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说什么?有什么用!
还得他自己来!
裴九凤一边喝着苦得要命的药汁子,一边在心里想道,等他醒了,一定派人来青县,将王李二人抓了!
倒也不必砍头,他眼底划过讥讽,那妖人最恨他残暴,如果他因为这点事就砍人的头,那妖人必有同等手段等着他。
他大可换个法子,比如抄没两人的财产。
两人为了一幅画,欺凌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他不信妖人会不恨这个!
等他抄没他们的财产,自己截留一部分,其余的分给吃不上饭的人,难道妖人还会有意见?
不过是喝碗药的工夫,他已经把如何收拾王李二人想好了。
嘴里苦得要命,连个甜嘴的蜜饯儿都没有,他用力压着喉咙,制止呕吐的本能,反手将药碗递给韶音。
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也不想看这世界。
该死的王李二人,脏乱穷困的环境,一个软弱无能的姐姐,还有作痛的腿。
裴九凤厌烦极了,想到自己已经派人寻找高人、仙师,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以及是否对付得了妖人。还想到自己不知多久才能醒过来,更加烦闷不已。
那汤药里有致人昏睡的成分,他很快睡着了,只是眉头仍旧皱着,竟是睡着了也不开怀。
韶音洗了碗,便出去买菜了。
她借来二两银子,一大半给裴九凤治腿了,还剩下一小半。
她买了些米面,又买了几根筒骨,回到家便开始炖骨头汤。
锅里咕嘟咕嘟作响,满院子的扑鼻香气,但却没有唤醒饥饿的裴九凤,因为他发烧了。
韶音拧了毛巾,给他擦拭身上,进行物理降温。
哪儿也没去,就守在他身边照顾他。
“你干嘛这么精心照顾他?”灰灰很诧异,“这个狗东西,他值得被精心照顾吗?”
韶音便道:“他从小没人爱他,先皇不在意他,他生母又早死,兄弟们常常欺负他,他奶娘常常利用他当幌子跟人私会,私会那人见他长得好,还试图猥亵他,他奶娘为虎作伥,在他吃的饭菜里下药,方便那人动手。”
这是裴九凤的人设。
他幼年吃了许多苦头,导致他长大后阴暗残暴,对全世界失望厌恨。
“可是,可是……”灰灰一时糊涂了,“你不是说暴君恶心吗?”
“是很恶心。”韶音说道,“但恶心的是他的残暴行径,而不是他灰暗的年少经历。”
灰灰彻底懵了:“你在说什么?”
韶音摸了摸敷在裴九凤额头的手巾,只见已经有些温热了,便重新浸了冷水,给他敷上。
对灰灰解释说:“我认为,他年少时过得不好,很值得同情。但是这不能够成为他残暴行径被原谅的理由。”
剧本中,女主一开始害怕暴君,但是知道他的可怜经历后,便觉得他情有可原,不舍得责备他。
后来男配造反,女主站在暴君这边,斥责男配不应该造反,完全维护暴君的统治。
“他怨恨世上没有人爱他,那就让王大春爱他。”
“而他犯下了错误,也应得到惩罚。”
做错了事,就应该得到惩罚。
不然,受到伤害的人,难道活该吗?
灰灰:“……”
它觉得好像很对,但又哪里不对。
“你打算怎么惩罚他?”它试探地问。
*
昏迷中的裴九凤,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讨论,他只觉得又热又渴。
仿佛回到年少时期,他发烧了,一个人躺在寝宫里,没有人管他,他只觉得自己被烈火炙烤,快要被烤干了。
迷迷糊糊中,他忘了自己已经长大,成为无人敢怠慢的帝王。也忘了自己被“妖人”拿捏,在梦境中做穷苦少年王大根。
他不适地皱着眉,眼睫颤动,失去了清醒时的阴鸷,生出几分脆弱来。
有没有人照顾他?让他不要这么难受?
