的长发间。
宣珏竟然……
他竟然也是……
她早该,她早该想到的。
一路若有若无的靠近,似有似无的目光,不声不响的纵容——
这不该是这时的宣珏,他不长这样!
昔年望都贵女爱慕他的数不胜数,哪个敢靠近?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迈步向前,哪个又真正靠近了?!
就连她也是一步一步,像蜗牛伸出触须般,试探着由远及近,走到他身边。
“三千一十……”谢重姒突然一顿,再也数不下去了。
那年皇兄即位,春和景明,东燕外交大臣来访,是个白面文官。
东燕大逆不道的新皇时轻照,生母是卑微宫女,投井而亡,后被养于宠妃云嫔膝下。这位绝境翻盘的小皇子登基之后,遣散后宫,独留了他继母,罔顾人伦极了。
而外交大臣,和他主子如出一辙的肆无忌惮,令辞不乏挑衅不尊。
她气急之下,差点没砸出手边杯盏。宣珏轻轻握住她的手,侧身在她耳边道:“殿下,数数。数到三十,再做决定。”
谢重姒数到了五十,冷静了下来,没怒,微抬下颚,笑着怼了回去:“比不过燕皇会玩。若鸿殿里的那位太后娘娘,怕不是改日,得换个身份执掌后印了吧?”
神态之间,从容自然。
就像方才。
……情急之下,她本能采用的法子,教的人竟然还是他。
谢重姒忽然想到了什么,下床摸索到临窗小几旁。婢女们帮她换衣后,佩饰挂件都摘在了这里。
她找到了那枚白兔挂坠,用指腹一点点描摹轮廓,终于在背后发现牡丹绘纹。
月色明亮,照在小字上。
谢重姒垂眸,清楚明白地看到“尔玉”二字,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是他。
是历经上世的他。
是能在权利旋涡深处,片叶不沾,搅弄风云后从容脱身的他;
也是在改朝换代时,边境敌国来袭,诈敌深入,大伤东燕元气的宣珏;
更是那个囚她在玉锦宫两载,背靠腥风血雨,偶尔甚至会阴沉执拗的帝王。
她其实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他。
谢重姒心乱如麻,躺回床上,数到近万都没睡着,宣珏的声音在她耳畔,车轱辘般复念那句话。
直到天色蒙亮,谢重姒才迷迷瞪瞪睡了会儿,勉强打起精神,糊弄起给她诊脉的江州司来。
江州司果然被她糊弄住了,皱眉:“看不清还敢到处乱窜,又着凉风寒才舒坦啊?”
谢重姒乖乖认错,十分听话。
江州司看了眼她稍微能对焦的眼,判断道:“差不多能看到光亮,迟则明晚,短则今日,便能见到了。”
桃子难得见主人不打手势,上蹿下跳,无聊得去叼谢重姒跪坐时,逶迤在地的腰间挂坠。
婢女早上替她着衣时,顺手给她挂了白兔玉佩,谢重姒没拒绝。
宣珏没师姐那么好糊弄,她万事都得一切如常。
门吱呀开启,宣珏走了进来,问江州司:“如何?”
江州司将桃子拾掇起来,打手势。
桃子只好吐出长穗子,在挂坠的摇曳中回到主人肩上,叽叽喳喳:“无事。你太大惊小怪了。最迟明天能听到看到。”
外人在场,宣珏鲜少失态,面如冠玉,眸光冷静温和,不动声色地扫过谢重姒腰间长佩,再对江州司道:“毕竟秋末,气候寒凉,小心点好。”
江州司糙着长大,在鬼谷时,养师妹师弟养得也糙。在她看来,师妹丹药药性解了就好,人不死不残不伤,问题就不大。
她被宣珏的一惊一乍搞得心神俱疲,换了个话题:“齐家那事怎么样了?”
