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姒(双重生)——雕弦暮偶
时间:2021-05-09 08:37:22

  齐岳手脚冰凉。
  可……可姑姑就是怕被人发现,夫妻二人仆从都未带啊?
  难道庐州林氏那边,一直都有齐家的眼线在盯着?
  看似脱身在外,实则仍处于怪鸟广袤阴暗的羽翼之下吗?
  成天吊儿郎当的小少爷,终于感到一丝危机和恐惧,给他来了场早到的“加冠礼”。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半晌,齐岳听到他大伯同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作为兄长,我希望她好好活着。”
  否则当年,小妹爬墙偷看林敏回来时,问他意见,齐章也不会拍着胸脯保证你尽管出格,有我善后。
  ……不可一世的少年人长大,兜兜转转,仍旧发现,有些事情无可奈何,非人力可及。
  齐岳彻底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大伯的心情也没比他好多少。
  这人很能苦中作乐,一比较,也不哭了,擦干眼泪道:“行。我去义庄寻俩身材差不多的,让人埋回去。大伯您继续装会睁眼瞎,你的人我明天也给你放回去。是家里人发现土匪被杀了,怕不对劲,让盯梢的吧?你也不用担心,就是个江湖朋友,功夫不错,偶然路过,顺手救人,没救下,把令牌摘了,准备交给齐家,刚好就给我了——没有人发现匪贼窝里头的‘齐’字的。”
  齐章见这小子猜得八九不离十,身心俱疲,心想这聪明劲怎么没用在读书的正道上。
  他一指门,只给甩了一个字:“滚!”
  齐岳从善如流地圆润离开了。
  月夜深重。不知是夜枭还是乌鸦,陡然啼鸣。
  呜咽如泣。
  “江湖朋友”江州司,坐在江南建筑特有的叠叠黑瓦上,伸指轻挠桃子毛茸茸的脑袋,示意它别出声。
  毕竟夜行,江州司没穿白衣,难得黑衣,一张脸雪白无情,眸光无波无澜。
  听了一方尘世间的争执,她甚至觉得厌烦,心道:好吵。
  她是来忙自己私事的,没想到碰巧撞到失态的齐岳。
  看到身形踉跄、步履虚浮的齐岳,江州司皱了皱眉,思索片刻,还是起身。像是黑猫,无声无息地越过房顶树梢,跟了上去。
  齐岳勉强的平静没能维持多久,一想到还要找尸体埋回去,姑姑姑父的尸身也不知能葬在哪处地儿,就悲从中来。没留神,被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绊倒,摔了个脸朝地。
  他头脑昏沉,懒得爬起来。浮土入鼻,他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忽然,一只黑靴,停在他不远处。
  齐岳还以为是仆人,没搭理。一想不对,齐家的下人,清一色的白袍绣暗莲,靴也是统一的深青色。
  他勉强抬头,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容,“啊”了声,道:“仙女姐姐啊,你怎么来了?别也是听墙角的吧?”
  江州司当然没他那么无聊,蹙眉不语,白瓷的脸像只古偶,五官都像是精致却僵硬的笔触描摹的,没什么人气。
  江州司抬脚,踢了踢齐岳的手,桃子尖锐开口:“快起来!快起来!”
  齐岳不想动弹,抬起小臂,道:“仙女姐姐,拉我起来呗。”
  江州司还真伸出左手,齐岳惊讶,下意识支起身搭了上去,就见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像是想到了什么,把手一收。
  齐岳只能又重重跌了下去,下巴磕在石子上,差点没把舌头咬掉。他哀嚎道:“伸手前记清楚这只胳膊是不是还是坏的啊!”
  他以为江州司是想到左臂有恙,准备换只手。
  没想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迷茫抬头。
  江州司没打手势,启唇:“站起来。”
  齐岳认出那几个唇语,她还说:“你要自己站起来。”
  齐岳这俩下摔得不轻,他折腾了半晌,才勉强把自个支棱起来。
  然后一脸菜色地对江州司道:“江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都听到了?”
  “有事。路过那间屋子。”江州司在忙自己私事,不打算详说,“掐头去尾,差不多听全了。”
  齐岳带着江州司,往附近小园子走,他得找个地儿坐坐,胳膊腿还是疼的,闻言奇道:“有事路过人家屋顶,你这路线够怪的啊?是和齐家有关的事情吗?”
  江州司:“查看一下你们这边,有没有做氏族‘偶人’的。去你家祠堂溜达了圈,回来时刚巧听到争执。”
  “‘偶人’?那是什么东西?”齐少爷不学无术是真的,一头雾水,“玩偶吗?”
