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凤一动不动。
“叫你呢,愣着做什么?”少女从缸里舀水洗好菜,只见他还不动,有些不高兴了,走过来在他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醒醒!饿傻了?迷瞪什么呢?让你生火呢!”
裴九凤猛地瞪大眼睛!
眼中迸出怒意!
她居然敢打他脑袋!
“我不去!”他开口道,发出嘶哑的声音。
“惯得你!”少女却不是什么温柔姐姐,哪怕她带着食物回家时满眼笑意,看上去温柔可亲,但是弟弟支使不动,让她笑意收起,毫不客气地揍他:“爹娘都死了,就咱俩相依为命,你还不帮衬着点,想死啊?!”
裴九凤听她说“爹娘都死了”,下意识地想,这应当是作法的妖人在告知他身份信息。
“滚开!”他瞪了少女一眼,同时后退两步,躲开她的巴掌。
少女反瞪他:“你敢叫我滚?你忘了是谁养着你?好,你不听话是吧,晚饭不要吃了!”
说完,气呼呼地自己去烧火了。
裴九凤不稀罕吃。
那篮子里的食物,给狗都不吃。
在宫里,他连山珍海味都懒得多夹一筷子,想让他吃街上捡来的烂菜叶子?他宁愿饿死!
少女是个狠心的姐姐。
煮了白菜、萝卜、豌豆后,果然自己一个人吃了。
吃完,她自己刷锅洗碗,然后气呼呼地回屋睡下了。
裴九凤在她做饭的时候,出去溜达了一圈。
作法的妖人又没说让他一定待在这里。
只是,刚走出家门,就看到窄小破烂的县路上,行走着寥寥行人,个个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双目无神。
他眉头一皱,立刻回家,关上了门。
真难看。
那妖人故意污他的眼。
呵,他不看就是!
天黑后,裴九凤就进了屋,却被硬邦邦的床板、破旧而有异味的被褥给逼出来了。
黑着一张脸,他站在了院子里。
渐渐的,夜深了。
他感到很冷,冷得受不住。
不得不回到屋里,直挺挺站在空处,远离破旧脏乱的床铺。
站了半夜,月至半空,他在寂静中听到另一间房间里传来少女的轻微鼾声。
她似乎睡得很香。
裴九凤站得累了,双腿僵硬而酸痛,面色变了几变,逐渐恼怒起来。
别让他逮到那妖人!
他饶不了他!
又累又冷又饿,裴九凤熬过了一夜。
等天亮一点,他开始搜寻家里的食物。
他不信一点米面都没有。
但的确没有。
米缸里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
“你在找什么?”少女起来了,打着哈欠,顶着一头梳过了,但是脏兮兮、干枯发黄的发辫走来,“是饿了吗?昨晚让你吃你不吃。”
裴九凤计算过了,他在梦里起码待了一夜了,但却没有苏醒,显然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如果妖人要作弄他,肯定要他吃点苦头才肯放过他。
比如,吃狗都不吃的食物。
他且忍一时。
待他醒后,立刻寻高僧作法,驱逐妖物!
“我饿了。”他抬眼看向少女道。
少女到底是姐姐,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跟我出去找吃的。”
裴九凤偏头,打开她的手:“别碰我!”
“啪!”少女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没大没小!怎么跟姐姐说话呢?”
裴九凤:“……”
孤要砍了她!!
少女带着裴九凤出了门,去往菜市场方向。
早上的人还算多,许多菜农进城来买菜。这年月不好过,丢菜叶子什么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奢侈行为。事实上,烂菜叶子也是可以卖钱的,一小堆一小堆的,大约三斤,要两文钱。
“你连两文钱都没有?!”裴九凤拧眉看向少女,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穷。
少女道:“做什么梦呢?我们欠着八两银子呢!”
两人的父母去世时,为了安葬他们,姐弟两个欠了八两银子的债。
这个消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裴九凤的脑中。
他勾了勾唇,神情嘲讽。
“大春!大根!”旁侧,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跑出来,双眼亮晶晶的,“王老爷家施粥了!快去拿碗啊!跑快点还能抢半碗!”