不知是不是祈祷被听到,他感觉有湿润清凉的雨水落下来,将烈火浇熄几分,而他终于不那么热了。
他张大嘴巴,试图接雨水,缓解体内的干渴。
他运气不错,清凉的雨水落进他口中,有几分甘甜。
烈火被浇弱,已经构不成威胁。他喝了不少雨水,也不那么干渴了。
拧起的眉头渐渐展开,他陷入沉眠。
他发了一夜的烧,韶音就照顾了他一夜。
次日早上,裴九凤醒了。
刚一睁眼,就看到头顶上落满灰尘的房梁,以及破旧的蜘蛛网。眉头皱起,他烦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他觉得右手被什么压住,转头一看,床边伏了一团小小的身躯。
枯草一般的头发,破旧不堪的衣衫,纤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的颈子。
原来她这么弱小,裴九凤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他到底为什么打不过她来着?
“喂。”
他动了动手指,“醒醒!”
韶音抬起头,朦胧睁眼,眨动几下眼睛,脸上露出笑意来:“大根,你醒了?”直起身,伸手摸在他脑门上,欣喜地说:“烧退了!”
裴九凤一愣,昨晚数次感受到清凉的记忆涌上。他看着少女营养不良的黄不拉几的小脸,又看了看她枯瘦如鸡爪的手,最后落到她干瘦干瘦的身躯上。
昨晚是她照顾他。
他居然被她照顾了一夜。
被这样一个寒酸穷困的,不起眼的,放在从前他甚是鄙夷,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少女。
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他被人照顾了,他在生病时被人照顾了,这是年少时满心憧憬和期待的事。
可是照顾他的人,又是他瞧不起的人。
“嗯。”他垂下眼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闭紧嘴巴。
神情说不出的疏离。
韶音没在意,热了一碗大骨汤,喂他喝下了。
又去熬药,倒出一碗滚烫的药汁子,放在床边:“等凉一凉,你就喝了。”
“你做什么去?”裴九凤问。
韶音顿了顿,说道:“我去找点事情做。”迟疑了下,她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顶,“大根,你在家不要闹,我们家没有余粮还欠着债。”
裴九凤听到“欠债”两个字就不痛快。
这让他想起自己卖了好多次柴禾,结果却没过上好日子。
连肉都没吃一口。
这次喝到骨头汤,居然还是拜断了腿所赐。
真是讽刺。
“行吧。”他随口说道。
从他的表情中,能感觉到他很不痛快,但是他压制住了,没有发作。
韶音又摸了摸他的头,这才转身走了。
裴九凤的头顶仍残存着被人揉过的触感。
双唇抿得紧紧的,有些厌恶,有些羞恼,又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他直挺挺躺在床上,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等到药汁凉了,便一口饮尽。
苦得要命,让人简直想吐。
然后,他遇到了尴尬的事情——他早上喝了一碗大骨汤,现在又喝了一碗药汁子,他非常非常想小解。
膀胱憋得快爆炸了。
第60章 暴君的花瓶12 但还是一点点陷进去。……
最终, 他憋不住了,忍着疼痛,揭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 扶着墙壁, 单腿往外挪。
不能等韶音回来。
她是个姑娘家, 他怎么能被她扶着小解?
他紧绷着唇,一点一点往茅厕挪。小解完, 又一点一点挪回屋里。
一趟来回,他浑身冒汗。
好在他足够仔细,没伤到断腿。
重新躺在床上, 药效渐渐上来,他浑浑噩噩的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 韶音已经回来了。
裴九凤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还闻到了大米香。
眼睛不自觉亮起, 他张口欲唤, 却卡住了。
他不知道唤她什么好。
姐姐?不可能。
大春?有点不礼貌。
想来想去,他哼哼唧唧起来。
外面忙碌的人似乎听到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
“大根, 你醒了?”
裴九凤朝门口看去:“你煮了粥?”
“不是,我闷了饭。”韶音笑着走进屋里, 脸上带着快活的神情,“中午给你吃大米饭!”
裴九凤的目光紧紧盯住她肿得高高的脸颊, 以及别扭的走路姿势, 眼底一沉:“怎么回事?”
“没事。”韶音不以为意地说道,“过两天就好了。”走近床前,问他:“你要不要上茅房?”
裴九凤身子一僵, 顿时忘了问她的伤,眼神闪烁起来:“不想!”