  江州司不想多谈,冷淡地瞥他一眼,就准备离开。
  忽然,齐岳轻轻开口:“哎,江姑娘。你有遇到过……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吗?”
  江州司脚步一顿。想了想,也坐在了石桌旁的石椅上,桃子代她开口:“有。”
  “……那你当时,怎么选择,怎么坚持下去的呢?”
  江州司回忆道:“算卦。”
  “啊?”齐岳懵了。
  江州司从怀里掏出她随身携带的龟甲卦钱,六个金铜钱排成一串,对齐岳道:“算卦啊。铜钱正面向上,为阳。反面向下,为阴。第一卦,六面皆阳,上上卦,君子以自强不息。”
  她将铜钱和龟甲一推,接着道:“我小时候,想活又不敢活,师父让我自个儿掷卦。我默念,若是第一卦,我就坚持下去。得到的结果——六面全阳。”
  齐岳刚想随意奉承几句,说运气不错。
  就听到桃子抑扬顿挫地道:“整整连续十次,次次皆是乾卦【注】。所以我一想,老天爷好像太乐意收我,就又皱巴皱巴,活下去了。”
  齐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江州司下巴一抬:“你自个儿试试?想要做什么说出来,什么卦你也可以说说。”
  齐岳心道荒谬,但他今日大悲之下,也有点破罐破摔,将六枚铜钱放进龟甲,随口说:“第二卦吧。”
  咣当滴溜几声,铜钱转动着拍在石桌上。
  六面皆为阴。
  齐岳瞳孔微缩,道:“我想……把锦姑姑埋回家族墓穴。还是第二卦。”
  同样的,这次结果仍为六阴坤卦【注】。
  “我……”齐岳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了。
  他甚至连要做什么,都迷茫无错。
  只能模棱两可地道:“我……我想改变这一切。”
  一切不合理的,挣扎无力的,非人力不可改的,庞大而错杂的。
  贫贱有定数,归途有预兆,身为棋子、处于棋盘中的被操纵的无法逃脱——
  佛家称之为……命运?
  第三次卦象依旧为坤卦。
  齐岳不可思议,可这三次同样的六面皆阴的卦象,确实让他内心大定。
  腿也不疼了胳膊也不痛了,激昂地能挑灯夜读,把四书五经全都啃完。
  江州司却倒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轻轻一抬指尖,道:“看。”
  齐岳才发现,江州司指尖连了六根线,微不可查,串在六枚铜钱上。
  ……她在操纵着乾坤卦象,阴阳六合。
  江州司没给人打鸡血后,又打击人的自知,冷淡无情地开口:“当年师父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他揭露真相比较晚,大概一年半后,我情况稳定了,不再发烧,手臂的异样也逐渐消失的时候吧。我没时间等一年半载,再给你说清实况。但是,小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措辞:“路是你自己走的,不关老天爷的事。你能坚持下来,披荆斩棘,老天爷也夺不走、拦不住、抢不了;你半途而废了,就算背后有人推你踹你,你也得跪趴下来摔个狗啃屎。今日告之真相,说卦象由我操纵,和日后再说,事实会更改吗?或者说,这卦象真是老天爷展现的,还是我展现的,有区别吗?”
  “……不能,没有。”
  江州司:“那你愁眉苦脸个什么!”
  齐岳没再苦着脸,捏着扇子,摊开,遮住半张脸,哈哈大笑起来,笑道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江女侠,你这套流程这么熟练,是不是也糊弄过其他人啊?”
  江州司:“……”
  江州司见这人缓过来了,将她的宝贝龟甲和铜钱一收,道了声“告辞”,然后跃起,隐没在黑夜之中离去了。
  她还真糊弄过其他人。
  当年谢重姒初来鬼谷,如出一辙的病重脆弱,和她儿幼时断臂哑巴的痛苦差不多。
  江州司对着刚从土里挖出来,灰头土脸的谢重姒,怕她心里撑不下去,也来了这一套。
  没想到谢重姒掷了几卦之后,百无聊赖地将龟甲搁在一边,小大人似的劝她:“师姐,莫迷信。有时辰算卦问佛,不如好好练练你那扎针手艺。今天我背上你又插歪了十五次,我给你记着呢。”
  江州司:“……”
  谢小大人又道:“再说了,神佛他们老人家说得再天花乱坠,承诺我明日就药到病除,也不现实呀。一步一步来吧。路是我走,药是我吃,被埋的是我,被乱扎针的也是我,我更清楚自己的情况。不用安慰我的。”
  她指了指几不可查的丝线。
  江州司当时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道:“尘心师叔将你教得很好。”
  江州司本是因为皇后尘心,那个温婉明丽的女子,而对谢重姒格外照顾,从那次之后,对师妹好,便是因为她这个人了。
  夜色很沉,回到长阳山庄,江州司本准备洗把脸就睡,却听到门外扣门声:“师姐。”
  江州司惊讶挑眉。小师妹还未休息么?