说完,一溜烟儿跑远了。
王老爷是本县的一个乡绅,他是个善人,每个月都会施粥两次,养活了不少人。
少女眼睛一亮,立刻拉起裴九凤,飞也似的往家跑。
取了两个粗瓷碗,又飞也似的跑向王家施粥的地方。
排了一刻钟的队,裴九凤终于捧住了半碗热粥。
在他幼年时,也曾吃过残羹冷炙,因此对于热腾腾的米粥,倒不很抵触。
饿了一整夜的肚子咕咕直叫,胃里也饿得抽痛,但天子的骄傲还在,他一手端着碗,准备回到家里,将碗摆在桌上,拿调羹慢慢吃。
少女就不一样了,几乎是立刻捧起碗就喝。
呼噜噜的,吃相很差。
裴九凤眼里闪过嫌弃。
“大根,你吃啊!”少女喝了一半,见弟弟不动,诧异地道。
裴九凤冷冷道:“我回家吃。”
“那就——”来不及了。
后面的几个字没说出口,忽然从旁侧窜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邋遢男人,一鞋底子抽在裴九凤的后脑勺上,趁他愤怒扭头的工夫,几乎是立刻夺过他手里的碗,仰头呼噜噜倒进嘴里。
三口两口,就把粥吃完了。
比裴九凤的反应速度还快一些!
“你!”裴九凤又惊又怒,不知是愤怒有人抢他东西多一些,还是恶心后脑勺被一只臭鞋砸了更多一些。
“碗给你。”邋遢男人倒是不恼,多喝一碗热腾腾的粥,他心情好极了,将碗还给裴九凤。
裴九凤哪里会接他用过的脏碗,只见男人咧开一嘴黄牙冲他笑,怒上心头,一拳就打了过去!
大胆!此人简直是大胆!
邋遢男人比他高了一个头还多,轻轻松松制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后一推:“看在你孝敬大爷一碗粥的份上,大爷不打你,快滚快滚。”
骄傲的少年天子如何能接受有人叫自己滚?他寒着一张脸,又扑了过去!
不得不说,他虽然换了具身躯,但是打人的本事还在。一时间,倒的确让邋遢男人吃了些苦头。
不过,他饿了两顿,加上年纪小,很快气力不足,拳头软了下来。
邋遢男人吃了他几拳,早就恼了,趁他软了力气,一手钳住他的臂膀,拎小鸡仔似的,提在半空,啪啪啪给了他几巴掌!
“小崽子,给脸不要脸,大爷吃你的孝敬是你的福分,还敢跟大爷动手?!”
大男人打一个孩子,纵然开头吃了点亏,但很快就全面压制下来。
裴九凤挨了男人几巴掌,鼻子一热,脑袋也嗡嗡的。
一开始还想反抗,但是很快被打得眼冒金星,整个人变得迟钝。
“咚!”一声遥远的闷响,他吃力地眨动眼睛,终于可以看清东西,只见一双邋遢的脚渐渐走远。
火辣辣的疼痛从身上传来,全是男人打的!
无边怒气涌上,裴九凤怒火攻心,恨不得将男人活活烧死!
“大根!大根!”一张布满焦急的少女面庞在上方闪动。
裴九凤心下厌恶,想离她鸡爪子似的手远点,但是一晃神,周遭景象旋转消失,他整个人被抽离。
猛地坐起来,双眼睁开。
视野所见,是熟悉的寝宫。
他醒了。
第53章 暴君的花瓶5 又冷又饿,又累又疼。……
一大清早, 裴九凤阴沉着脸,犹如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天空。
身边伺候的宫人们个个瑟瑟发抖。
这几日皇上的残暴行径收敛了一些,没有再杀人见血,可是往日做下的那些事, 在他们心头留下浓浓的阴影, 丝毫不敢侥幸。
好不容易, 侍奉他更衣用膳完毕,目送他往宣明殿行去, 宫人们顿时松了口气。
宣明殿。
大臣们各自站好,抬头便瞧见了当今天子。
只见他的脸色比往日难看许多,心里咯噔一下, 冷汗从后颈上冒出来。
往日他便残暴冷酷,今日这般神态, 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但即便如此, 该谏言的仍然谏言!
“臣恳请皇上批准, 西南三郡的税收减免!”
西南三郡连连遭灾, 旱灾、洪涝,使得民不聊生。不能再征税了, 再征税就是逼百姓们去死!
“嗯。”意外的是, 裴九凤竟然应了。
那名大臣顿感意外,探究地朝上方看去。只见少年天子懒散地靠坐在龙椅上, 半垂眼睑,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寻不到焦点。
“皇上准了?”那名大臣试探着道。
“嗯。”裴九凤。
那名大臣是冒着掉头的风险, 提出此事。没想到,皇上应了,而且如此轻松!