尸体本就浸水数日,再停放容易腐败,他们昨日忙了一天,收殓遗容,入棺封椁。暂搁在义庄。
还未下葬。
按着齐岳的话,即使机会渺茫,他也想旁敲侧击试探一番,看看能否葬入家族墓地。
至于那个尾随之人,也交给齐岳看顾了。
齐岳不一定能撬出什么话来,但他不开口求助,宣珏不打算出手。
宣珏回江州司:“等成岭消息,静观其变。今儿先陪殿下吧,万一不适……”
江州司无语地打断:“我胳膊肘螺丝钉还没上呢。昨儿就不该帮你们抬那棺材,千年玄铁不好找,崩断后最坚硬的铁材都不一定能替换。你先陪她,我下午再赶回来。”
宣珏求之不得。
他说不清心底的惶恐,在她身边尚能安心一二。
他能猜到,林敏夫妇的事,可能不一定是天灾,没准是人祸。
可那又如何?即便有人提醒,不还是中招遇害了么?
就像这辈子,尔玉不还是落水遇冷,因他受寒?
和上一世风雪夜里,她在军机处外跪地不起……几无二样。
若说命运重来,只是换个面目全非的法子,尽数皆枉然,他该如何处之呢?
又过了一天,谢重姒耳目更为敏锐,宣珏不敢再开口,只在心里默念:让我试试。
因为秦风一事,他不敢放手,因为林敏一事,他不敢伸手。
左右踯躅,前后桎梏,但只要狭窄一条路能通向她,再荆棘坎坷,业火滔天,他都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江州司忙着给手臂扭螺丝钉,用过早膳,和谢重姒说了声就离去。
谢重姒坐在抄手回廊下,裹着狐裘大氅,只露出张娇艳清丽的脸,对着棋盘,有一搭没一搭地摆棋子。
忽然,她询问般,随意对身旁的人道:“有人会下棋吗?和我来一局吧。”
第51章 齐章 谢重姒由着宣珏带节奏,愈下棋心……
婢女们自然不会, 默不作声。
宣珏便坐到谢重姒对面,审视棋盘。
这盘棋很乱,黑白随意点缀, 两边胜率大差不差——都下得一塌糊涂。
他沉默片刻, 拾子而落,给谢重姒喂棋,偶尔提点让路,算是指导。
谢重姒由着他带节奏,心里愈下愈沉。
棋风如人,能从路数招式里, 辨识性情。
上次七夕宫宴,没能切磋博弈, 这次她有意提前布局, 想试探宣珏行事手腕。
比她想象的, 更加狠断果决。温和谦让的明面每一步,尽皆可化凌厉杀招。
甚至一眼望去,兵不刃血。
一盘棋下到午后,谢重姒稍赢半子。
再抬起头时, 她眸中雾蒙散去些许,眨眼惊讶:“……嗯?离玉?你什么时候到的?”
宣珏收拾棋子的指尖微顿,神态如常, 温声而道:“上午。前日也曾来过, 不过你应是不知。”
谢重姒像是没听清:“你再大点儿声。”
宣珏重复一遍, 谢重姒想了想,道:“那时在睡呢。你的事忙完啦?是准备回京了吗?”
宣珏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告之:“暂不。出了点事。”
谢重姒清晨听到他们交谈,师姐仿佛还搀和进去, 心下疑惑,见宣珏提起,顺着追问:“怎么了?大事小事?严重吗?”
“算小事吧。”宣珏轻讽开口。
对枝繁叶茂的家族来说,只叶飘零,可不是芝麻大小的问题?
他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在京口附近,夜间路上,遇到的那对夫妻吗?”
谢重姒:“嗯。丈夫是叫林敏对吧,妻子是苏州人,回来探亲的。”
是和齐家有关系吗?
“妻子姓齐,是齐家人。”宣珏说道,“单名一个锦字,算上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和我父亲同辈。齐锦早年与林敏私奔,在家族谱记上身死除名,齐家只当没有她这个人。那晚撞见她和丈夫,许是身怀有孕,加之思念亲人,才忍不住赶回苏州。没敢多带伺候的仆人,怕太引人注目。”
庞大氏族对族中弟子的管辖,无孔不入。
谢重姒没想到那恃宠娇纵的娘子,还有这重枷锁在背的身份,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怎么了?”
宣珏言简意赅:“遇匪而亡。你师姐赶路听闻动静,想去搭救,但赶到时,两人已经不行了。便掩埋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