说完,紧紧抿住唇,扭过头去。
韶音笑了笑,从床下拿出一个陶盆:“呶,给你准备的。”
裴九凤一看,那陶盆居然很新。
家里没有这种器皿,只可能是她新买的。
“你怎么舍得买这个?”他狐疑地问。
她抠得很,买个陶盆怎么也得二三十文,就算是有瑕疵的也要十几文,她怎么舍得花这个钱?
韶音得意一笑:“因为我们现在有钱啦。”
她弯下腰,凑近他小声说:“我们家现在有二十两银子。”
裴九凤一怔,眼睛不自觉睁大了:“哪来的?!”
韶音的表情更得意了,将散落下来的碎发往耳朵后面掖了掖,不无得意地说:“你不是给王老爷画了画吗?我把钱要回来了!”
面上露出惊愕,裴九凤瞪大了眼睛:“你的伤是被他们打的?!”
“那倒没什么,他们不敢打死我。”韶音说着,揉了揉脸上的伤,嘶嘶吸气,“我一想,你给他们画了画,他们不给钱还打断你的腿,污蔑你是小偷,我就生气!凭什么啊?!”
裴九凤盯着她受伤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身上。
王李二人身边的家仆,个个孔武有力,王大春这脆弱的小身板够他们一脚踹的吗?
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谁让你去的?!”
他恶狠狠瞪着她,简直恨不得咬死她!
那是他的仇人,他要自己报仇!
又想到这是妖人的盘算,乃是妖人对他使的攻心之术,想让他对王大春生出相依为命的姐弟情,更是恼恨不已!
“凶什么凶?”韶音挥手削了下他脑袋,也瞪起眼睛,“我不去能行吗?你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吃什么喝什么?万一你的腿养不好,以后就废了!”
“很快就入冬了,冬天更难捱,你等同一个废人,我要怎么才能养活我们两个?你说啊?”她瞪着他,气呼呼地说:“不要这个钱,我们今年冬天就要饿死!去要这个钱,只是可能被打死!为什么不去要?!”
裴九凤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心里憋闷得难受!
他很排斥妖人对他的安排。
已经很明显了,妖人要他对王大春生出感情。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王大春并不温柔可亲,会凶他,会打他骂他,还会把他一个人抛弃在城外,他曾经怀疑自己想错了。
但是现在看来,明显是妖人的手段更高一筹!
因为这样的姐弟情,才更真实。
如果王大春一味对他好,百般容忍,就太虚假了,只会令他感到恶心。
反倒是现在这样,他感觉王大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妖人安排出来的幻象。
蓦地,他心中一动。
王大春和王大根姐弟,莫非是真实存在的?!
他白天是天子,晚上是王大根?!
瞳孔猛地缩紧,拳头也握了起来,胸中泛起惊涛骇浪,令他不禁有些目眩。
若是如此,那妖人的本事真乃通天!
“你要不要小解啊?”身体被人推了推,思绪顿时被打断。裴九凤扭脸一看,韶音拿着陶盆示意他。
思绪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地面。
什么天子,什么妖人,什么通天手段……屁!
他得用陶盆小解!
如此粗制滥造的陶盆!
想他在皇宫中的用具,都是镶金包银的!
他黑着脸,拽过陶盆:“出去!”
虽然很不想妥协,但这样总好过一点一点磨蹭到茅房去。
上午他没伤到腿,不代表一直能够如此。
韶音出去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过了一会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
韶音走进去,端了陶盆,出去倒了。
用水一冲,又拿进来,放在床下。
裴九凤仍然黑着脸。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堂堂天子,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觉得那妖人脑子有坑,他无端端受这种苦,怎么可能跟王大春生出姐弟之情?
他都恨死他们了!
“对了,你不是说算了,惹不起躲得起?”他忽然想到什么,狐疑地看向她。
韶音直起腰说道:“是啊,不然要怎么说?说我要找他们算账吗?万一没要到钱呢?回来岂不是还要跟你解释?”
“所以,你如果要不到银子,根本不会说?”他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这妖人也太有手段了,如果让王大春事前气愤不已,事成后百般诉说自己的辛苦,他只会反感厌恶,丝毫不会动容。但是现在这样,她不声不响地要来了银子,而且振振有词,叫他心里不禁触动。
韶音将他没盖好的被子重新扯了扯,浑不在意地道:“说那些做什么?没得让你烦心。”