他好不诧异, 还有些无措。
“谢皇上。”他战战兢兢地道。
其他臣子们见状,不禁面面相觑。
皇上今日有些反常啊?
“敢问皇上,今年遭灾的州郡赈灾之事……”
另外一位大臣试探道。
“嗯。”裴九凤。
众臣:“……”
皇上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虽然往日也不用心,但好歹会听他们说话。今日听都不听了,究竟是怎么了?
裴九凤纯粹是烦。
昨晚的梦境,令他很不甘心。
居然有人打了他,还拿臭脚穿过的鞋子砸他脑袋!
即便那是梦里,真实的他并未被砸脑袋,可是梦境太过清晰,与现实无异,让他怎能释怀?!
他心烦这事,朝堂上便漫不经心。大臣们说什么,他都“嗯”,胡乱应付过去,便下了朝。
回到起居的宫殿,脚下是切割整齐、平滑坚实的青石地板,跟梦里那间狭小、昏暗、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截然不同。
犹如天上与人间的区别。
而午膳呈上来,一百零八道菜,荤素皆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都囊括在内,经御厨精心烹饪,色香味俱全。
裴九凤不由想到梦里粗陋少女挎着的篮子里盛的烂菜叶子、萝卜条子。
还有他被人抢走的半碗白粥。
肚子蓦地饿了起来。
他提箸用膳,比往日多吃了半碗。
腹中饱足,他的心情顿时好了几分。
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作祟的妖人再怎么折腾,也只敢引他入梦罢了。只要他不屈服,那妖人能将他如何?
因着这个,他心情大好。
他想怎么做皇帝,就怎么做皇帝。
他想怎么治理天下,就怎么治理天下。
谁能奈他何?
思及年幼时经历的种种,他眼中划过厌弃与漠然。
这天底下肮脏透顶,人心恶毒,全都是烂泥污血,早日倾覆才是应当!
谁也不配欢声笑语!
他没笑过,谁也不能笑!
都陪他在地狱中煎熬!
眼中厌恨浓郁得几乎溢出。
子民们生活如何,与他何干!
那妖人想要他后悔,要他迷途知返,认清民间疾苦后励精图治,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眼底浮现傲然与胜算,并抱着骄傲的情绪走入床帏,期待胜利一般闭上双眼,等待梦境到来。
没有令他失望。
在他闭上眼睛后,又入梦了。
“……让你快点吃,你不肯吃,谁端着半碗白粥在街上走?你也是个傻子。”少女念叨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裴九凤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走在街道上,已经走过一遍的他立刻认出了这正是回家的道路。
他自小聪敏,只需走过一遍,也记得这条街上有几家店铺,分别叫什么名字。
他没说话。
感受着嗡嗡作痛的脑袋和耳朵,以及酸痛的鼻子。
那邋遢男人狠狠打了他几巴掌,清晰如真实的疼痛令他心头顿时涌出恨意,眼珠陡然红了。
干瘦的拳头捏紧了,身上涌出杀意。
“你说说,被抢了就算了,你怎么能跟他打架?你哪里打得过他?”耳边,少女仍在念叨,“看看这一头包,还不知道要疼几天!衣裳上也全是血……”
裴九凤听得皱眉,低头一看,刹那间眉头拧成铁疙瘩,几乎是一瞬间就要撕掉身上的衣服!
肮脏死了!
他之前一直没注意,此刻才发现,这身衣裳脏得都板结了,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现在还滴落了一片鼻血!
呕!
裴九凤喉头滚动几下,差点当街吐出来。
气怒与恶心让他的手都发抖了,想要立刻撕掉这脏衣服,又不愿当街失仪,挣扎不已。
“傻死了!你说你怎么这么傻!本来可以吃一顿半饱,那可是白粥呀,王老爷为人仁善,熬的粥很稠,怎么也能抵大半天饿……”少女还在叨叨不停,裴九凤已经听不下去了,拔脚就往家里跑去!
一回到家,立刻将外衣撕扯下来,扔得远远的!
“这是怎么啦?”少女随后进门,见他光着上身,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脸上露出诧异神色,随即道:“正好,你把衣服洗了,我出去找点事情做。”
将吃过粥的碗洗了,摞在一起,放在灶台上。
擦了擦手,就往外走。
“你给孤——给我洗!”裴九凤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