  她开了门,就见谢重姒裹在一身鹅黄色的秋衫长裙里,一瞧就是还在等她,未曾洗漱。
  谢重姒走进,在波斯软团上坐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唇色也重新变得朱红,但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灯火下轻颤,还是给她笼上一层脆弱。
  江州司正准备给她灌个汤婆子,谢重姒道:“不用啦,我带着呢,在袖子里。桃子过来,有小葡萄干,吃吗?”
  说着,她伸出覆在汤婆子上的手,掌心一捧葡萄干,桃子立刻蹦蹦跳跳过去,啄得欢快。
  “怎么还不睡?”江州司没打扰小家伙吃东西,换了个手势打,反正师妹也能看懂她的手语,“身体没康复,别乱熬夜通宿。”
  谢重姒笑道:“这不等你呢嘛。臂上旋钮更换了吗?”
  江州司点了点头。
  谢重姒又问道:“师姐是趁夜去查身世了吗?”
  江州司面色微沉,又点了点头。
  谢重姒“唉”了声:“谷主还是不透露,你家族是哪家呀?”
  江州司对师父尊重,但唯独这件事,是攒了一肚子气,翻了个白眼,手势:“你别提,我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么倔?怕我有怨,要宰了全家吗?我……”
  她刚想说,她哪里是这种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冲动之下,好像的确能做出这种事,便硬生生转了个话:“我五六年前不也来江南一次了吗,师父当时直接想把我打晕,拎回去。还是你娘,替我求了下情。不过最后也没找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次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些个混球,砍了我手臂!”
  谢重姒硬是从手势里,看出腾腾杀气,无奈地安抚她:“好啦好啦。实在不行,等回京后,我派人帮你一起找。”
  十岁左右时,母后带她和兄长,南下江南玩过一次,遇到过憔悴带娃的鬼谷谷主。据说弟子们叛逆期到了,齐齐逃出谷,各办各的事,谷主只能天南地北地把他们抓回去。
  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十根。
  江州司摆了摆手,示意:“恩怨仇恨,都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解决吧。大晚上的,等我还有什么事?”
  桃子吃饱喝足,乖顺地立在谢重姒白皙修长的食指上,谢重姒敛眸,用另一只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梳毛。
  美人垂眸,赏心悦目。
  江州司琢磨吧,师妹和她那三只凶神恶煞的苍鹰可真是不般配——桃子才更适合她。
  “师姐,宣珏哪一天来的?”谢重姒问道。
  江州司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掐算了下:“三天前?给你施针那天就到了。”
  若是不熟,谢重姒也只会问到这里——毕竟宣珏也承认了,她昏迷睡着那日,他就来了。
  可谢重姒长睫垂敛,看不清情绪,继续问道:“待了多久?”
  “一直都在。”江州司回她,“除了那天去挖尸体,哦,就那什么,齐家的一个小娘子吧。除了那天,都在。你背上的针还是他帮你拔的。”
  谢重姒不咸不淡地道:“哦。温泉水里时,就赶了过来是吧?”
  江州司想起来差点没挨的揍,摸摸鼻尖:“对的。怎么了?”
  谢重姒笑了笑:“没什么,我就问问。这几天麻烦你们照顾了,过意不去。”
  “你个小皮猴什么矫情的话。”江州司没好气地盘腿坐下,“有心事?”
  谢重姒:“没有。”
  隔了片刻,停下梳毛的指尖,道:“好吧,有点。师姐,你信命吗?”
  江州司今晚刚给某个怀疑人生的小少爷,灌输了一顿“我命由我不由天”,没料到后院失火,向来不敬鬼神的小师妹反过来给她撅蹄子,半晌才道:“……啊?我信啊,否则我随身带着龟甲,砸核桃用的啊?”
  她可是路遇岔路,都想掷个卦决策了事的。
  谢重姒将桃子吃剩的葡萄干,摆成个粗陋八卦,自嘲般笑道:“行吧。我最近才发现,有的事,还真是……玄。”
  好巧不巧,南下江南,在维扬碰到了宣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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